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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在想象中完成》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0章 梦中书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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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象中完成》 作者:冯小娟

第10章 梦中书写(2)

  父亲摸着母亲的脚又去吸大烟,吸上一口大烟再把双手放在母亲的脚上,父亲同老爷摸脚和吸大烟成了黄昏的消遣,让他深为陶醉。母亲王氏在双脚被同老爷把玩时也深为陶醉,她觉得自己整个儿就是他的掌中宝物。住在八个厢房的女人都在寂寞的黄昏里自怨自叹,只有王氏在八个女人的注视中,骄傲地移动着三寸金莲走进同老爷的房间。

  母亲王氏在同老爷的房间里陶醉之后,第二天上午必定会变本加厉地折磨我的双脚。她看见我的脚趾已弯进脚掌,就像一株被摘去树尖的小苗,再也不会长得更长。母亲终于满意地松开了黑布条。同时,由于我一直处在低热中,恹恹地没有食欲,我的双眼陷入眼眶里,下颏变得瘦削,颈脖细长。母亲说,你变得越来越逗人喜爱了。

  父亲同老爷也喜欢我。在满院的男孩女孩中,同老爷就喜欢我,这使我更加讨人喜欢。人们夸我眉清目秀,杨柳细腰,还有一双小巧玲珑的脚,是个典型的美人胚子。同老爷也说,我家十八丫头越来越逗人喜爱了。

  我拼命想把其他十七个丫头比下去。同老爷说,看五丫头笑得张牙咧嘴的,多不雅观。于是,我格外注意我的笑容,我小心地把嘴咧开一丝缝隙,让牙齿露出一点影子。这是我精心设计的微笑,我曾经对着镜子一连练习了一百个早晨。

  虽说古有笑不露齿之说,但我在细心查看每一个牙齿之后,发现它们长得洁白又整齐。于是,我大胆地露出一点,含而欲露,反而恰到好处。我又经过八百个早晨的训练,让面部肌肉和牙齿非常熟练地配合。事实证明,我的这一笑法,成了我击中男人的法宝,也是击败其他女人的有力武器。我的丈夫王一豪后来每次竞选时,都把我带在身边。他说,你的微笑既高贵典雅又让人怦然心动。

  我不但训练我的笑容,还要练习看人的姿势,重点是眼睛的动作。我首先练习的是看男人。我把黑而长的睫毛用一根细圆的木棍反复裹住,每天两个小时以上,让它变得拳曲,再用黑色的油刷上一遍。当男人对我说话时,我不要直盯着他,像村姑一样傻乎乎的。而要先低着头,眼睛向胸前看,似乎很娇羞的样子,再把凝着波光的眼睛直看他一眼,又微微下垂。这模样妩媚又多情,极适合可意的男人,让他感到美目流盼,眉目传情。我后来的经验表明,男人多半成了这双眼睛的俘虏。当然,我并不是一个风尘女子,但我并不反对他们对我深怀好意,因为这样我会感到一种很深的满足,这种满足让我在交际场合顾盼生辉,我觉得做女人真是很幸福的事情。

  除此之外,我还要训练走路的动作。腰部肌肉和臀部的扭动要恰到好处,脚迈开的尺寸要均匀。这就要求腰部不能有一点赘肉,而脂肪只能堆积在臀部。于是,我每天下午的时间都花在束腰和研究饮食上。我就像当初缠脚一样细心地包裹我的腰部,只不过这次是自觉自愿的行为,我似乎要让腰部的肌肉变成麻绳一样纤细。我通常晚上只吃一点蔬菜,早上和中午用一只固定的小碗吃饭。为了男人,我的食物也有禁忌,我决不能张嘴大吃一通。

  我把自己打点成一个精致的礼物奉送给男人,这是我生存的最高意义。父亲同老爷从小就给我传授《女儿经》,我这一生只读过这本书,从五岁到临死前我能把这本书倒背如流。我不识字,但这并不妨碍我理解《女儿经》的意思,这本书告诉我女人的最大美德是顺从男人。

  我的先生王一豪在我刚过门时就给我讲了王家历史上最为显赫的一个故事。

  王一豪的婆婆王赵氏是被写入州志的人物,州志详细记载了王赵氏割肉疗母的事迹。当时连年干旱,饥民遍野。王赵氏的婆母已饿得奄奄一息,为了挽救婆母,王赵氏把自己屁股上的肉割下来炖成肉汤,先是左边屁股后是右边屁股,六十多岁的婆母终于度过饥年。王赵氏二十岁丧夫,只留下一子,婆媳孙三人相依为命。

  及至婆母七十岁,又患眼疾,流脓不止,王赵氏每天用舌头把婆母的眼睛舔干净,如此独特的治疗使她重见光明。王赵氏的事迹被传为美谈,知府大人呈报当朝皇帝,皇帝特赏赐银子在王家湾立了一块汉白玉的贞节牌坊。王赵氏唯一的儿子王继桢也因勤奋苦读中了举人,被州府辟为幕僚,王氏家族从此兴旺发达起来。人们都说,这是王赵氏积的德。王家凡是妻妾入门,都要由当家的男人给她们讲授这段族史,并到贞节牌坊前敬香膜拜。

  王一豪是这一带有名的乡绅,在民国时期做了参议员。父亲同老爷无力撑持六个儿子、十八个丫头、八个姨太和抽烟赌牌的生活,就把我卖给王一豪做小。

  父亲说:明天王老爷要举行盛大的仪式把你接过去。我说,嗯。

  第二天,王家高朋满座,政府的要人们都来贺喜。同老爷说,高兴点,十八丫头,王老爷这么大的排场也算对得住你。我说,嗯。夜里,我坐在新房里,王老爷一揭开盖头就眉开眼笑,王老爷一笑,我也笑了一下,是我驾轻就熟的那种笑,王老爷更加心花怒放。王老爷那时年轻得像个小伙子,王老爷醉意醺醺地说:

  脱!

  我当然不好意思。王老爷对一切都很娴熟。后来,王老爷摸着我的脚,也像当初我的父亲同老爷那样陶醉。我想我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成了王老爷的掌中宝物。我也像母亲那样成功地吸引了男人,王老爷不但夜里留在我的房间,到外面交际时,也把我带在身边。那些年月里,我真的以为做一个女人很幸福,这种幸福将一直持续下去。

  我的生活发生转折是在被土匪绑架之后,王一豪变卖家资把我赎回。这件事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人们都夸王一豪慷慨重情。我回到家后,王一豪从不走进我的房间了,更不带我出门。王家的人都躲着我,仿佛我是一个不洁的怪物。昔日同我殷情相处的姨太们都朝我吐唾沫。大太太到我房间里来,坐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说了一些土匪的传闻。我说,他们对我很好。大太太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我夜夜失眠,浮梦联翩,我总是梦见男人。父亲,王老爷,更为可怕的,我还梦见了土匪头子赵老大。赵老大拉过我的手,醒来时我的手臂上依然有那种异样的感觉。一连几天我总是用香皂洗手,用刷子把每一个指缝刷得干干净净。赵老大还是在梦中走来,他的胡子像细小的刷子一样抚过我的身上。早晨起来后,我叫下人们给我准备了一个大木桶,我整天泡在木桶里,细心地搓洗我的身子。

  但是,梦中赵老大并不放过我,他居然躺在我的身上,我甚至感觉他那个玩意儿进入时的滋味,哎呀,羞死我了!醒来后是一个下雪的清晨,我叫下人们给我烧热水,但是没有人理我。很长时期以来,没有人到天井旁的小屋里来看我。王老爷带着几个下人把我搬到这里来,小屋旁是长满青苔的天井,一口废弃的古井和一棵高大的香樟树。王老爷最后一次同我谈话。他说,州志上还载着许多烈女的故事,有许多烈女在土匪到来前,自觉地投河淹死;还有的被土匪污辱后坠崖而亡。她们都舍身成仁,维护了家族的声誉和自己的名节,她们因此而流芳百世。

  王老爷叫人在我的小屋周围筑上了一堵围墙,围墙上有一道小门,每天只有一个老佣送两次饭来。所以,这个雪天里是没有人给我烧水的。但我必须清洗,我是一个不洁的女人,我的每一个毛孔都流淌着污垢。我在天井里找到一些残雪,我捏着雪块就往身上擦洗。我脱光衣服坐在雪地里,我必须把我擦洗干净,雪块使我从模模糊糊中清醒,我感到全身清凉爽洁。我想我不能睡去,再做一次梦又增加了我的罪孽,我就那么坐着直到深夜。

  不知怎的,老佣白天没有来,夜里却来了。老佣打开门看见我转身又跑了。

  我像一个雪人一样倒在地上,我听见杂沓的脚步正往这里跑来,王老爷的声音有点激愤:快把那里收拾干净!

  我向那口井爬去,我要把自己清洗干净……

  第二世我变成一个男人。我的最后时刻深刻地烙在了我的记忆里。我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看见我的亲人们围着一具尸体放声痛哭。尸体胸膛上有一个窟窿,血像泉水一样涌出来,我变成一缕青烟从那血口里飞向天空。我在空中看见母亲嚎哭着往尸体上扑去,但是,有人拦住了她。母亲伸开双手叫着:成贵,成贵呀!

  我用手去拉母亲的手,但是她没有反应,依然将双手向前伸开,我感觉母亲的手像两片痉挛的树叶,撩得我的心也抽动起来,地上的尸体也在抽搐,血流得更猛了。母亲的心似乎也在抽搐,她猛然捂着胸口向后倒去,我的女朋友高英扶住了她。高英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儿。我大声叫:妈,妈!我又摸母亲的脸,希望她能看见我,她的眼睛望着天上,我觉得她看见我了,我急切地喊:妈,我在空中。

  母亲只叫了一声天啦,又往尸体上扑去,她仍然被拦住了。走来一个满头白发的长官,长官的脸像他身上的衣服一样铁板,尽管那张脸也像那身衣服一样皱皱巴巴的。长官严厉地把训斥他没有阶级立场:怎么能给阶级异己分子的母亲敬礼呢?

  军人敬礼的手放下来。他心事重重地爬上一辆绿色的军用大卡车,一列车队浩浩荡荡地开走了,扬起一阵尘埃。母亲在这股烟尘中跑到尸体旁,尸体的眼睛僵直地望着天空。母亲把尸体的双眼合上,叫喊着,成贵,成贵,我的孩子呀!

  我拼命张大嘴巴,大声叫喊:妈,我在这儿啦!母亲突然昏倒在地。我用双手摇晃着母亲,高英用大拇指按住她的人中。过了一会儿,母亲醒来了。高英说,妈,我们该把成贵拉回家了。围观的人正从四面八方跑来,母亲仿佛突然清醒似地说,该走了。

  高英把板车上的一床篾席打开铺好,高英捧着尸体的头,母亲去抬脚,但是,高英和母亲都没有抬动。高英说:太沉了!母亲说,得找人帮忙。高英走到围观的人丛里,对一个穿着蓝衣服的男人说:请你帮个忙,帮我们把尸体抬到板车上。

  那人说,摸死人很晦气的。高英又说,求你做点善事吧!那人说,被枪毙的人哪配善行呢!高英说:他其实没偷没抢没行凶杀人,他不是刑事犯!那人说:总归是个死刑犯!

  高英看见旁边一位大爷,很面善的样子,高英求他帮忙,大爷说:哪有白干的!高英在身上的包里找了一阵,把一些碎钱塞到他手里。老大爷把钱清理好,放在上衣兜里,然后去抬尸体。老大爷抱住了尸体的上部,高英和母亲一人抬一只脚,把尸体放在板车上。高英把篾席卷过来盖住尸体,又用一根细绳捆好,然后拉着板车往回走。高英和母亲不敢看围观的人群,深深地垂着头,仿佛是一个被当场抓住的贼。母亲甚至也不敢哭泣,只跟在板车后面,头垂得很低。

  我飘在母亲的头顶上,我甚至摸到了她的头发,闻到了头发里的汗味,这气味让我安定下来,这是我从小就熟悉的气味。围观的人跟随了一段路后四散开去,只有几个小孩跟在后面,向板车扔石子。有一个个头略胖的男孩扔出一块瓦片,我慌忙用身体抵挡,瓦片仍然落在了母亲的右额上,我看见母亲用手捂住伤口,血从指缝里流出来。母亲不敢往后看,惊慌得像一只误入街头的老鼠。母亲说,高英,我来拉车。不等高英放下车把,母亲就站在拉车人的位置上。母亲说:高英,徐家不能连累你。你还是走到街边去吧,让人看见你收尸,单位会开除你!

  高英说,妈!母亲说,谁是你妈,我不认识你!

  高英的眼泪滚落下来,高英站住了。母亲拉着车一阵小跑,高英也跟着跑,一边抹眼泪。我也想抹眼泪,高英一哭,我也想哭。我用高英送给我的手帕给她擦泪水,但她浑然不觉。我捶打着自己,我知道是我害了她,我连累了她,我让她在人群里抬不起头。可是,我真的爱她,我爱她却害了她。我不该爱她呀,现在我才知道,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是连累了高英。

  高英跟在板车后面,扔石头的小孩没有再跟上来,大街上的人都远远地望着她们,有的人掩住了嘴巴,仿佛板车上拉着的是急性传染病人,连两位拉车的女人也散发出瘟疫的气息。街头的大喇叭正在播送喜气洋洋的歌曲,某个盛大的庆典正在万人广场上展开,喇叭里有嘈杂的人声。

  我们回到城西的徐家巷。母亲再次对高英说,你最好回家,丧事我会处理的。

  高英说,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母亲说,前年老头子死了,也是我办好的。高英说,今年不同了,成贵也走了。

  高英说着又哭了,母亲慌忙往前后左右看了一下,人们都参加集会去了。母亲说,赶快给他再穿两件衣服,然后拉到后山的乱坟岗,我已经请人挖好墓坑了。

  高英说,不在屋里停一夜吗?母亲说,要赶在邻居们回来之前拉出去,他们的嘴巴要撕人的。

  母亲和高英给尸体穿衣服。我认出那是我大学刚毕业时穿过的中山服。我清楚地记得母亲给我穿上衣服时,满意地笑了。我在她的笑容中跑过徐家巷,到邻近的学校去找高英。高英就是在那天夜晚扑在我的双肩上说她喜欢我的。我想拉住她,但她一闪身躲开了,似乎我的衣服上有电似的。

  我想把这件衣服留给高英作纪念,我大声对高英说,高英只顾给尸体套袖子,她似乎一点声音也没听见。我沮丧地流下了泪水,我想我是真的死了。我们已经隔着两个世界了。

  母亲把尸体往山坡上的乱坟岗拉去的时候,她的头垂得要靠近膝盖了。她听见广场上人们的脚步声正往外扩散,散乱而杂沓,散会的时间到了。人们正在往家里走去,享受儿欢女笑的家庭生活。现在已近傍晚了,正是鸡栖于埘、倦鸟归巢的时候,母亲却要把我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乱坟岗旁已经有一个挖好的土坑,两个男人坐在土坑旁的锄把上抽叶子烟。看见板车拉到下面,都放下烟斗来抬尸体。他们把篾席取下交给高英,高英把它铺在土坑里,两个男人一头一脚抬着尸体放进土坑的篾席上,然后把篾席卷起来裹成一团。他们开始往土坑里填土,母亲和高英的泪水也掉在土坑里。她们没有像别的女人在悲恸时那样嚎哭,只嘤嘤地抽泣,仿佛肠子一节一节往外抽动的样子。她们这样抽动的时候,我在空中也感到浑身痉挛,我把双手搭在母亲和高英的肩头,我温柔地抚摸她们,我说我在她们的身旁,她们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城市已经陆续亮起了灯光,两个男人垒好了一座新坟。母亲从手帕里拿出最后的积蓄,付给他们的工钱。他们攥着钱道谢,因为是这样的死人,母亲的工钱似乎也给得让他们满意。母亲问,两位师傅贵姓?他们中的一个说,老人家不必问罢;若有人探问,就说是个穷慌了的乡下人。

  两个男人扛着锄头走了。母亲和高英烧了一些纸钱,互相搀扶着往山下走。

  母亲又在叮嘱高英不要再去徐家巷看她,要为自己的将来着想。

  接下来的日子就只剩下了我,我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我想找到那具尸体,它属于我,没有了它,我只能是一道轻烟。我在疾风大作的黑夜里,随风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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