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在想象中完成》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7章 空花幻影(5)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在想象中完成》 作者:冯小娟

第17章 空花幻影(5)

  几年之后的一天晚上,曹瓜刚想上床时被隐隐的口号声惊醒,随即远远近近响起了鞭炮声,曹瓜背着曹红就往外走。医院的医生、护士都打着小红旗从四处跑到院坝里来,又汇到街上的游行队伍中去。那夜,全国都处在狂热的喜庆中,昔日北京城里呼风唤雨的那些人倒台了。

  批斗会还开,人人口诛笔伐。时间一久,戏的内容无声无息变动了。

  曹瓜又落到了台下,照旧是戏院,刘红卫退到幕后干曹瓜曾经干过的杂活,而刘胡子重新唱红了县城。那时的刘胡子改编了打破时空、融传统与现实为一炉的《潘金莲》。潘金莲,落在了老婆王小旦身上,而江红梅开始为争演戏中一位现代女学生而发愁。

  苏大炮的角色也在发生变化。苏大炮结束了他红极一时的政治生涯,由前呼后拥的苏司令或苏队长变成默默无闻的锅炉工。老婆江红梅里里外外也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先是在团里点什么角色团长不敢说一个不字,在家烧饭端水揽家务尊着敬着苏大炮;后是求着一些角色小心团里人的脸色,回家却什么事也不管由苏大炮供着。现在苏大炮已病退在家让儿子顶了烧锅炉的全民工,自己试着做点贩鱼买卖,成了最早的个体户。

  那几天苏大炮正愁鱼没卖出去,就叫老婆江红梅给王小旦送去。王小旦奇瘦,正为潘金莲使尽法子大补特补。看着网篼里的团鱼,心里也涌动着一丝喜悦;但提起老公编的早已被新闻炒得火热的《潘金莲》剧本,心想岂能让你当初唱红“江姐”的江红梅再来风光一次?现在川剧团是我老公刘胡子的天下,也就是我王小旦的天下!潘金莲是千古所指的淫妇。笑话,死老筋不开窍,现在我老公刘胡子已经用全新观念,为被封建统治阶级压迫的潘金莲同志翻了案平了反昭了雪伸了冤。你江红梅又想沾“潘金莲”的光,只要有我王小旦在,念几句串词的女学生你也休想。

  心里这么想着,人前却递了一个笑脸,团鱼终是留下了。江红梅回家,苏大炮忙端了热水让老婆洗脚上床,半夜里,江红梅终叹着睡不下,说还不如早些退休,让成绩不好的二女儿苏华不再上高中,早点顶到团里有个饭碗心里踏实。苏大炮忙给她揉着腿说等《潘金莲》演过再作打算,明天兴许运气好再去贩些鲤鱼回来送团长。

  团长倒是同意江红梅演女学生,但刘胡子排练的时候扔了剧本扬言不干了,团长就不好坚持,刘胡子因老婆又抓又吵,说刘胡子袒护那个假模假样的“江姐”,你这个封建残渣余孽的心里阴暗得很,再不改变立场老娘要揭发你。然后又翻出那一次把柄,当时刘胡子是团里的敲锣手,白天闲得无事,因看出江姐绣红旗的手势有些生硬,就趁排练的时候,握着江红梅的手教了一些姿势,然后又教江姐对革命胜利憧憬时的眼神,两脸对着,满怀幸福憧憬的两道目光就碰在一起,江红梅有些脸红,刘胡子也慌乱了,再上前教绣红旗的时候,两双手就没有分开。

  刚从外边买菜回来的王小旦被刘红卫叫住,刘红卫说排练《江姐》精彩得很呢!王小旦黑脸低头往家走,以为刘红卫以此奚落她唱《西厢记》的崔莺莺。刘红卫又怪声怪气地说,你老公刘胡子正在手把手地亲自传艺哩!王小旦心里纳闷,你刘胡子不老老实实地敲你的锣鼓响器,还捣鼓什么样板戏?疑惑着走到剧场里,正撞着异样的场面。当即就把白菜、萝卜扔了江红梅一身,刘胡子急忙告饶谢罪,王小旦刚想叫,就被刘胡子捂住嘴,说你还想再当十年黑帮老婆就放声大叫去,王小旦咬了牙摇摇晃晃往家走,刘胡子捡了菜跟在后面。

  老婆的杀手锏用得正是时候,刘胡子丧了胆,团长也就改了口,江红梅到后台化妆、打杂或帮腔。曹瓜拉着女儿在后院等着戏完打扫剧院,见江红梅忙得满头大汗,就替江红梅干点杂事,只有在这个时候,江红梅才对曹瓜露出感激的微笑,弄得曹瓜十多天心里都甜腻腻的,又想唱“红梅赞”,但此时,江红梅早已不戴白围巾了。

  几年后,形势的发展令川剧团的人忧心忡忡。先是人们像候鸟一样齐扑扑地拥向电影院,看戏的人越来越少,县里市里的领导就发话了,要振兴川剧啊,中国戏剧是世界四大剧种之一,地地道道的国粹老祖宗留下的传统,哪能让它消失在我们手里呢!川剧团集体开始讨论:刘胡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胡子都染得清清亮亮的,团长也哭,这戏没人看戏票卖不出去,团里几十号人没饭吃,我这团长还咋当呢!一句话触到了几十号人的隐痛,大家跟着掉泪,纷纷献计献策,为振兴川戏也为拯救自己。

  戏也跟着变,传统装加现代舞,刺耳的锣鼓响器改成柔和的轻音乐,剧团内互相争吵着,传统的老演员咧着嘴嘲笑不伦不类,而年轻一些的却拍着胸膛大胆排练,一心要为川戏杀出一条血路。

  那夜演《杜十娘》,台下只坐着十多个观众,有七八个青年男女还是苏华的朋友。那次演《潘金莲》之后,江红梅一气之下打了病退报告,让苏华顶了班。

  王小旦演杜十娘演得特别投入,似乎还生出了几分骂世的豪气,怒沉百宝箱前的一段唱词发挥得痛快淋漓,几个咳咳喘喘的老戏迷听得一边抹泪一边咳嗽得更加厉害。而苏华的同学却在台下捂着嘴拼命使自己不致笑出声来,男同学怪骂李甲把送上门来的富婆搞得人财两空,而女同学抱怨杜十娘不爱惜卿卿性命,守着金银财宝何愁找不到小白脸!双方争论得面红耳赤。

  这次演出之后,川剧团基本上没有大型的演出了,人们甚至连唉声叹气的时间都没有,慌乱地寻找赚钱的门道。一些人私下里就开始在刚刚兴起的娱乐城里找了另一份职业。刘红卫成了几个娱乐城老板追逐的目标。此时,刘红卫像当初精心把自己打扮成杨子荣一样,现在把自己包装成了一个时髦的行为艺术家,先是让胡子和头发疯长,长垂过肩,然后模仿美国黑人歌手的疯狂吼劲,这一招立即轰动了县城。刘红卫渐渐买了摩托,夜里骑着摩托在这家娱乐城里应付几曲又匆匆赶到另一家娱乐城。

  只有刘红卫的老婆夜夜坐到天明。老婆李素珍原是丝厂的一名缫丝工,原来丝织品是多么紧俏啊,老婆三天两头加班加点。几年之间,几千号人的厂子土崩瓦解,种桑树的农民气愤地一边骂着干部一边挖了桑树。老婆就呆在家里给准备高考的儿子煮饭,夜夜坐在窗前分辨楼下是汽车声还是摩托声。有一天中午,刘红卫带了一个“小妖精”回来,吩咐李素珍多煮一点饭,李素珍淘米的时候,颤抖的双手把米抖了一地。客厅里传来的调笑声像刀一样割在心上。李素珍宰鸡的时候,又听见是接吻一样的浪响,李素珍拿刀的手拼力向下砍去,一根指头像鸡爪一样猛然滚落在地,李素珍将血淋的断指扔到客厅里,调笑的女人突然尖叫着冲出了房门。当刘红卫上前打她的时候,李素珍大笑着将流血的指头在刘红卫的脸上画了一些乱糟糟的血印,刘红卫捆着手脚把她送到精神病院。一个多月之后,李素珍回来不哭也不说话,成天安安静静煮饭扫地。刘红卫也不再带女人回家,索性在外租房,落得潇洒自在。“艺术家没有了自由,还搞什么行为艺术呢!”

  刘红卫常向那些骂他喜新厌旧的女人宣称。

  曹瓜先是被安排到环卫所当工人。眼下城市新增加了许多街道,很多地方要人打扫。曹瓜毕竟不同于普通的工人,在扫地的时候,头上戴一朵红花;冬天花少的时节,也会戴一朵剪裁得很精致的红纸花,个中情由人们不知道曹瓜也不屑于让人知道。忙着玩电脑打游戏或是逛包厢洗桑拿的小伙子是不屑于看曹瓜一眼的;涂脂抹粉以打麻将悠游岁月的女郎一边款款散步,一边扔着果壳,曹瓜跟在后面清扫的时候,她们也不屑于回头来看上曹瓜一眼的;那些苦口婆心的妇人责骂孩子的时候会把曹瓜挂在嘴上:“狗日没出息的东西,不好好读书,将来就当曹瓜!”偶尔几个小青年互相以女人打嘴,对没有以新换旧的就叫:“龟儿子曹瓜!”

  只有个别老年人匆匆忙忙买菜之后来到股市,把菜篮往曹瓜蹲的街边一放:“曹瓜,帮忙看着!”

  曹瓜扫地之余,给上高中的女儿煮饭。只有夏天的晚上,曹瓜闲得无聊,屋里又炎热难当,曹瓜就踱到街心,同纳凉的老妪或老头子一块坐着闲谈。话尽了,曹瓜站起来,认认真真地唱上一段。当然,内容也跟着变,流行什么就唱什么,校园歌曲或港台歌曲,曹瓜没有不会的。

  我是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呀总也飞不高!

  人们鼓掌,打口哨,半是戏谑曹瓜半是自找乐趣。夏日的黄昏,这里成了县城最热闹的地方。

  可是,后来纪念碑拆了,这里修成了一座立交桥,纳凉的人作鸟兽散。曹瓜其时也不扫地了。扫地不来钱,曹瓜的女儿曹红高中毕业后,闲了两年无事可干,只好拜师学艺进了美容院。手艺还生疏,自己却先文了一双蚯蚓一样的蓝眉,进门就吃了曹瓜一巴掌。曹虹也不示弱,大有当年革命英雄同封建家庭决裂一样,一去不回头。

  曹瓜殷勤哺育的小鸟飞走了,外面的世界精彩得让人眼花缭乱。曹虹先是去了广州,又去海南。在灯红酒绿的地方夜里陪舞,白天睡觉。几年下来,曹虹衣锦还乡,成了县城里又一位顶呱呱的人物。开了一家庞大的美容院:美资企业,香港名师曹虹主理。

  在曹瓜眼里,曹虹依旧是昔日的曹红,只是有些变了,变得曹瓜向街坊夸耀之后,回家去心里却酸酸地想哭。清明的时候到老婆的坟头,点一炷香,又低声告慰老婆的亡灵:曹虹有出息了。声音却很低很浊。

  曹虹仍是不回家,曹瓜耐不过思女心切,就偷偷地躲到街对面的女贞树下往美容院望着,一望就是个把钟头。有一天晚上,曹瓜耐不住屋里的死寂,又踱到美容院对面的女贞树下时,却见曹虹挽着一个跟曹瓜年纪相仿的男人,男人肥硕的身上套了一身皮尔卡丹,曹虹的浪笑像暗箭一样直射曹瓜的心窝,曹瓜按着腹在暗处猥琐地跟着,两人拐进公园里,曹瓜想进,又犹豫着抵一斤肉的门票,最终还是熬不住强烈的好奇,咬牙买了票。

  黑影躲进树丛里,发出了一些杂乱的响声,曹瓜压抑的愤怒突然随着一声大喝猛烈地喷发出来,值勤的警察急忙赶来,黑影愣怔着,曹瓜气得一时噎住,只哆嗦着指向两个黑影。曹虹突然大放悲声,指着曹瓜报告警察他是人贩子,刚想绑我的时候多亏这位胖叔叔帮忙救了我。年轻的警察不认识曹瓜,把曹瓜两手一铐推搡去了派出所,曹瓜跺着双脚,仰天发出阴阳怪气的笑声。

  曹瓜说明缘由,警察放了他,曹瓜却呆呆地坐着。

  退休后,刘胡子在家教二胡。一些浓妆艳抹的妇女把六、七岁的娃娃往楼下一送,孩子上刘胡子家练琴,女人去打麻将或喝茶,时间一到,又有一些保姆模样的小姑娘来接。刘胡子的家里就响起咿咿呀呀的二胡声。王小旦在家的威望与日俱增,先是王小旦的大哥,原国民党的陆军上校王鹏举突然致电县台办,寻找小妹王小旦。多少年来,王小旦给刘胡子也没吐露一点海外关系的风声。现在而今眼目下,王小旦转眼成了响当当的台属,又当上政协委员。每年春天,当县城的女贞树换上新鲜的嫩叶时,王小旦就戴上红彤彤的大会出席证,在三星级宾馆里出出进进。在会上县城里的头面人物大讲特讲要改革搞活的时候,王小旦就特别用心地背着夜间联欢会上表演的唱段,偶尔溜出会场挤进由专家组织的临时免费医疗队,把陈年累月形成的湿热阻滞外加更年期综合症,一古脑儿讲给专家,然后抱着一堆安神补脑液或是妇女舒回家。刘胡子一边小心地接着,一边探问会议的情况,王小旦就说:

  “打点小麻将,吃点麻辣烫,看点Y录像。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呀?”

  王小旦一脸愤世嫉俗的样子,刘胡子更加看重老婆,又劝说不能太累要保重身体,王小旦却嫌刘胡子少见识太嗦:“政协会上多好的伙食啊全鸡全鸭,你刘胡子没见过那里啥排场啊,还会吃不饱吗?”

  王小旦匆匆忙忙又出了门,剩下刘胡子空落地坐在家里。调了几下二胡,声调有些低沉,拉上几句《病中吟》,又觉不妥,慌忙刹住,改作《良宵》。

  江红梅先是迷上瑜珈,后来痴练香功。家里的活儿不闻不问,苏大炮卖鱼时要大声吆喝,回来便懒得说话,忙了一天,夜里清钱上床睡觉,往往一身鱼腥,江红梅不愿上大床,就在女儿的房间里搭上一个小床。女儿苏华已是孩子的母亲,但丈夫却跟一个有钱的寡妇搞上了,苏华一气之下提出离婚,丈夫早已有此打算心里藏着不敢声张,现在正中下怀,爽快地扔下五万元像扔了一块碍手的擦桌布,堂皇地坐着寡妇的佳美车一溜烟驶出了川剧团这块“破地方”。

  江红梅跟着一群气功迷,追逐着气功大师的带功报告,在会场上痛哭流涕或手舞足蹈,把平常积在心底的情愫像夏日的暴风骤雨一样挥洒干净,然后依然回家闻驱之不散的鱼腥味,实在难以忍受的时候,到刚修的白衣庵里大把大把地买香,屋里昼夜香烟萦绕。苏大炮一闻见那股气味就头痛欲裂。被熏出家门的苏大炮又像当年的苏司令一样呼朋唤友,在麻将桌上一掷千金,把白天贩鱼的钱肆意挥霍。

  剩下江红梅依然靠微薄的退休金度日,好在目下她已断了鱼肉荤腥,一心吃斋念佛。有时也到白衣庵做些杂活,十天半月庵居疏食。剩下苏华坚守家门,拉扯小孩艰苦度日。

  曹瓜有时看着江红梅往白衣庵走去的时候,就把三轮车急转过去,但江红梅只凄然地一笑,依旧独走,一两个小青年一边嗤笑一边坐上车,曹瓜只好蹬开三轮,偶尔往后回望一眼。

  曹虹那次在公园戏弄父亲之后,心里也歉着,但又不愿上门,只打发徒弟送些钱来,曹瓜每月攥着五十元生活费,把票子数得似乎一张要变作三张来,依然不肯接受女儿的接济。

  曹瓜加入了三轮车夫的行列。白天,曹瓜劳碌一整天,衣食已绰绰有余,晚上就歇了车,坐在门前的凉椅上啜几口小酒,哼几段小调,颇能自得其乐。有时也上茶馆。县城里供有钱人享用的高级茶楼比比皆是,曹瓜只上小巷茶馆,一律的竹凳木桌,清简有致。来客都是地道的老茶客,多品早晚茶。清晨即起,饭不食,踱进茶馆先沏一盖碗酽茶,汤红褐,微苦,喝上一杯,顿觉神清气爽。偶尔提上一竹笼,挂在树枝上,群鸟试声,啁啾成韵。待日头偏高,喝尽茶水,嚼了茶叶,走出茶馆仍觉余香满口。夜晚,是二居茶馆最红火的时刻,不但茶香袅袅,更有川戏清唱。来者多是戏迷,一碗茶香醉一世,几声唱曲销古今。曹瓜和刘胡子都要来,刘胡子是抽空来的,曹瓜几乎夜夜消磨在这里。但这里也有伤心事,这些老友越来越少了,偶有几日不来者,冷不丁传来噩耗,知道又有人撒手谢世了。

  曹瓜往往沉默善感,心生凉意,觉老之忽至了。不觉在茶友戏迷面前来一段《目连救母》:堪叹奴命注定,今做了替罪畜生,任天规佛法同等,任好心善恶难分。

ww w . xia oshu otxt.NE T_T_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冯小娟作品集
在想象中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