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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红色浪漫》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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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浪漫》 作者:李治邦

第15章

  时间晃了晃,我爹退休了。我们哥儿四个各自筑窝,家里只剩下我爹和我娘。我从部队复员到了我爹工作的那个局以后,在局工会当宣传干事。

  我爹对我说:“谁问你就说是你自己办的,我可没为你走过后门。”后来我逢人就解释,我不是我爹调来的,是组织上分配来的。那语气颇似祥林嫂。

  一位叔叔辈儿的人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就是说是你爹调来的,我们也不信。你爹一辈子都没操过自个的心,把全部感情都倾注到这个局,现在这样的官太少了。”我目睹了爹退休以后的窘境。他还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可惜他局长的办公桌已经被新人占了。他就跟傻子一样在传达室里坐着,一坐就是一天,闷闷的,一句话也没有。起先,还有人热情地请他到屋里坐,渐渐地,大家也都习惯了,再见面只是毕恭毕敬地打一声招呼,就都匆匆地忙自己的事去了。我有时陪他在传达室坐着,爹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工作的情况,我说话的时候他就聚精会神地听着,有时他拿小本本认真地记着。后来,我也烦了,便借故工作忙不再去传达室。没多久,传达室的张大爷告诉我:“老局长好久不来了。”不知什么时候,我爹把他那张挎盒子枪的相片从墙上摘了下来。有一次,我带女儿虹去爹那儿,倏地感觉我爹对虹异常亲热。他领着虹到楼前的空地去玩,玩得特别开心。他还给虹买了一个大红气球、两根奶油冰棍。追虹时他不小心摔倒了,他爬起来,连裤子上的土都没掸,又接着去追。我的鼻子一酸,心里很不是滋味。爹怎么了?他对我们哥儿四个可从来没这样过。在我爹桌上的玻璃板下面,我看到了一幅彩色照片,不禁愕然。那是刘少奇抱着小孙女的合影。我想起来了,为了给我爹解闷,我曾拿给他几份画报。后来,我爹看过把画报又还给我。盼盼惊诧地问过我:“谁把画报剪下去了一张?”当时我没太在意。看着这幅照片,我的眼角溢出了泪。

  半个月后,小脚的娘到我们哥儿四个家,抹着泪说:“常去看你们的爹……他想你们了,想出了毛病。”看在娘的面子上,我们哥儿四个回了趟家,爹看见我们也不怎么热情,还是端坐在沙发上。我爹又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瞅瞅这个又望望那个,但出乎意料的是竟然掏出五十块钱递给了大哥:“老大啊,买点儿好吃的来,我这有瓶特曲。”大哥默默地接过钱转身走了。

  在酒桌上,爹突然起身为我们哥儿四个斟满酒,为每个人夹菜,这个举动令我们手足无措。此时,我爹笑了。我们面面相觑,爹居然也会笑?

  又过了一阵子,娘把我偷偷找去,叮咛着:“老四啊,你是不是给你爹找点事儿干?礼拜天你们一走,你爹就跟丢了魂一样,天天不说一句完整的话,这咋行啊?”我想了半天,犯愁地问娘:“给我爹找什么事儿干啊?他那时候总是忙他的大事,别的都碍他的眼。他为咱家操过一点心吗?机关比他亲儿子都亲。现在变成这样了,这就是报应。”说着说着,我又想起他把我那鸟笼子踩烂的事儿,气就上来了。我娘被我这番话气得哆嗦,说:“混账,他怎么也是你们亲爹!”我说:“他进城后就迷恋他那张办公桌,对别的一概没兴趣。花不会养,鱼不会喂,棋不会下,牌不会打,舞不会跳。”我娘突然插话:“让你爹养养鸟吧?”我愤然地回应道:“养鸟也得死。”我娘想了想,说:“你爹看隔壁张大爷养鸟,一看就是半个时辰,好像对那玩意儿有了感情。”我依然不依不饶地对娘说:“您记得我爹砸我鸟笼子那档子事……”我娘瞪了我一眼,往日的威风又抖了出来,吼道:“你们干吗还记着老账?论遭他的罪,我比你们都多!”

  没几天,我从朋友那儿弄了两个不错的鸟笼子,还有两只黄雀。朋友非要再给我一只好画眉,我没敢接。是个活物,逗逗我爹解闷儿就得,太好了他也不懂。我把鸟笼子挂在阳台上,我爹看罢果然高兴起来,围着鸟笼子转了好几遭。

  礼拜天,我们哥儿四个又去看我爹。一进门,见我爹正给鸟喂食,是小米。那小米,一粒粒黄澄澄的,饱满得像小金豆。我娘笑着说:“你爹举着个放大镜挑食,一挑就挑到后半晌。”我娘的话音未落,那两只鸟顿时叫了几声,好像是为了印证我娘那番话。我爹笑逐颜开,对我们挥手嚷嚷着:“你们听,它又叫了,叫了。”我发现爹的桌子上搁着一本怎样养鸟的书。

  中午吃饭时,我爹喝了我娘珍藏多年的五粮液,还是高度的。他抱着我的女儿虹,用看鸟的眼神看着我们哥儿四个。他那天喝得不少,脸红扑扑的。喝到最后,我爹来了兴趣,说:“我给你们唱段弦子书吧,好久不唱了。“他用筷子娴熟地在桌上敲着鼓点,“梆梆梆”,节奏分明,甚是好听:“二十七八月黑头,谁见过没过门的女婿偷石榴?前三天路过他丈人的家门口,在那后花园,看见了一树的好石榴……”他唱得有板有眼,有滋有味。我们全家,除了我娘以外,都听得目瞪口呆,进入半痴迷的状态。打我娘生下我后,从未见过我爹这般自如地显露他那唱曲儿的本事。我娘擦了一下眼角的泪,幽幽地对我爹说:“难得你那么好记性,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没有忘。”

  那次聚会后,我出差去山东泰安,一走就是半个多月。回来后,我去看爹。一进门,见他躺在床上,瘦了许多,鬓角处竟又添了一簇白发。我娘见到我,好像碰到了救星,急切地说:“老四,你爹要坏……”我忙问:“怎么啦?”我娘说:“那天他喂鸟的时候,不小心让鸟飞了一只。打那以后,你爹就蔫了。你大哥叫了几次没来,你二哥三哥凑巧也不在家。你爹今天一天没怎么吃饭,这,这可咋办呀?快想想法子吧。”娘拉着我的手直颤悠,眼神充满了希冀。我不太在意地回答:“不就飞了一只黄雀,怎么我爹跟丢了魂一样。”我娘瞪着眼珠,说:“你当个大事好不好,这么多废话!”我梗着脖子说:“再弄一只就是了。”我娘一摇头:“不成,你二哥给你爹弄了只鹦鹉来,是花了大钱买的。你爹死活不要。”我纳闷地问:“为什么?”我娘说:“你爹就想着飞走的那只……”我娘说的这句话,让我吃惊。没几天,哥儿四个凑齐了,商讨这事怎么办,说了半天,也没定出个什么结果。大哥不高兴地说:“爹这是自找苦吃。为飞走了一只鸟这样,至于吗?想当初,我……我那女朋友为房子走了,我不也都挺过来了吗?”我知道,大哥和爹的心结始终没有解开,他一直对爹耿耿于怀。正当哥儿四个僵持时,盼盼走过来插了句话:“聪明人怎么朝死胡同里钻呀,这事太好办了,你们再弄只黄雀来,搞点儿把戏,就说那只鸟飞回来了不就得了。”这副重担交给了我和盼盼。我从朋友那又弄来一只黄雀,大小个头与飞走的那只没什么两样。我把它揣在袖子里和盼盼进到家门,开始做戏。我在阳台上假装观风景,盼盼在屋里缠住我爹,用尺子量来比去,说是要给我爹织毛衣。瞬间,我把袖里的黄雀悄悄塞进了那个空鸟笼里,紧接着便欢呼雀跃地冲进屋里,大声喊道:“爹!您快看啊!您那只鸟飞回来啦!”说着,我把鸟笼门关上,继续喊着:“您快来看呀!”我爹踉踉跄跄地跑到了阳台,端详了好一阵儿,拍着手跟孩子似地开心笑了,连声说着:“鸟儿回来了,真的原谅我,飞回来了!”刹那间,我想起小时候,我爹轰走我和三哥养的那几只鸟的情景,鼻子酸酸的。我爹的病好了,精神又矍铄起来。

  又是一个礼拜天,我们哥儿四个回家看爹,我娘买了许多面条,她欢喜地说:“没想到你们哥儿几个还知道今儿是你爹的生日。”我们面面相觑,都挺内疚。做儿的连爹的生日都不知道,可这怪谁呢?我爹进城这些年来,压根儿就没过过生日。我爹抿了口酒,慢慢地低下头,打瞌睡般地自言自语:“那鸟飞走了,我心里难受,说鸟又飞回来了,我高兴得几夜没睡安稳。不管怎么说,我曾经对得起它,精心地伺候过它,它总该惦念着我对它的好处啊。”我爹连喝了三盅,闷了好一会儿没说话,缓了缓,又说:“过了几天,我细一瞅,这鸟不是飞走的那只,是老四和盼盼故意讨我的欢心。我明白了,那只鸟飞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我,我就是惦着它呀,怕它让雨淋着,叫风刮着,吃不上食饿着。它那右腿曾在笼子里撞过一次,飞走的时候还没好利索。临飞走时,还挂掉了一根羽毛,我明白那是留给我的。”我爹的眼睛红了,脖子喝梗了,一团火燃烧了。哥儿四个都静静地听着,没有一个端酒杯喝酒的,大哥的眼角湿润了,潮乎乎的。

  没多久,我爹的胳膊上戴上了红箍,负责在街上维持交通。他天天很早就走,很晚才回来。谁路过他维持的那条街上,都会听见他用那大嗓门吆喝,见他在街口来回走动,指挥着车辆和行人,比交警都忙碌。有一回我听到路上有人议论说:“你们知道那戴红箍指挥交通的老头儿吗,先前是个局长,一辈子当官,退下来还跑这儿过官瘾来了。”一天晚上,我爹从街上回来得早,说:“有位市领导坐车到路口,下来和我握了握手,夸我维持交通不错。他小子没认出我,我认出他来了,过去就是跟着我的一个小兵。”我爹嚷着要喝两盅,说自己怎么没发现嗓门好呢,那么豁亮。趁着我爹高兴,我和他对喝了几两酒,我娘特地炒了几个好菜。我爹喝痛快了,青筋在额头处蹦来跳去的,那话匣子也打开了。从他小时候到滹沱河里抓鱼,讲到和我娘洞房之夜的每个细节,甚至讲和我娘头一次的房事。我娘在一边只是傻笑,竟然无动于衷,任他信口开河地说。我忙问:“您是个局长,跑街上指挥交通,丢不丢面子?”我爹呷了一口酒,晃着脑袋缓缓地说:“鸟飞走以后我彻底想明白喽,活着就是自己逗自己乐,痛快就得了。”

  要过年了,局里开了一个盛大的联欢会,把退休的老干部都请回来了。我爹满面春风地走进会场,跟每个人亲热地打着招呼,时不时还开一句玩笑。我听见爹过去的老部下老刘对我说:“我跟了老局长这么多年,今儿这是怎么啦?”新局长对我爹格外尊敬,让他到前排的主要位置上。我爹回头朝大家笑着,笑容那么灿烂。演节目的时候,大哥二哥也来了,说是娘让他们来保护爹的,怕他高血压病犯了。我跟一个老熟人聊着天,没怎么注意,一抬头看见爹晃晃悠悠地竟然走上了舞台。我和大哥都愕然了,二哥的脸色也煞白,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儿。我爹拱拱手说着:“没安排我出节目,我主动献丑,给大家唱个弦子书,这小段的名字叫《偷石榴》……”台下的人被我爹的这一举动惊呆了。特别是那些老同志,张着嘴,茫然地望着我爹,因为在他们的眼里老局长从来都是板着脸,从来都是正襟危坐。会场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年轻人不知道我爹的过去,觉得这个老人好玩,就开始鼓掌。我爹从兜里拿出一根筷子,梆梆梆地敲起来:“二十七八月黑头,谁见过没过门的女婿偷石榴?……小孩儿你别走,我说几句你记心头。打算跟随我成婚配,要等到三九把麦收,等到三伏雪花下,等到黄河向西流,单等日出西山后,再叫你爹来把婚求!小孩子闻听一咧嘴,他跑到家里去偷石榴。”

  我大哥叹了一口气,悄声问我:“这是咱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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