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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象中完成》 作者:冯小娟

第6章 虚构传说(6)

  天明早起,远远近近的瓦屋上铺了白生生的一层厚霜。李氏喝下了两碗酸菜稀饭,不觉全身出了一些汗。李氏斜睨了一眼正在用筷子夹酸菜的婆母,婆母脸色依然如深秋的树叶般蜡黄,婆母王氏用眼角的余光已扫射了李氏的神情,匆忙把脸隐在碗里,哗哗地喝出了很大的响声。

  饭后,李氏主动上前收拾碗筷,婆母王氏的脸上露出了惶惑的神色,慌忙拿碗说:“闺女先歇着,还是我来。”李氏瞥见婆母抓筷的手指如五根粗糙不堪的萝卜,手背上有一团菜花状的脓点,心里一阵惊悸,慌忙说:“我该洗碗了。赵家的事我也该做些了。”婆母的拉的眼皮眯成了一条缝,忙起身高声吩咐赵大麻子上街置办年货,自己颤巍巍地扫地去了。

  上午天空出现了太阳,浓雾蒸腾的赵家村的白墙瓦屋在雾中时隐时现。李氏端起衣服走下院坝,看见水田里已经结了坚硬的冰块,黑头红脸的娃娃们在冰上滚铁环,叽叽喳喳的闹声给寒冷的赵家村平添了许多生气。孩子们看见身穿碎花布衣的新娘,齐刷刷地愣眼望着,李氏做了一个鬼脸,噗地笑出声来,孩子们乱嚷:“赵大麻子的新娘出门了。”齐扑扑地跟在李氏身后,高举铁环一摇一摆地学着李氏的模样。李氏走到梓河边,见河边的石板上有一些妇女在洗衣,女人吆喝了顽皮的孩子,孩子们悻悻玩铁环去了。李氏走到河边,妇女们跟她边聊天边洗衣。李氏渐渐对赵家村有了一些好感。李氏看见梓河的上游有一个男人默默埋头搓衣,赵家村也有男人洗衣么,李氏好生纳闷,便轻声问身边的妇女那人是谁。

  “赵之城。”

  “唉,这男人命苦,老婆成天卧在床上,家里全靠他。”李氏向上望去,见赵之城面前堆满了衣服,这人身材高大,肩宽额圆,面相极善。赵之城抽手在嘴边直呵热气,抬头望了望捣衣的妇女,正与李氏的目光相遇。李氏见一双浓眉大眼望着自己,不由心头一热,低头搓衣,心跳不已。

  热热闹闹的新年期间,李氏差不多已走遍了赵家村。李氏最为惊异的还是赵家祠堂。除夕的黄昏,远远近近的炮声在清冷的空气中炸响,李氏随着婆母和丈夫走向祠堂时,很远就看见了雕梁画栋、巍峨高大的建筑。远远近近的赵姓子孙带上腊肉瓜果和香蜡纸钱来到祠堂,在祖先的神龛前献上年货,然后放响鞭炮,烧完纸钱再顶礼膜拜。李氏跨进祠堂时,一股浓烈的腥气袭来,她在恍惚中看见墙壁上挂满了黑色的人像,李氏不敢喘气,跟随婆母的动作做完了仪式,走出赵家祠堂时,小声问赵大麻子:“祠堂里咋有一股怪味?”赵大麻子粗声粗气地说:

  “人血呢!人血画的神龛像,哪会没怪味!”

  李氏感到背上有一支冰冷的手掌拂过,牙齿碰出了响声,李氏慌忙紧靠丈夫往家里走。走了几步,又怔住,回头望了一眼两扇洞开的朱红大门,黑色的夜幕包拥一切,纸钱的余火把大门照得鲜红如血。李氏转身劈劈啪啪地跑起来,仿佛身后有脚步紧追而至,李氏不觉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王氏和赵大麻子刚跨进家门,李氏紧跟而至,反手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二三月天气转暖,农闲无事,李氏和婆母偶尔坐在屋檐下做针线。一日,李氏突然感到一阵头晕,哇地一声冒出一口酸水,婆母偷窥一眼,黄脸顿时灿烂得像天上的黄太阳。王氏起身拿出柜里仅剩的两个鸡蛋给李氏煎蛋煮面。李氏好久没吃上煎蛋面,闻一丝蛋香就涌上了口水,也不好全吃完,挑一些在小碗里,留给赵大麻子,王氏吃了几口面条,喝了一碗面汤,婆媳二人都叫好吃,嘴里发出了响声,王氏吃完,把碗也舔尽,咂嘴说:“哎,喝了面汤,老花眼也清亮了。”

  熬到太阳火爆的七月,李氏的肚子越发奇大,人也渐渐浮肿起来。赵大麻子夜夜上床都要小心翼翼地搀扶李氏,然后俯在隆起的肚子上倾听动静,赵大麻子脸上的麻点皱成一团麻光闪亮。“一定是个小子,我赵大也有儿子了。”然后摸着李氏肿大的双腿摇头叹气,家里的腊肉春节后就吃光了,赵大麻子寻思该给老婆讨些肉吃滋补身体。婆母王氏也悉心照顾儿媳,家里仅有的米面尽量节省些留待媳妇坐月子。王氏终日忙里忙外,全然不像七十老妪,在李氏面前轻言软语,没有婆母的威严和刁怪,李氏想起她和赵大麻子合谋捆她的那个夜晚,心存怨恨,但天长日久,婆母的善待也使她渐渐接纳了这个新家。

  转眼快到七月半了,天气依然奇热,天空乌云密布久不落雨,李氏坐在家里搓玉米,感到心乱如麻,她用双手飞快地搓着玉米棒,黄澄澄的玉米粒撒得遍地都是。她感到身上背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蚊子在叮她咬她,奇痒使她挥手乱抓,肚腹上、背上渗出千道万道细小的血印。一阵大风刮来,李氏听见瓦楞上飞跑着细碎的脚声,李氏左顾右盼,见四处无人,心慌意乱,细眉倒竖,毛根直立,慌忙大喊婆母王氏:“妈,妈!”

  王氏正在厨房煮午饭,也似乎听见瓦楞上奇怪的声音,又恐自己耳鸣发晕,不敢吱声,猛听见媳妇的叫喊,走出房门,看见李氏杏眼圆睁,慌忙搀住。惊天动地的一声炸雷吓得两位妇人一阵颤抖,哗啦哗啦的雨点倾泻而下,狂风刮断了村边的竹子,挟带着雨脚急促地打在地上,飞扬的黄土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院坝里溅起了深深浅浅的水花。

  赵大麻子正在水田里帮人打谷子,骤降的暴雨使人们来不及飞跑回家,几个男人把谷粒装在箩筐里,把打谷用的谷船拖到竹林边倒竖起来,蹲在里面躲雨。

  四下狂风大作,转眼田里的积水就哗啦哗啦地往梓河里灌,人们甚至很远就能听见玉龙山的山溪水暴涨咆哮和夺路狂奔的声音。躲雨的男人静听半晌,也好生纳闷:秋天还涨水不成?

  梓河黄水泛滥,河边的桑树尽淹水中,偶尔只露出一枝桑条在水中挣扎,河里漂过一些木头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赵大麻子像一只机警的黄毛犬搜寻着水面。突然,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顺水而来,赵大麻子看见它在水里上下跃动,同时听见了隐约的猪叫。赵大麻子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隐隐的微笑,他在心底里快活地想真是天助我也,漂来意外的横财,赵大麻子的脑袋里闪过媳妇李氏蜡黄浮肿的脸。黑猪嚎叫着在水面上忽上忽下地浮动,赵大麻子趁人不备紧跑几步跃入水中,男人们看见赵大麻子的脑袋紧贴猪头在水中忽上忽下,惊叫着不敢下水,在岸边跺脚大叫,赵家村的人们纷纷拿上竹竿绳子跑来,已不见了赵大麻子的身影。

  洪水连涨三日才慢慢消退。李氏和王氏三日未合眼,彻夜跪在赵家祠堂里求拜各位列祖列宗。李氏又闻见了那股让人窒息的腥味,似乎看见血红的人像在如豆的灯光中慢慢燃尽,变成死灰一样的漆黑人影。李氏咬牙跪下,随婆母的举动行事,心里想起赵大麻子憨厚的神情,嘴里念念有词,求列祖列宗保佑赵大麻子平安归来。

  洪水散去,人们在桑林里发现赵大麻子和黑猪被裹在乱糟糟的稻草和桑枝里,桑树长长的枝条有的已被洪水剥光了皮,白生生的枝条死死地纠缠在一起,牢牢地编织成一个巨大的网,人们在网里还发现一条巨大的红鲤鱼,赵二爷看见红鲤鱼时浑身颤抖,稀疏的长须在风中摇晃,赵二爷命人把红鲤鱼葬在龙门山腰。另一些村民开始料理赵大麻子的尸首。赵大麻子的双手上长长的指甲已嵌进黑猪的肚皮中,人们把猪皮割开才取出了赵大麻子的手指。

  李氏一袭白衣,独坐堂屋里守着赵大麻子的尸体。李氏哭干了双眼,她的心像秋后的原野一样空空荡荡。她仿佛成了一桩被人粗暴割断的谷茬,硬邦邦地伫立在空旷的水田里,迷茫四顾,到处是收割后空荡荡的田野。秋日的原野裸露出深褐的原色,到处弥散着谷草腐烂的气息。李氏感到赵大也变成了一把谷草,在潮湿的水汽中慢慢融化。夜深人静,在油灯影影绰绰的光影中,李氏听见“噗噗”

  的水滴声透过棺材,落进尘土里,很快被土地吸食干净。李氏想起那夜赵大激情四溢的麻脸,木床发出叽嘎叽嘎的叫声,韵味悠长。赵大汗津津的气息在秋日夜晚的凉意中荡漾,如水如雾萦绕着独对青灯的寡妇。

  两天后的夜晚,赵大家的院坝里又摆开了席桌。乐师们在酒足饭饱后,把锣鼓唢呐侍弄得格外响亮。妇女们的哭泣声像秋日的夜雨嘀嘀嗒嗒时断时续。男人们在黑沉沉的夜幕中闪亮几点烟锅,嘶哑的痰音中吐出几丝烟雾。乐手的吹打不时被鞭炮声冲得零落,欢叫的炮声给沉闷的出殡增添了几分喜色。王氏在亲戚的搀扶下走在最后,一路撒下用草纸做成的引路钱。王氏昏花的老眼望着空洞的夜幕,嘴里叫着:“我儿赵大回来呀!”招魂之声如魂魄一样在夜空回荡。李氏白衣素裹,捧着灵牌走在前面,她像一个白色的木偶,头脑昏沉地走向赵家祠堂。李氏看见那扇鲜红的大门时身子摇晃两下倒在临近的妇女身上,妇女们生拉硬拽把李氏安顿在祠堂正中,李氏挺着大肚跪在地上,向各位列祖列宗磕头朝拜。

  赵二爷是赵家村的头号人物,赵二爷已年逾古稀但依然耳聪目明,只是稀疏的长须已如冬日的霜雪,赵家村人对这把白须望而生畏,大凡祠堂事宜均由赵二爷作主。赵二爷看见李氏又想起了那日进门时鲜红的盖头被寒风刮落梓河的情形。

  赵二爷在四周一片寂静中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人们一齐望着赵二爷,赵二爷止咳敛气,横眉怒视李氏:“哼,贱人!”李氏惊恐地抬起头,正遇赵二爷冰冷的目光。

  赵二爷转向画师,请画师备笔准备画神龛。赵二爷悠长的声音如夜晚的鸡啼般唱道:“画像!”

  李氏哆嗦着伸出指头,感到一个坚硬的东西扎进肉里,李氏咬紧嘴唇没让自己叫出声来。接着,李氏又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她看见手上爬满了一条又一条的红色蚯蚓。画师用毛笔蘸血,李氏感到有一只舌头在手上舔来舔去。“画眼睛!”赵二爷尖细的声音在祠堂里绕来绕去,李氏斜眼看见神龛上画了两只鲜红的眼睛,眼球呼之欲出,李氏想起那夜赵大欲近不能、眼睛盛怒的情形,惊异画师如何能画出赵大平时难以见到的眼神。“画左耳!”“画右耳!”

  李氏无法克制自己的颤抖,以后每当看见赵二爷,李氏的腿就不由自主地发颤。李氏在赵二爷“画毕”的唱声中,轻舒了一口气,抬头猛然看见一张滴血的大脸,这张脸酷似赵大愤怒的面容。“赵大已变成了厉鬼,厉鬼赵大正在呵斥我。”

  李氏在心底惊呼不止,胸膛里早有八面大鼓擂响,李氏嘤嘤地哭:“妈呀!妈呀!”

  李氏又一次感到自己在赵姓人家面前的孤苦无助,她两手伸向空中,在祠堂的黑暗中胡乱挥舞,四壁闪亮的桐油灯照亮了李氏的身影,李氏像一个黄色的蜘蛛在祠堂的黑影中四肢紧张地试图抓到一面栖身的破网。李氏的手没有抓到任何东西,又在胸前狠命拍打,李氏的嘴里如喷泉般涌出了白色的水泡,爆发的哭声渐渐变成叽叽咕咕的啜泣,嘴里唱出了悠扬的声音:“赵大哩,赵大噫,你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咋个过日子啊!”

  老人们后来谈起祠堂的事,都说赵大婆娘有一副好嗓子,会哭哩!

  赵大鲜红的画像被装进了玻璃罩,祠堂里又增加了一个灵位。李氏跪麻了双腿,被两个妇女搀出祠堂,懵懵懂懂地回到家里。夜里李氏恍惚入睡,赵大的血脸从幽暗中浮出,吓得李氏一身冷汗,独坐到天色微明。

  掩埋了赵大,客走人散,屋里完全安静下来,李氏白天夜里仍能闻到如谷草一般的腐烂气息。王氏用松枝熏了一天一夜,人们很远都能看到浓烈的青烟,仍然没能消除那股气味。

  赵家的储粮在娶亲和出丧中已消耗殆尽。李氏在身心憔悴中突然感到剧烈的腹痛,她意识到分娩即将来临。

  那日太阳灿烂地升上天空,李氏感到腹痛难忍,环顾四周空无一人,李氏抚腹在院坝里徘徊,她看见赵之城身背背筐独自爬上了玉龙山垭。

  李氏像遇见了救星,她使出力气喊:“赵大哥!”赵之城停住向山下眺望。李氏边叫边招手,赵之城急忙跑下山来,李氏阴郁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对赵之城说:“婆母一大早就赶场去了,在街上找到婆母快叫她回来。”赵之城见李氏手抚腹部,欲问又罢,转身跨上了弯弯曲曲的玉龙山道。

  夕阳散尽,家家户户冒出了炊烟。李氏忍痛走上了通向祠堂的小路,这里能一眼望见玉龙山垭的黄桷树。清凉的空气中偶尔传出几声人语,赵家村的人已围着灶火煮饭。李氏在祠堂边踱来踱去,朱红的大门半掩半闭,李氏跪在外边的草地上磕了头,就站在竹林的阴影中搜寻着玉龙山道,弯曲的土路在夜色中发出青光。李氏的心里涌起母亲的身影,惶惑中有了些微的暖意。腹中的胎儿一阵躁动,小脚踢打着李氏的心,李氏的眼里涌出了温热的泪水,她用手抚摸孩子,抬头泪眼婆娑,对着玉龙山轻唤:“妈!妈!妈!妈哩!”

  四野冥寂,李氏仿佛听见自己的声音被夜风捎向了山脊,她在孤苦无助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叫王氏,李氏的眼睛如一只机警的小鹿在青灰的小路上奔跑,“妈,妈,妈,妈!”李氏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背着背筐,从山垭上黄桷树的黑暗中走出来,后面是一个男人高大的身影。“妈,妈!”

  山腰上响起了一声尖细的咳嗽,李氏听见王氏熟悉的痰音不觉泪如泉涌,她不敢大叫只好挥舞手帕,赵之城和婆母渐渐走进了赵家村。

  夜晚,王氏彻夜守候在李氏身边,赵之城又星夜兼程请来了接生婆。当天空出现一丝白色的晨光,梓河里响起了鸭子下水的声音,精疲力竭的李氏生下了一个瘦小的婴儿,赵之城站在院坝里听见了新生儿嘹亮的啼哭。李氏在分娩后的轻松中想起了赵之城关切的神情,敛声谛听竹林边一双大脚在黄泥地拍出轻快的脚音,李氏惨白的脸上浮上了惬意的嫣红。

  婆母王氏在媳妇坐月子的日子里悉心照料,李氏深受感动。赵大麻子的猝死,使王李二位女人立即陷入了生活的困境,好在李氏生了狗娃,总算没断赵家的香火,婆孙三人相依为命,辛苦度日。

  转眼狗娃已过三岁。李氏在村中常与赵之城遇见,每必殷情相待。赵之城黝黑的脸上长着一双动人的大眼睛,李氏遇到那种灼人的目光,必低头呐语,心跳如鼓,手脚乱了分寸。李氏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诅咒自己怎会有这种慌乱的举动,自那日在梓河边洗衣与他目遇时就有这种感觉。夜晚,李氏看着身边熟睡的儿子,赵大的模样逐渐模糊,唯独那晚李氏被赵大和婆母捆住,赵大急速晃动的人影印在白色的蚊帐上格外清晰。李氏常在青灯独对的夜晚回想起赵大的粗暴,以及他那滚烫的身体贴在自己身上的温热感觉。李氏在热漉漉的被窝里用糙手滑过自己的身体,终日忙碌的李氏感到自己心如死水;而思前想后,李氏猛然清醒自己不过二十岁。她期望有一双大手拂过她的身体,也许能拂去白日的劳累,她在恍恍惚惚的油灯中看见了赵之城的面孔,猛然惊醒,她用双手在脸上扇了两耳光,嘴里骂道:“贱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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