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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象中完成》 作者:冯小娟

第19章 空花幻影(7)

  我想叫了……我想叫了……叫吧,叫吧,你是我的女人,叫吧,凤姐,我的凤姐……凤姐。啊——啊——村边响起早起的人声。“噫,是猫叫啊?王发财,你家的猫真能叫啊,吵了我一夜。”王发财听见王四宝的拐杖声在院坝里敲击着,让女人穿好了衣服,自己打开门去清扫院子,一边看着王四宝走向菜园地,才给女人咳了一声,凤姐的布鞋踏地无声,像一只猫,轻轻巧巧地消失在竹林边。

  王发财下地时,一边走一边吹着口哨。

  一连几天,王发财夜里都没开门。听见敲门声的时候,他坐在床上,看着熟睡的福贵,心里反复诅咒着自己,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干吗要这个女人?难道离了她,离了女人你就活不成?你还有儿子呀,儿子的成长不能吸引你的注意吗?

  你让村里人怎么看你,在左邻右舍面前你怎样生活下去?王发财紧皱着眉头,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抗拒着外面,也抗拒着自己。

  第二天是农历七月十四,家家户户要用新鲜的稻米煮成干饭祭鬼。黄昏时分,浅蓝的炊烟从青瓦的屋顶上升腾起来,有人捣着稻谷,有人在打着纸钱,村里人热热闹闹地张罗着,小孩子在院坝里跑来跑去追逐嬉闹。王发财叫福贵端着盛了腊肉的篮子,自己则走到院坝边的竹林旁点起了香蜡,烧着纸钱,又在灰堆旁洒了一碗新米熬成的稀粥。王发财叫福贵:

  “把篮子放在地上。”

  福贵放下篮子,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父亲。

  王发财对着妻子坟墓的那块山头,慢慢跪下来,双手连拜三下,嘴里默祈着:

  “原谅我,原谅我……”

  福贵感到有些惊惧,黑暗的空间里似乎母亲身穿黑衣就在面前,他也学着父亲的样子跪在地上,喃喃地叫:“妈妈,妈妈……”

  妈妈的手出现了,妈妈的双手像夜晚的微风一样又凉爽又温柔,妈妈的手在抚着我的脸我的背,妈妈的目光像夜晚那么忧郁。妈妈,你在哪里生长呢?白天在地里,夜晚在空气中么?我能听见蟋蟀的声音,竹林的声音;妈妈,你的声音呢?你的声音在地下么?隔着厚厚的土层,妈妈,你想告诉我什么?

  福贵把双手贴在地上,大地多像妈妈冰凉的身体啊,你抱着我了,妈妈;福贵把脸颊贴在地上,你亲着我了,妈妈;福贵把耳朵贴在地上,我听见你叫我了,妈妈。福贵突然泪流满面,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妈妈,妈妈——王发财看见儿子的脸上沾满了尘土,泪水顺着泥灰流成几条线。夜幕中儿子头上的毛发和身体的轮廓上闪耀着一层蓝色的光芒,福贵坐在蓝光之中哇哇大哭,他的头上是耀眼的星群,他的身后是无边无际的夜晚。

  那一刻,王发财惊异地看着那个啼哭的婴孩。他突然觉得他是那么陌生。他是谁?王发财觉得准是老婆在地下作怪,让他头晕眼花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他用左手的指尖使劲地拧了一下自己的右手,清楚地感到右手的疼痛,再揉了揉眼睛,仍然看见福贵闪烁着透明的蓝光,仿佛是蓝玻璃里的标本。王发财听见儿子那声大哭里,充满着悲伤的嚎叫意味。那一刻,他的心突然被击垮了,就像五年前的那个大地震的夜晚,望着倒塌的房屋,他的心也是那么空空荡荡。

  他突然万般哀怜地移向他的蓝色婴孩,用跪在地上的双膝向孩子移动着,王发财伸开手,抖抖索索地叫:“福贵,福贵,爸爸在这儿,爸爸在这儿。”

  福贵扑向父亲,稚嫩地叫:“爸爸,爸爸。”

  王发财搂着孩子,福贵瘦小的身体在他的怀里颤抖着,王发财感到肝肠寸断,孩子的叫声让他心痛欲绝。王发财用双手无限爱怜地抚摸着孩子的头,几颗泪珠洒在儿子的头发上,终于忍不住胸中的悲恸,紧紧地搂着孩子,长泣一声:“福贵他妈……你为啥撇下我们?”

  稍远处的竹林阴影中,一个身穿红衣的女人,倚在竹竿上,轻轻地抹着眼泪。

  夜里,王发财又醒来,猫仍然在房顶上走动,一步一步地挪动身体,王发财似乎能听见那些猫体内的响声,正像他的身体,那种奇怪的膨胀强烈地搅扰他,让他坐卧不安。他披衣起床,坐在木椅上抽烟,这时,他又听见了敲门声。

  那敲门声让他清醒,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需要,让他一瞬间明白了自己的焦躁。

  他走向门,一个铁钩隔着两个世界。他把手搭在铁钩上,但就在这时福贵一骨碌坐起来,福贵瞪大了眼睛,福贵的眼睛像灯光一样,把王发财照得很猥琐。

  王发财听见了另一种声音,这沉寂之中有一个坚定的声音阻止着他,他不知道这声响来自何处,在迟疑的时候,福贵翻下床到尿桶旁撒尿,福贵惊讶地看见王发财穿着红色的短裤站在门边,福贵问:

  “爸爸,你在干啥?”

  “有猫哩,可恶的猫扰得我无法睡觉。”

  王发财大声说:“福贵醒了。”福贵跑过来,王发财的手紧拉着门。

  “快上床睡觉去!”

  福贵点着头往床边走。

  外边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渐渐听不见了。福贵问爸爸:“什么声音?”

  “猫,这些小东西每天晚上总是跑来跑去。”

  白天,王发财去地里翻红苕藤,在山坡上遇见了凤姐。凤姐背着一些猪草正往山下走,王发财低声叫住凤姐,凤姐躲进柏树林里,王发财跟进去,旋即出来。

  凤姐背着草一溜小跑着下山了。

  当天夜里,只有凤姐知道村里多了一只猫。凤姐听见猫从远处渐渐叫到她家的院子里,打开门把王发财让进屋里。

  黑暗中,王发财宽阔的胸膛慢慢靠近凤姐,他把娇小的女人揽住的时候,他听见自己的胸膛发出了如释重负的叹息。这声叹息,甚至让他们觉得那么轻松,仿佛一切焦躁都在那一瞬间轻易抹去。这之后,他感到身体里什么东西又轻轻地苏醒了,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急促而有力的搏动,像鼓点,伴随着鼓点而来的是一种疯狂的力量。“我还活着,福贵他妈,原谅我,我还活着呀!”王发财仿佛在哀求黑暗之中那个冰冷的女人。他感觉到了,那么清晰地触到了一个女人体内的悸动,它那么羞怯又那么坚定地敲击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他浑身膨胀,大汗淋漓。但是黑暗中又晃动着福贵的眼睛和王四宝的眼睛,不,不,他闭上眼睛仿佛关闭了外面的世界。他只听见,一个巨大的声音像沉闷的雷声一样从远方渐渐清晰地传来,他快要被这声音淹没了……他大叫着试图阻止什么:“不,不,不……”

  声音渐渐虚弱下去,巨大的欢快像骤雨一样来临,他拼命喘息着……“不,不”

  他的声音像渐弱的雨滴,最后他浑身空乏地躺在女人的身上,露出了舒心的微笑。

  凤姐用一双纤手摸着他赤裸的身子,从光滑的脊背到光溜溜的屁股,他像一个疲惫的婴孩,贪婪地感觉着女人的纤手,轻轻地碰触在每一个警觉而欢快的神经末梢上。他东倒西歪地躲避着凤姐的触摸,却分明感到一路欢快从头顶滑下去了,背脊上仿佛生长着细碎的像阳光一样欢跳的感觉,他哧哧地畅快地叫着,脸上却是极度痛苦的表情,像一个不愿来到世上的婴儿,凤姐更加充满怜爱,尖尖的细指跳动得更加殷勤了。

  可是,接连几天夜里,王发财醒来时躺在福贵身边,又无端地诅咒着自己。

  他感到自己丢尽了祖宗八代的脸,也伤害了福贵他妈,更对不起纯洁的儿子,他在诅咒的时候,身体下边的东西却又膨胀起来了。王发财惊异地看着赤身裸体的自己,仿佛看着别样的怪物目瞪口呆。

  于是他回想起那些瞬间,那些叫喊的舒畅或是抚触的欢快,难道这一切都是虚幻?但是,唯一能回忆起来的,并在回忆中让人心荡神迷的不就是那点感觉?

  难道这点异样的和福贵他妈从没觉到的,就是爱情?或是别的什么——奸情、鬼混、狗男女?王发财越想越理不出头绪,越想越心烦意乱。于是,他又走出家门,学着猫声。

  熟睡的凤姐突然醒了,拉开灯,灯光照着凤姐睡眼惺忪的样子。凤姐的丈夫杨勇伸手揽女人的身子,凤姐却娇嗔地推开他,说要撒尿。凤姐坐在马桶上,听见院子里的猫叫了几声之后,懒懒的腔调渐渐减弱了。凤姐回到床上,混杂着砖窑上气味的丈夫抱拥着她,凤姐闭上了眼,听见窗外一片静寂,凤姐无声地叹息着,轻轻拉灭了电灯。

  一连几天晚上,从砖窑上回来的杨勇都听见了猫叫,凤姐总是拉开灯然后去蹲马桶。杨勇早上起床后就收拾几件衣服,说砖窑上还等着他回去,凤姐看着他吃完早饭,提着包把杨勇送出村边的那片竹林。

  王发财焦躁中有些兴奋,兴奋之后他又觉得一切都那么虚幻,凤姐的身影就像一团红色的火苗搅得他经常失眠。女人让他觉出自己作为男人真实地存在,但那些转瞬即逝的时光又让他感到幸福是那么的虚幻。她是杨勇的女人,她为什么不是我的女人,那个真实地让我成为男人的女人却是别人的女人。她应该是我的。

  可是杨勇,那个沉默的男人绝不会把她让给我。她想要孩子,男孩、女孩,一群孩子,那是我的,我王发财的孩子,长着我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皮肤,这样的头发,围着我叫爸爸,爸爸,爸爸,那叫声真醉人啊,醉到人心窝里去了。

  王发财坐在门边搓玉米,情不自禁地笑了。“福贵,叫爸爸。”“爸爸。”

  福贵颠颠地跑来,王发财搂着儿子,甜甜地亲吻着。

  拄着拐杖走到院坝里的瘦骨嶙峋的瞎子王四宝,他是队里的五保户。瞎子从来是享受队里和村里的补助钱粮过日子的,除此以外,王四宝还有一个祖传的绝活,那就是排八字算命。村里人的婚丧嫁娶,大事小事没有主张的时候,都会找王四宝算算,那瞎子,发话真是灵验哩。

  王四宝走近王发财的房前,用鼻子很响地闻了闻,然后蹙着眉,用空洞的眼睛望了一阵,脸上现出惊慌的神色,慌忙在地上拄着拐杖,急促地往外走。

  王发财手拿玉米停在半空。福贵叫:“瞎子爷爷,瞎子爷爷。”

  王四宝站住,握拐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造孽啊造孽。”

  王发财的心里异常慌乱,仿佛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这瞎子看透了。他想叫住他,给他算一算,他不知道自己的生活该有什么改变,他似乎祈求着什么变化来临,朦胧的希冀又让他隐隐地感到不安。

  “宝四爷。”王发财怯怯地叫。

  王四宝仿佛被电击一般停了下来,站着竖着耳朵听。王发财却不敢再叫。

  “不用算了,不用算什么,命,命在前面摆着。”宝四爷摇着头,慢慢地走远了。

  一连几天,王发财夜里醒来时,都要想起瞎子的声音,他不敢轻易地走出家门,窗外的漆黑让他感到害怕。这样猫伏了二十多天之后,一个秋天的雨夜却让王发财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滴滴答答的雨声似乎没完没了,秋天的篾席无法清凉王发财焦躁的内心,他必须去,一个声音在催逼着他。他像木偶一样下了床,行走着的身体仿佛是另一个陌生人。

  他走到门边,他感到害怕,开门的手在颤抖。他看见门后面的墙壁上有一把细长的刀,锋利的刀锋在暗夜里闪着幽光,他抖抖索索地摸着它,冰凉的感觉似乎让他镇定下来,他感到空虚之中有点莫名的豪壮。

  他依然学着猫叫,凤姐的屋子里没有灯光。他如释重负,不禁为自己的怯懦暗自好笑。他把握刀的右手放在身后,左手轻轻推开了门。屋里一片漆黑,他急切地寻找着凤姐。以往开门的时候,凤姐的双手牵引着他,他感到有什么粗重的声音正向他袭来,他敏捷地跳出房门。这时,尖厉的枪声使王发财猛然一惊,他感到自己中弹了,也许他要死了。死,那一刻尖锐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一下子让他彻底惊醒。同时,他感到自己左腿上在疼痛,糊糊的东西顺着大腿流下来。

  强烈的痛感让王发财睁大了眼睛。这时候,他看见凤姐男人杨勇端着猎枪走出门来,穿着红内衣的凤姐披头散发地跑出来,用双手紧紧地抱着杨勇的腿。

  “不要这样,不要打死他,你会坐牢的。”凤姐的身体蜷缩在地上,王发财心如刀绞。这时他听见扳机扣动的声音,他往左边扑倒在地上翻滚几下,迅捷地站立,转身,旋着飞刀向杨勇掷去。突然,杨勇捂着胸膛,大叫一声,倒在地上。

  凤姐尖叫着挪到杨勇的身边,看见鲜血一股一股地从丈夫的胸膛里流淌出来。

  凤姐迅速解下身上的红内衣,似乎想把血流堵住,但是,凤姐看着杨勇慢慢直起了眼睛,凤姐惊惧地高声叫喊:

  “快来人啊,快送他上医院!”

  狭窄的小院渐渐挤满了人,黎明的一丝白光已从天边升起。王发财抱着双臂在地上蜷成一团,他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他的脑子里似乎一片空白,他感到他的身子在抖动。这时,村主任走过来,王发财仿佛明白自己干了蠢事。我要走了,去哪儿?王发财结结巴巴地问。车在等你啦,王发财,走吧。

  不,我有孩子,福贵,福贵醒了吗?儿子,我的儿子,凤姐,你在哭什么?

  我们也该有儿子,一群男孩和女孩……冰冷的手铐戴在王发财的手上,两名公安拽着他的两只胳膊。凤姐,照顾福贵和我们的孩子。

  王发财一步一回头,无限凄凉地望着凤姐。凤姐抚着丈夫的尸体,在模糊的泪眼中看见王发财被警车带走。

  窗外的夜空深蓝如水,谜一般的蓝色,闪着幽幽的紫光。王发财两手撑着墙壁,望着被钢条切割的天空。他的身体此时沉入一片黑暗之中,王发财感到自己一直陷在某种黑暗中,是什么力量在牵引着他,他不知道。就像那个夜晚,福贵出生的夜晚,是什么力量使大地嚎叫一样,王发财不知道。甚至今夜的天空那么蓝,蓝得似乎想把王发财整个儿吸进去。我会到哪儿呢,是柔软的蓝天,还是嚎叫的地下,或是漂浮在天空与大地之间?杨勇去了哪里?他是去了天上,还是躺在地下?我不想杀死他,我只想跟他的女人在一起。我要她,她也要我。这是我唯一知道的。我为什么要她,她为什么要我,这是我永远不知道的。我为什么要杀死他,他为什么想要杀死我?我同样不知道。就像我不可预料自己将走到这里一样,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对于这一切我什么也不知道。昨天,法官在庭上问我:

  “你知道自己有罪吗?”“现在知道有罪。”

  “你知道杀人有罪吗?”

  “我过去和现在知道,杀人有罪。”“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当时没想到杀人有罪。”

  “什么,“当时”?”“杀他的时候。”

  “你为什么要跟凤姐通奸?”“不知道。”“老实说话。”

  “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男人为什么需要女人!我这个男人为什么需要凤姐?”

  旁听席上响起一阵大笑,法官显然被激怒了。“大胆狂徒,还敢狡辩?”“……”

  王发财还是无法找到答案,难道死去之后,这一切疑问都将烟消云散。死,像福贵他妈,像杨勇,像我自己,是谁在掌握着我们?死,一颗子弹从我的胸膛穿过,那么我就可以倒在地上了?躺进福贵他妈的身边吗?我就变成什么了,灰还是土?我将不能吃饭了,我将不能听见什么吗?那嚎叫,生命深处撕心裂肺或心烦意乱的东西就停止了吗?那将是多么幸福呀,平静得出奇的幸福,就像今夜深蓝的天空一样宁静。可是,宁静是什么呢,宁静就意味着嚎叫的终止,没有这嚎叫,我又怎样证明自己的存在呢?

  一想到死,王发财似乎清醒了。他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看过一次枪毙人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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