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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象中完成》 作者:冯小娟

第16章 空花幻影(4)

  曹瓜被安排到川剧团当打杂工。曹瓜脸小个头矮,却并不缺乏远大的革命志向。在英雄辈出的年代里,曹瓜立志要当一名雄赳赳气昂昂的好汉。进川剧团的第一天起,他就向往着总有一天登台扮演肩披红麾、叱咤风云的人物。那一天,川剧团就是曹某的天下,全城的革命群众都将看见我高大光辉的英雄形象。特别是那个造反司令苏大炮,成天裸着鸡肋一样的前胸,威风凛凛地站在敞篷吉普车上,手提五四手枪,在一阵尘烟中从大街上疾驰而过,人们只能仰见他的黄头发像马鬃一样高扬在脑后;还有那件被风刮得呼呼啦啦的绿军装,那是何等气派!

  但是,你苏大炮苏司令,当初你对我挥舞着上膛的五四手枪,把一颗子弹擦着我的头发梢打到对面的梧桐树上,逼着我去参加清理武斗而死的保皇派尸首的时候,你可记住我背后赌咒发誓要干一翻轰轰烈烈的革命行动。现在,你苏大炮要规规矩矩地坐在台下看我扮演的英雄人物是如何收拾你!曹瓜在忙着拉幕或帮腔,偶尔顶替锣鼓手的时候就这么恨恨地想着。他的脑袋里甚至出现了英雄人物手提红灯的精彩亮相,自个儿露出了自豪的微笑。这是曹瓜青年时代最幸福的时刻。每每这样的时候,他往往会因敲错了锣或帮错了唱腔,小脑袋上立马要吃一个巴掌。

  戏完后,观众离去,曹瓜得打扫戏院,扫完才能回到与门卫师傅同宿的小屋子睡觉。那天晚上的《红灯记》不是刘胡子演的。刘胡子戏路宽,以前演《铡美案》里的陈世美,《杨家将》里的杨四郎,《窦娥冤》里面的李六儿。这些封资修的残渣余孽怎么能表现出革命同志的英雄本色?刘红卫在一天下午的民主生活会上就发了言,正式向隐藏在川剧团的牛鬼蛇神刘胡子开了炮。团长当然不能不正视革命小将的意见,当天刘红卫就代替刘胡子了。刘红卫能演杨子荣,对曹瓜也不算什么新奇事,以前刘红卫每晚戏散场之后,都要独自在台上反复练习的,杨子荣的一招一式、一颦一笑、一段台词一些唱腔,曹瓜还是在刘红卫这里学到的。往往是刘红卫在尘土飞扬中演练,曹瓜埋头扫地,耳朵却醒着,脑袋也记着,心想:总有一天你刘红卫又有阶级斗争新动向了,那杨子荣还不落到我曹某头上吗?

  这晚,曹瓜依旧扫地,刘红卫依旧还练,曹瓜听着唱腔,声嘶力竭哪有刘胡子的嗓音有韵味?曹瓜阴着脸,把板凳翻得很响,台上的刘红卫把指向座山雕的手愤怒地伸着,挥着红麾,在台上急促地转圈圈,嘴里的唱词嘀嘀咕咕吐不出来,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红。然后跑到后房拉了电匣,让曹瓜摸着黑扫了大半夜。

  第二天晚上的《红灯记》格外火爆,苏司令亲自来了,说是支持川剧团的革命行动。苏大炮和他的造反队赤着脖子坐在前排。曹瓜今晚负责音响,主要是在杨子荣枪毙座山雕的时候,一定要及时弄出枪声。曹瓜当然不会忘记昨晚的事,脑子里又想着这时候台上的刘红卫应该换成自己,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台上刘红卫果断地扳动枪机,全场人看着咬牙切齿的座山雕终于要被枪毙的时候,激动得就坐不住了,屏住息,专等那声庄严的正义的预示着革命胜利的枪声,曹瓜还在那里胡思乱想,直到台下真的发出两声脆响。苏司令本来已经准备站起来鼓掌,但是台上的座山雕该倒而没有倒,演员静着,场内却出现了不安的骚乱,苏司令拔出枪来,对天就是两枪,杨子荣和座山雕一齐倒在台上。这时曹瓜的脑袋上早已挨了几个巴掌,连忙弄出一连串的枪声。台上台下全乱了,场内猛然爆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这笑声彻底打断了曹瓜演杨子荣的希望。曹瓜就闲了,只剩下打扫剧场的活计,连幕布也不让他碰了。

  曹瓜也因此有了一些名气,以前人们只知道他姓曹,那“瓜”字就是这时候加上的。

  杨子荣可以不演,但有一个问题是不能不解决的。曹家三代单传,曹瓜也必须完成传宗接代的千秋大业。但这时的曹瓜出了名,良家女子当然是不齿的。一般只知柴米油盐的市井俗妇,曹瓜是看不上的。

  曹瓜其实是一个痴心人,暗恋着剧团的“江姐”,也喜欢红梅花,偶尔在城外断桥边摘两朵梅花戴在头上,没有梅花的季节,曹瓜就用月季代替,海棠不也是红的!

  但曹瓜不敢表白,江红梅是跟着苏司令下乡巡回演出的人物。曹瓜有时暗自戴红梅花演江姐,当然是模仿江红梅的表情,江红梅登场和亮相的姿势,江红梅高亢的唱腔。甚至也不敢在外面,只在和门卫老大爷同宿的屋里闷着,以一碟咸菜几颗花生,一边下酒,一边用手在乌黑的桌沿上敲着,唱着唱着,声音就有些嘶哑。

  后来江红梅就成了苏司令的老婆,那夜剧团的人都去闹房了。曹瓜也去,但只抓了几颗喜糖应酬几句就退出来,买一瓶高粱酒,一边喝一边在春夜的小雨中漫无目的狂乱疾走,脑袋上肩上全湿透了,裤管上溅满了泥浆。曹瓜趔趄着走到城中的解放纪念碑前,站在花岗石的台阶上,趁着几分微醉,放开嗓门唱道:

  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慢慢地,雨中的街角走出几个黑影,拍着掌围过来请曹瓜再来一段。曹瓜打了两个响亮的酒嗝,哇地喷出一些秽物,来人捂着鼻又躲到街边。曹瓜再喝几口酒往回走,脚下泥水踏得哗哗响,又唱:

  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

  那夜回屋,曹瓜倒在床上,脑袋却醒着。刘红卫恰巧从门边走过,也进来喝酒,吃花生,唱《红梅赞》,然后颠颠晃晃地走出门。

  日子还得过下去,只是曹瓜从此落了一个喜扮女装的毛病,头戴红花,脖子上围一根白围巾。这副打头,倒给城里的人平添了一些谈兴。让没有玩具的小孩多了一个玩耍的活物。要是有幸碰上曹瓜,又是拍掌,又是哄笑,追前追后,曹瓜不恼也不笑,依旧我行我素。

  县城里民风淳朴,好心人遍布大街小巷,曹瓜的心事他们不知道,但曹瓜必须完成的大事,他们是心中有数的。一些老太太多次撺掇,居然说动了在县医院捡煤渣的一位老处女。老处女的名字人们不知道,但都叫她“捡二炭的”。“捡二炭的”手脚有些不灵便,有时倒在医院的煤渣堆上抽风,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但抽过之后,照旧起来,甚至不必拍掉身上的炭渣,依旧用小铁钩寻煤,背筐满了,就给哥嫂背回去换一口吃喝。

  像曹瓜调节了居民平淡无奇的生活一样,“捡二炭的”也给县医院锅炉房的小工们增加了无限的乐趣。每天下午四点多钟,当轰隆隆的鼓风机把人们搅得头昏脑涨,工人们把烧过的煤渣运出来的时候,小伙子使出浑身的力气把手推车推得风快,然后放开手把,迅速倾倒出去,往往不偏不倚恰恰给“捡二炭的”罩上一层煤烟。“捡二炭的”就骂:“龟儿子”、“砍脑壳的”。人影虽然罩在煤烟里,声音却很尖亮。待灰烟散尽,“捡二炭的”眉脸就不清楚,黑脸上只有两只黑溜溜的眼睛亮着,又张嘴骂人,露出一副齐齐整整的白牙,被骂为“砍脑壳的”人却拍着一双白色的劳保手套,被“捡二炭的”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捡二炭的”其实并不真恼,往往在骂人的时候,嘴角还带着笑,因为每每这个时候,小工就会吓唬道:

  “不让你捡炭花了,看你还敢骂!”

  有时真要跑上去,做抓背篼样,“捡二炭的”急忙一把抓紧背篼,护在怀里。

  小工反而转怒为喜,风一样用脚刮起煤渣向“捡二炭的”抛去,然后大笑着跑进锅炉房了。

  在下午白晃晃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阳光下,这是多么让人开心的时刻啊!许多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也津津有味地看着,放开嗓门尽情嬉笑。

  虽然如此,小工们其实还是心向着“捡二炭的”。这是在另一个捡二炭的哑巴到来,两人的铁钩在煤渣里疯刨一阵,然后钩在一起,朝对方互相挥舞着铁钩的时候,“捡二炭的”就利用舌头伶俐的生理优势,大叫“叔叔评理”。被尊为叔叔的小工岂能不仗义相助,立马倒掉了哑巴的背筐,还要扬起穿着翻毛皮鞋的大脚做出踩扁背筐的架势,哑巴眼疾手快,一把抓起背筐,哇哇大叫着跑开了,停在不远处观察动静。小工们就像赶着一只扑腾的公鸡,两手摇摆着向前小跑,哑巴奋力奔跑起来,一颠一颠的并不快,像头小驴犊。于是,“捡二炭的”笑,小工也笑,只有哑巴在远处哇哇乱叫,愤怒地朝他们挥舞着铁钩。

  “捡二炭的”没有发病的时候,脑袋甚至还有一些精明。比如,小工偶尔拿哑巴开她的玩笑,她翻白眼、咧嘴,一副不屑的模样;但当好心的老太太说到曹瓜,“捡二炭的”警觉地问:

  “是贫农吗?”

  老太太说根红苗正哩,还上过小学三年级。“捡二炭的”沉吟着说个人问题得请教哥嫂,老太太说:“不急不急。”她其实并不敢给哥嫂吐出半个字,嫂子正愁找不出理由赶她出门哩。

  第二天晚上,“捡二炭的”用香皂洗了又洗,一身搓得白白净净,穿上嫂子过年时给做的红花衣服,衬得双颊红润润的。“捡二炭的”把积攒的一点零钱全拿出来去看戏,对杨子荣倒不在意,双眼搜着幕布边,终是没见着老太太说的人的模样。戏完了,人散了,还憨在座位上。就见有头戴红花的矮个从侧房里走进来扫地,“捡二炭的”看着那一条不同寻常的白围巾,干干净净的倒像喝过一些文墨的样子,就咧嘴一笑跑出了剧场。

  曹瓜却是不愿意,但老太太们唬之以断后的道理,可谓苦口婆心。曹瓜此时已断了爱情之念,但生活就得一男一女互相帮衬,特别是传宗接代,离了女人可不行,已是知名人士的曹瓜在这个问题上是心明眼亮的。

  圆房的事情一经提出,首先是房子就成了大问题,川剧团没有房子,“捡二炭的”又没单位。小工们看着“捡二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抹得脸上白一道黑一道,就动了恻隐之心。医院原是教会的慈善医院,靠近古城墙边,城墙上有两间小屋,那是原来的停尸房,但已十多年废弃不用了,成了老鼠的乐巢,也是猫们经常袭击的地方。曹瓜提了两瓶大曲酒,另加两张戏票,恭恭敬敬地送到医院工宣队头头家里去,头头正操着巴掌在小儿子的屁股上大展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老婆只给了几块豆腐干,酒杯却空着,曹瓜的到来如久旱降甘霖,工宣队岂能不为人民群众排忧解难,哪能为臭老九解决住房问题呢!头头连喝了几杯曲酒之后,胸脯就拍得山响,当即决定了将太平间分给贫农子弟曹瓜。

  曹瓜和“捡二炭的”就开始打扫,“捡二炭的”现在不捡炭了,理直气壮地向嫂子宣布罢工,嫂子又喜又忧,心事了了,家里的炭却没人捡了,就敲打着大点的孩子脑袋依旧上医院。“捡二炭的”现在终日脸上有了红光,碎花衣裳也穿得整齐,又跟曹瓜学了几句“红梅赞”,打扫房间的时候也咿咿呀呀地唱上几句,往日荒寂的屋子平添了喜气。墙上的泥皮早已斑斑驳驳,曹瓜买了很多白纸,熬了一锅糊,用刷子一刷,满墙皆白。房顶上安了一个小日光灯,白惨惨的,“捡二炭的”

  就冷着脸说不吉利,曹瓜用红纸一罩,一屋皆红亮亮的,“捡二炭的”抚掌而笑,黑亮的大眼睛溢满了红红的眼泪。

  医院的人对这个外来户给予了沉默,往日对“捡二炭的”嬉笑也暂时收敛了,心里盘算着房子,对太平间虽不屑,但比哪家都宽敞、清静。曹瓜和“捡二炭的”

  凭什么到医院要房子?工宣队的头头心里明了得很,当即组织了一次斗私批修运动,号召对一切工人贫农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医生护士们文件学了口号喊了,心里仍是阴着。

  新婚之夜,剧团的人只有刘红卫和门卫师傅来了;医院的小工们进屋却不大说话,只把喜糖吃得满屋有声。在招呼吃糖的时候,曹瓜的眼睛频频往外探着,终是没见那个盼望的身影,心里涌来涌去一些复杂的滋味,就把红花一戴,白围巾一挂,站在门口,拉开尖利的假嗓,唱:与其说是悲,不如说是喜。

  小工们乐得身子前仰后倒,笑得泪眼模糊。有几个甚至把糖果喷到地上,唾沫濡湿的糖果很快沾裹在泥土中,又爱惜地捡在手上,吃也不是,扔也可惜,脸上也现出尴尬的笑。笑声引来了周围的邻居,站在坝子里像看戏。“捡二炭的”

  就上前敬烟敬糖果,邻居们在笑声中渐渐接纳了这对新人。

  曹瓜照旧到剧团上班,晚上扫了地就小跑着回来。早晨起来先把坝子通扫一遍,昔日乱七八糟的草场而今成了孩子的乐园。人们做操或纳凉聊天的时候忘不了夸赞曹瓜勤快,“捡二炭的”偶尔腆着隆起的大肚给自家的火炉拾一些炭渣,小工们再也不搞恶作剧,有时还把没烧尽的大块煤炭给她铲到篼里,老太婆热心地指导她给小家伙缝制衣服或准备尿布。曹瓜乐得夜里也睡不踏实,几声老鼠的响动常把他弄醒,先是拍打老鼠,之后就抚着老婆的肚子,曹瓜的心里被撩得乐颠颠的,立马下床坐正,敛气,唱道:

  老子的队伍才开张!

  老婆被惊醒,睡眼惺忪地望着丈夫,也抚肚,笑得有些醉意。

  其时,全国开始了一场“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这场运动却真正给曹瓜的一生创造了一次辉煌的机会。

  那天下午开了批判会之后,团里又讨论将革命电影《春苗》改编成川戏的事。

  刘红卫刚想发言,曹瓜眼疾腿快,立马站起来向昔日的“杨子荣”刘红卫发动反击,团长立即看出曹瓜身上有一种不可小视的反潮流气概,当即决定把“春苗”留给曹瓜。

  曹瓜现在是双喜临门了。成天脚轻手快,脸上的笑像满溢的春水,在团里练得苦,回家来不忘了教老婆,连“捡二炭的”也学会了几句,出入房间的时候也哼着:翠竹青青哟映山红老婆怀孕刚过了八个月,有一天在煮饭的时候,突然直挺挺倒在地上,手脚抽搐得厉害,曹瓜推开门突然眼前一黑,急忙靠在墙上。刚清醒过来,便飞跑到妇产科去找医生。医生抬来了担架,把孕妇送到病房全力抢救。

  半夜里,只听婴儿哇地一声啼叫,曹瓜笑得双肩不停颤抖,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天明的时候,老婆攥着曹瓜的手渐渐松开了,眼睛无限凄婉地看着曹瓜,曹瓜勉强挤出一点笑意,老婆的眼角滚下了两颗泪水,就极端疲乏地合上了双眼。

  曹瓜愣怔地坐着,脑袋里一片空白,直到早晨医生来查房的时候,曹瓜依然那么端正地坐在床边的木凳上。

  曹瓜给女儿娶名曹红,后来曹红拜师学美容的时候就正式把自己的名字写成曹虹。读音虽同,意义却大为不同了。

  曹红的模样没多大的变化,小胳膊小腿,杏仁眼,倒也惹人怜爱。曹瓜眼巴巴地盼着儿子,但天意如此,曹瓜自然无回天之力。老婆死后,房间就宽了。半夜里,女儿哭叫着要吃奶,往曹瓜怀里钻,曹瓜起来把锅里温着的米糊拿来,孩子吃饱了又睡,曹瓜看着孩子的小脸没有一点睡意。夜里猫和老鼠追闹着,曹瓜被黑暗中的什么东西压着,想找个聊话的,四野却静得发慌,曹瓜于是又唱:

  春苗出土哟,迎朝阳唱了一回,天亮了,曹瓜起来煮饭,然后背着曹红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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