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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象中完成》 作者:冯小娟

第5章 虚构传说(5)

  躺在竹篾床上,爷爷的思绪始终处在恍兮惚兮的混沌之中。在早晨的阴影里,寒冷的雾气中缓缓升腾浮降的是黄毛兔子的身影。爷爷虚弱枯瘦的身体已没有多少力气,微弱的反抗便是几声若有若无的干咳,没传出茅屋就被屋里的阴影吞噬了。冬日黄昏,偶有斜射而来的阳光星星点点地漂浮在爷爷枯黄的脸上,粗厚褶皱的脸面变得油亮亮金灿灿,祖先的脸印证在爷爷的脸面上。在这样的黄昏,爷爷咕噜咕噜的喉咙间发出含混的响声,二哥紧贴爷爷瘦骨嶙峋的胸壁,仔细分辨那微热的胸中犹存的希冀。二哥知道,爷爷盼望的是那个脆生生活蹦蹦的小东西。

  当二哥贴着爷爷的耳朵说出他的猜想时,爷爷金黄的脸上掠过金灿灿的笑容。

  爷爷一定在幸福的遐想中度过了悠然的时光,二丑给他最后的时刻带来深深的宽慰。黄毛兔子渐渐少了,村里人的恐惧在置办年货的欢乐中平静下来,乡村依然是淳朴恬静。爷爷在年末的夕阳中,看见二哥在屋里屋外忙碌的强健身影,又想起包包老汉那深沉的叹息。他的枯手模仿那个肥硕的手指,在空中扬起四根金灿灿的黄指头,老脸上一阵抽搐,然后一个指头一个指头依次蜷曲,四指佝偻,爷爷醒悟似地点点头,脸上呈现出透悟的安恬表情。爷爷的脸上从此没有了痛苦的模样,漠然地挨过了最后的光阴。

  腊月底,家家户户的房梁上挂满了风干的腊肉。村里的女人三三两两地聚在屋檐下,给孩子缝制花花绿绿的过年衣物,叽喳的谈笑无拘无束。二丑子肩挑清水走进女人们的视线,谈笑声戛然而止了。为首的大嫂子走近二哥一阵低语,二哥的脸一派通红,挑起水桶匆匆走过,欢腾的水浪打湿了裤子,边走边说:

  大嫂,定个日子。

  女人们脆生生的话语追逐而来。那个好婆娘,母猪样健壮!还有小儿子,进门就叫爸哩!准能再给你下个崽哟!

  两天后的清晨,二哥提着红布口袋出了家门,跟着媒婆一前一后地消失在竹林边。二哥回到屋里时,爷爷又发出了含混的痰音,二哥把娶新媳妇的事大声告诉他,爷爷的脸上又金光灿灿了。小屋里重新清朗起来。二哥的心从失兄失妻丧子的阴冷中又慢慢暖和起来,脸上有些喜色了。

  几天后曙光初临的早晨,爷爷病情突变。粗重的痰音弥散在茅屋里,清幽的眼神变得迷乱恍惚了,爷爷枯瘦的手指顽强地指向竹林边。二哥在惊惧之中,始终不明白爷爷想说什么。难道黄毛兔子又出现了?早晨泛白的黄泥土路上空无一物。二哥只好把媒婆叫来。媒婆伏在床边,把含混的咕噜仔细分辨之后,突然双眼一亮。二丑子,快去叫你新媳妇哩!

  二哥挎上胀鼓鼓的红布口袋,二哥的心阴冷得要化成激冷的冰水。脚板急促地拍打在黄泥小路上,二哥含泪仰望天空。黄毛兔子呀,年关逼近,你要夺走我唯一的亲人?

  大山漠然无语,四周寂静无声。二哥仰望溟的灰色天空,脸上呈现出无可奈何的凄苦神色。

  黑夜将至,爷爷的痰音渐渐细弱,眼睛重新睁开,幽幽的瞳仁变得清亮如水。

  媒婆在惶惑中听见拐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响声,包包老汉在阴影飘摇的竹林边出现了。黄毛狼犬窜到爷爷的床边,发出几声狺狺的吠叫。包包老汉的胖脸上露出了久悸之后的安恬表情。爷爷躺在床上,心绪如暴风骤雨后高远明净的天空,感到人生的困乏和死亡的恬适。在包包老汉平静的脸色中,爷爷知道笼罩在祖先和自己身上的黄色阴影,正被时光之轮悄悄带走,将随着自己的过世而消失了。

  爷爷在最后的清醒中,目送着包包老汉远去的驼背身影。这位老人也许今生再不会走到竹林边了;爷爷心里涌起几分宽慰,几分感激,竟流下了热漉漉的几滴老泪。在雨雾透湿的双目中,爷爷看见床前站着一个身穿细碎花布衣的陌生女人,女人圆脸亮眼身板结实,慈眉善目面带微笑注视着他。二丑子从身后拉出一个白的小男孩,一双温嫩的小手抓住了爷爷枯黄的大手,爷爷耳边响起脆亮鲜活的童音。祖父,祖父。

  爷爷的脸上泛起黄灿灿的笑容。喉咙里发出喜悦跳跃的响亮痰音,安然合上了眼睛。

  奶奶的故事很像一个凄楚的传说。奶奶讲完之后,沉默良久,从繁华的都市穿过时间的黑道再次走进那个“爷爷”去世后的明亮山村。

  那时,人们看见成群结队的黄毛兔子在林间欢快追逐,往日凄厉的叫声变成了打闹嬉戏。穿上新年盛装的人们围聚在院坝里,然后,齐扑扑地跪下了,黑压压的脑袋叩击在那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声,人们对山祈祷,祈求变成黄毛兔子的祖先,保佑他们的子子孙孙。奶奶的话语停歇后,脸色笼罩在迷离惶恐之中。

  我想我永远无法走进那个子虚乌有的山村。我被钉在另一个时间与空间交合的支点上,无法跨越。令我纳闷的是,斗字不识的奶奶思绪却很清晰,完全按我在学校里老师所讲的顺序方法展开故事。我很怀疑这个精彩片断是否真实可靠。

  我想大约是奶奶恍惚中在搞民间文学或口头创作什么的。奶奶的家乡一带全是光秃秃的小山丘,更无黄毛兔子的踪迹。为什么要把这精灵友善的小生灵与人世的惨事联系起来,而且硬说祖先生活在山清水秀之地,我不禁迷惑了。正像我为什么要有这个奶奶,这个奶奶为什么偏要给我讲述这离奇怪诞的故事,而不给我讲点英语句式什么的,我不得而知,心中一派茫然。

  赵家祠堂

  赵李氏李素珍是在腊月的寒风中翻过垭口走进赵家村的。垭口有一棵很大的黄桷树,南来北往的过客爬上山坡就坐在这儿歇脚。山风徐来,乏意顿消。锣鼓手从走出李氏的家门就不停地吹吹打打,爬上山头已是气喘吁吁,乐声渐渐稀落,轿夫们放下轿来,用大红衫子撩角拭汗。李素珍渐渐哭得力竭声嘶,恍恍惚惚靠在轿边小憩。

  李素珍撩开一隙轿帘,回头往山下望去,寒烟薄雾中的家乡是密密麻麻的水田,房屋已被浓雾遮住,李素珍不觉又泪如雨下,她总有一种莫名的悲哀,回头无路前路茫茫,等待她的赵家村和未来的夫婿又将是什么样子呢?

  两月前,赵家差人上门说媒。李家哥哥至今未娶,赵家也有一男一女,年岁相仿,不如使个“换换亲”,了却两家老人的心事,续上赵李两家的香火,母亲长叹一声说也只好这样,回复帖子,阴阳先生说八字暗合,择吉日腊月初八完婚。

  李家母女惴惴不安,哥哥却急不可耐一心想把赵家的妹子迎进家门,李素珍在对亲情的万分伤心中逐渐想像着夫婿的模样。她抬头往垭口的山下望去,雾霭中的赵家村星星点点地散落着白墙青瓦的农舍。

  在蜿蜒的龙门山系之中,有一支银白的山脉蜿蜒西去,莽莽苍苍,如劲龙飞舞;周围是低矮的绿色丘陵,丘陵上偶尔露出层层叠叠的山坡地;丘陵下平阔的坝地是方方正正的水田,赵家村祖祖辈辈就在两山的中间地带傍竹而居,栖息繁衍。赵家的祖先曾在龙门山上顽强种植,山体依然一片白光,仅有些微绿意。不知从何时起,龙门山峭壁陡立的山峰上出现奇异的佛像,赵家村人纷纷上山焚香祭果顶礼膜拜,砍下丘陵的千年古柏,修建了红墙青瓦的庙宇,释尼佛像、太上老君和孔圣人以及阎罗天子、灶王菩萨诸神悉居一室,终日晨钟暮鼓,烟火不断,绵延数十里能闻。

  赵家村另一个神秘的地方就是赵家祠堂。耄耋老人赵三爷常对赵家村人讲述祠堂的来历。赵家祠堂的选址令阴阳先生和族中老人耗尽心思,最后勘定在玉龙山双峰舒展如女人敦厚丰腴的双腿中央,这是叱咤千里的玉龙山最为阴柔的一段。

  秋分时节,在澄明悠远的天空下,秋日的熏风斜阳中,龙门山上朝圣的人极目远眺,就能目视此处的山廓极像一个慈眉善目的观音,顶天而立,拈花而笑。玉龙山是龙门山的一支细脉。玉龙山的半山腰有一处终年清澈的泉眼,汩汩清流长年不绝流向山下。阴阳先生把罗盘放在山下,指针马上对准龙门山的庙宇。阴阳先生伏在地上口噙一株茅草说:“此乃仙地矣,聚气藏风,膏泽斯民,朱漆正门宜对龙门。有三圣降恩,祖宗之灵尽可安息,赵家子嗣香火日旺矣!”

  赵家村人大喜过望,择吉日奠基筑房,祠堂建成,赵家祖先亡灵尽在此设位祭祀。

  李素珍在黄桷树下往山下遥望时首先就看见了赵家朱红的祠堂大门,她从高大的门柱和雕檐以及青瓦上四条腾龙就猜测到了这是赵家祠堂,她对这栋庞大的建筑立即产生了一种敬畏,她没有想到她的一生都将与这个祠堂联系在一起。

  轿夫抬轿起程,锣鼓重新响起。李素珍瞥见山下竹林边人影绰绰,遂收拾眼泪,又一次估摸着新郎的模样,心头有一只小兔蹦蹦跳跳,李素珍粉白的脸臊得红红的,抓住盖头的双手沁出汗水把红布也濡湿了一团,她的心随着轿夫的起伏而颤颤悠悠、恍恍惚惚。“来啦,新娘子来啦。”在一阵脆生生的童音中,李素珍忙乱地抬手掀开了轿帘的一角,一只穿着红花绣鞋的三寸金莲刚放在地上,在红色的盖头下隐约瞥见离她仅五步远的身穿红袍马褂的新郎时,不觉失声惊叫起来,锣鼓戛然而止,她的叫声惊得寒风中的麻雀劈劈啪啪地从竹林里飞走,人们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身穿小红袄的李素珍身上。李素珍在惊愕中松开手,一股寒风把鲜红的盖头刮向天空,人们看见它袅袅娜娜如一只红色的大鸟拂过竹林,散落在涟漪起伏的梓河中央,围观的赵二爷心里涌起不祥的预兆,望着大喜过望的新郎赵大麻子摇头轻叹。三十未碰女人的赵大一眼看见清秀水灵的李氏时,眼珠儿都快突出来了,两片焦黑的嘴唇张开,一排乱糟糟的黄牙下是豁开的大嘴。赵家村的小伙子看见赵大麻子的模样都抚手叉腰笑得前仰后合,光棍汉赵老头低头和一个小男孩耳语,男孩随即拍手唱道:

  赵大娃,一脸麻,娶婆娘,笑掉牙。

  小孩们齐声唱起来,人群中爆发一阵大笑,赵大麻子虎脸道:小龟儿不要浑唱!快到厅堂吃糖去!又转身疾步走向昏昏欲倒的李氏,李氏这时像一株风中摇晃的树,嘴里唧唧咕咕发出一些含混的哭音,双手在空中茫然地舞动,李氏缓缓移动两步,身若杨柳,飘飘欲仙,小伙子们又为新娘拍掌叫好。赵大麻子伸手揽住李氏胳膊,李氏双手双脚不停地乱踢,赵大麻子被折腾得东倒西歪,赵老头尖声说:噫,好烈的婆娘!

  赵大麻子憋红了脸,使足力气掖上李氏就走,三两脚就跨进了新房,把门砰地一声关上,剧烈地关门使房梁一阵颤抖,门上的大红喜字拉一角,露出了背面的白色。赵大麻子重新出来气喘吁吁地吆喝堂内堂外开席酬宾。

  正午天空中露出了白惨惨的太阳,灰茫的雾霭依然在茅舍竹林边不肯退去。

  院坝里摆开了十多张八仙桌,围坐了赵家村的乡民。桌上摆满了龙眼、粉蒸大白肉等十碗八盘。赵家村人平日勤耕细作,食杂粮菜蔬,很难吃上肉食,粉蒸白肉的大小成了殷实与否的标志,是婚丧酒宴的压桌菜。乡亲们赴席前早在怀中备了干净纸帕,每人两块白肉。包裹好带回家全家老少享用。一席酒菜,众人举箸吃菜开怀畅饮。

  席间唯有赵二爷偶吃几口米饭,以茶代酒闷闷独饮,不时望日头看梓河,众人不知就里。村里最穷的当推赵之城,赵之城的婆娘钱氏一口气给他生下了十一个孩子后,长年躺在床上没法动弹。赵之城刚三十五,身材高大皮肤黑红,力壮如牛,却拿一窝唧唧喳喳的孩子没办法,终日独饮长叹。今日酒宴,赵之城看见赵大麻子的水色婆娘,心中有股无名的窝囊气东碰西窜。赵之城独坐席间,狠狠地咬掉了一块大白肉,叽叽咕咕地灌酒,脸上脖上青筋红胀,然后独自摇摇晃晃地走回家,一脚踹开大门,把包肉的小包裹甩给一群饿狼似的小孩,独自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至掌灯时分,赵大麻子家已是灯火辉煌。李素珍不吃不喝独坐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拜过天地祖宗后,李氏像一截会移动的木头任凭赵大麻子牲口一样牵来牵去。夜晚,众人散尽,赵大麻子打着酒嗝跌跌撞撞地走进新房。李氏坐在床上,看见赵大麻子脸上密密麻麻的麻点红得发亮,眼睛闪耀着两股可怕的绿光。李氏慌忙打开嫁妆,把剪刀拿在手里。赵大麻子不胜酒力,几个回合都扑空,独自倒在门边哼哼唧唧地睡了。李氏抱剪独坐,直到天明。

  次日夜晚,赵大麻子酒醒。李氏手持剪刀,袒胸露腹,把刀尖对准心窝,赵大麻子欲火难熬,摇床捶墙,拳击出血,嚎哭不止,又不敢近前,生怕李氏剖腹而亡,换了妹妹才娶上的妻室又要落空。赵大麻子五短身材,斗字不识,却不乏怜香惜玉之情,看见小巧清丽的新娘好生疼爱,生恐轻易碰破,日后无力受用。

  女人的幽香四处弥散,撩得赵大麻子又急又气,无法下手,只好独坐墙角长吁短叹。

  天色微明时,赵大妈王氏起床。李氏听见了细细密密的风箱拉动声,闻到了焦糊糊的炊烟味,才感到乏从中来,肚子一阵叽叽咕咕地痛。婆母端来一碗荷包蛋,坐在床边,长叹两声说:“唉,也不知我家妹子到李家是什么样哩,妹子还小啊!”赵大妈掉下一行老泪,皱巴巴的脸像黑乎乎的老树皮,婆母王氏用手拭泪,李素珍才见婆母的眼皮早已像发胀的红豌豆。婆母指着热气蒸腾的鸡蛋对媳妇说:“姑娘,人活一世,顺天顺人,好好过日子。身体要紧,吃点东西暖暖身子也好呀。”

  王氏走出房门时还在低头拭泪,李素珍看见她那干瘦佝偻的身影不禁一阵激动,哇地一声哭出来,李素珍呼天唤地大放悲声任泪水倾流而下之后,感到如释重负。赵大麻子木然地望着她,然后把蛋碗端到媳妇面前,李素珍止哭敛气之后,慢慢吃下了荷包蛋。

  以后几夜,赵大麻子在门边搭了一张木板当床而卧,李素珍时醒时睡,昏昏沉沉。有一天夜里,李素珍在梦中突然感到一块石板压在身上,胸闷气促立时惊醒。赵大麻子爬在她身上,牙齿碰碰磕磕颤抖不止,哼哼唧唧如猪嚎一般,光溜溜的身子已是大汗淋漓。李素珍刚一动弹,才发觉手脚和胸腹已被麻绳捆住。李氏感到一阵撕裂的疼痛,她在难言的羞涩中咬紧双唇,在赵大麻子疾风暴雨般的扭动中,李氏看见婆母王氏披头散发的身影在窗外一闪而过,随即听见一丝轻微的关门声和沉重的脚步声,李氏甚至能感到冰冷的冬夜里拂过一阵隐隐约约的笑意,从豁牙的嘴里磕磕碰碰地跳出来,然后被风吸食干净。赵大麻子急促的喘息渐渐放慢,一头倒在李氏身上,舒缓而深长地吐了一口气,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

  李氏惊悸初定,愣怔地望着蚊帐,心头反而显出暴风骤雨之后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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