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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象中完成》 作者:冯小娟

第20章 空花幻影(8)

  王发财看见死囚一只脚上穿着青色的圆口布鞋,一只没有穿鞋的光脚,脚丫子已深深地戮进泥土里。那一刻,王发财吓得哇地一声哭出声来。转身往回跑的时候,阳光里的那股血腥味挥之不去。一连几个月,他不敢吃肉,甚至闻到肉腥味也要恶心。除了那股混合在阳光下的血腥之外,王发财对于这次枪毙囚犯留下的另一个终身难忘的印象,就是死囚母亲的嚎哭。母亲不敢靠近儿子的身旁,只抓着那只飞到草丛里的布鞋,对着太阳,嚎哭着趴在地上,一遍又一遍用粗糙的大手拍打着地面,捶打着自己的胸膛,拍打着自己的脸,泥土沾在青布衣衫上。

  母亲的头发零乱得就像冬天的衰草,她嚎哭着叫:“天啦!”“天啦!”

  苍天沉默着。太阳无语。围观的人群没有人敢走近她。母亲的叫声渐渐由急迫转入无可奈何的干嚎——“天啊!”“天啊!”

  回应这声音的是沉默,沉默。人们默默地站到大路的另一边,大路的这一边是处决的死囚,稍远处是以另一种方式被终身处罚了的母亲。

  阳光下,那一双皱纹交织的眼睛任泪水流尽了,只呆呆地跪着,苍蝇在死囚的血地旁欢快地飞舞,也在母亲的头上、身上飞来飞去,只有苍蝇打破了这一片死寂。阳光下,母亲就那么呆呆地跪着,寂然不动。

  王发财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她。阳光下,母亲仍然跪着。王发财猛然发现,母亲的头发渐渐变白,白得寒光闪闪。

  现在,我也会像那位死囚一样吗?我将身首异处吗?想到这儿,王发财打了一个寒噤,秋天的凉风吹得他哆嗦不止。

  王发财的全身在颤抖,他想控制自己,但是身体仿佛再也不是自己的了,它整个儿将被交出去,交给谁他也不知道,反正别人将处置它,枪口对着他,王发财颤抖得不能站直,扑通一声跪在监牢的水泥地上。每一块肌肉在痉挛,每一个细胞在收缩,王发财看见自己的身体已经蜷缩在地上,还是不能停止颤抖。

  死囚的头和脸,母亲的白发青衣在眼前交替出现,现在死囚的样子变成了王发财,母亲的样子变成了凤姐,还有人群里,王四爷和福贵站着。福贵,福贵,福贵嚎哭着扑过来抚着尸体叫:

  “爸爸——爸爸——”王发财大叫了一声:“啊——啊——”

  高墙四壁,发出沉闷的回音,王发财没法控制颤抖的嘴唇和那同样震颤的声音。“啊——啊——”

  夜空在颤抖,一条白色的长线裂开了深蓝的天幕。大地和高墙在颤抖,一些灰尘掉在王发财的眼睛里,他揉了揉眼眶,清醒地感觉到大地的抖动。王发财想起那个夜晚,福贵他妈被大地震埋掉的夜晚,王发财有些高兴了,接连发出一连串的狂叫。

  “啊,哈,哈,哈……”

  苍天啊,让大地震把我埋葬吧,把这个嚎叫的魂灵埋葬吧!在很远很远之外,在那个山沟里,凤姐夜里被什么声音惊醒,她警觉地抬起头来,抚着腹里躁动的胎儿,在无尽的黑夜里茫然四顾。

  满升

  满升是一个不准出生的人,偏偏又在不该出生的时候,她急急忙忙地来到了这个世界。满升和这个早已存在的世界的错位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那是一个七月的中午,满升的母亲玉华在棉地里整枝掰芽,头天夜里的雷雨把棉地泡软了,玉华的光脚丫子被肥水里的虫子啃得像一个肿胀的棉桃。此刻,欢活的虫子又在泥浆地里的这双脚丫里放肆地饱餐。玉华一只手掰着枝丫,另一只手不时去抠她的脚丫子,虫子似乎也在同她的脚较劲。地气像一个灼热的火炉包围着她,农药的气息熏得她头晕眼花,她差点跌倒在棉地里。偏在这个时候,玉华隆起的大腹出现了一阵紧似一阵的收缩,这是一个强烈的信号,一连生下四个孩子的玉华对这个信号非常熟悉。她扔下手里的棉芽,走出了棉地。

  玉华在地坎边望了望山下的农舍。这是一片掩映在竹林里的青瓦白墙的房屋,玉华望见了自家的房檐,房檐下挂着金黄的玉米棒子。玉华看见烟囱上冒出了一缕蓝烟,在纯净的空气里久久不散。玉华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微笑,她把泥脚在地边的浅草上擦了几下,穿上塑料凉鞋往山下走去。

  眼下正是太阳最酷烈的时候,人们大多躲在自家的屋里。玉华回到村边,看见聋子大叔正往井里去挑水,玉华同他打招呼。

  玉华,你家来客人了!

  谁?聋子大叔听不见玉华在说什么,只好重复一句:你家来客人了!

  玉华觉得很纳闷,家里的客人会是谁呢?玉华走到河沟边,在青石板上坐下洗脚,一边往自家的房前观望,房檐下吃饭用的大方桌没有了,太阳空空荡荡地照在墙壁上。玉华觉得真是来客人了,饭桌都搬到阴凉的屋里去了。玉华慢腾腾地洗完脚站起身来时看见女儿小文在竹林边探头探脑地东张西望,玉华向她一招手,小文就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拉着她的手往村后的山上跑,玉华攥住小文问,发生啥事啦?

  小文踮起脚,在玉华的耳边悄声说:“村长带乡上的计生干部来啦!”

  玉华一惊,忙跟着小文往后山跑。后山是葱郁的山林,正是躲藏的好地方。

  玉华的丈夫魏林前两天刚去乡上开过会,回来夫妻俩商量,无论如何要让玉华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小文说村长带着大队的民兵连长,民兵连长穿着一身没有帽徽的军服,计生干部背着一个大药箱走进了我们家。爸爸把桌子抬到屋里,开始给村长烧茶,爸爸把吊在墙上的鸡蛋筐子取下来,给客人煮荷包蛋,爸爸说玉华等会儿就回来,村长走累了,先吃点茶。

  爸爸在灶前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悄声说:“快去告诉你妈。”玉华心想,完啦,被人抓住就会被强行引产,玉华一边爬坡一边飞快地转着这些念头。玉华听见自己的心扑腾得像要蹦出来,胸口变成了一个扇动的风箱。玉华反身往家里望了一眼,依然是袅袅的炊烟和安闲的阳光,并不见有人跑动。玉华稍稍定了定神,问小文往哪儿去?

  小文似乎并没想这个问题,玉华想不能往娘家去,万一村长不见人,赶到离这儿仅八里的娘家咋办?

  这时玉华又感到腰部的疼痛,毕竟还差一个多月啦,这孩子在躁动个啥?玉华抚了抚肚子,似乎想把那疼痛轻轻抹去。玉华跟在小文身后翻过了一道山梁,玉华在山垭口的大树旁往山下望去,家里的炊烟仍在接连不断地飘出来。玉华不能在山垭上久留,下面的人一眼就能望到这里。玉华走过山垭旁的小道,再转到山梁的另一边,傍着岩边的树林慢慢走着。这里已经是另一个乡的地界,茂密的山林深处算是暂时的安全之地。

  剧烈的疼痛使玉华不能走动,她和小文在一块平整的林地里坐下来,桤木树叶浓绿的叶片在太阳下闪亮。玉华看着叶片在风中波浪一样翻卷,不觉流下了两滴泪水,小文依在玉华的身旁,小文说:妈,别怕,有我呢!

  玉华看着小文凄凉地一笑,这时,又一阵疼痛使玉华的笑容扭曲成一团。玉华的脸上渗出了大滴的汗珠,玉华用手伸到下面摸了一下,玉华对小文说,你弟弟要出来了。小文拍着手围着玉华欢闹着,玉华做了一个手势叫小文安静下来。

  小文把自己的汗衣脱下来递给母亲,玉华再次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她说:让我用这件衣服来包你的弟弟吧。

  玉华和小文是在半夜时分回到家里的。小文最先在竹林边看见爸爸坐在屋檐下抽旱烟,小文轻叫了一声爸,魏林急忙奔来,小文问:客人呢?走了。你妈呢?

  小文领着爸爸走到后山上把玉华背回来,饥饿和疲乏已使玉华显得精疲力竭。

  玉华把衣服包着的一个小家伙放在床上,魏林失魂落魄地看着婴儿的胯间,半晌没有吭声。

  婆母王氏正在隔壁的房间里用木升量稻谷,一边往里装一边抱怨今年队里的稻谷空壳太多,几张嘴巴咋能维持到明年。王氏端着满满的一升稻谷走进来叫儿子魏林看,魏林定定的眼神让王氏没有把话说出来。

  孩子的双腿间清晰地告诉在场的每一个人,她又是一个女孩,魏林显得很沮丧:早知又是这样的东西,不如引产算了。

  婆母王氏倒并没有像儿子那样垂头丧气,忙叫魏林快煮荷包蛋。王氏放下木升就翻箱倒柜地找衣服,王氏把婴儿包好之后,放在玉华的胸前。王氏的脸上显出慈爱的笑容,王氏说,毕竟是一条命啦,哪能说引就引了?

  玉华感激地看着婆母,说妈给孩子取个名字。

  婆母再次摸着盛满稻谷的木升,说今年队里只分了一百升,婆母说我们三个大人尽量少吃米,这一百升稻谷留给四个孩子。这孩子就叫满升吧!

  满升在不想上学的时候,必须去上学了。

  满升从三岁起就开始放牛。满升的大姐是小文,小文之下有一个弟弟叫金牛。

  金牛从小就喜欢放牛,但金牛七岁的时候,魏林就把唯一的儿子押到学校里。放牛的事就由金牛之下的春花接替,春花拉着牛,牛后面跟着仅有三岁的满升。两年以后,春花又背起书包。满升接过牛绳,说这辈子不想上学啦,让金牛和春花把大姐和我该读的书一块儿念了吧。我只想放牛。

  满升一直放到八岁,还不想上学,魏林也就不想让她上学了;再说,家里也实在负担不起。

  一天,满升拉着牛绳走回家时,看见春花领着学校吴老师和村长走进了家门。

  满升看见春花指着自己给吴老师说什么,村长也朝这边盯着。满升低下了头,满升不敢把牛往家里赶,在田边磨蹭着,等村长和吴老师打着手电离去,满升才回来。魏林在饭桌上告诉满升,你该去上学了。我不去。

  村长说,必须去!我就不去。

  魏林隔着桌子把筷子伸过来,满升听见自己的脑袋被敲得砰砰直响。满升委屈得直掉泪,满升索性把头伸到桌子中央,说,打吧,打吧,我就是不上学。

  魏林的手停在空中,眼睛瞪得似乎要跳出来。魏林抓住桌上的一只土碗,玉华急中生智,一脚蹬翻了满升坐的条凳,满升滚在地上,魏林把碗扣在桌上,土碗成了一堆碎片。

  玉华拉起满升,满升伏在母亲的怀里,满升问,放牛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去上学?

  玉华说,我小时候想上学,父亲偏不让我去,说女娃子念什么书嘛,学针线要紧。

  满升说,我也想学针线呀!

  玉华说,现在是新社会,女孩也该上学呀,我还认识几个字呢!满升说,你认识什么呀?

  玉华说,一就是一横,二就是二横……春花听见母亲在教满升,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听。玉华接着比划,三就是三横。

  春花说,妈,四就是四横!玉华说:那还用说!

  春花笑得前仰后合,满升瞪了春花一眼,有什么好笑的?

  春花着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四”字,玉华一拍脑袋,哟,我还以为是四横呢!

  满升一言不发地走出去,坐在石阶上发呆。

  夜里,魏林和玉华领着孩子们睡觉。满升和春花坐在石阶上,黄牛反刍的声音叭嗒叭嗒地传过来。满升说:当一条牛真好!春花反问:有什么好?牛不用读书呀!牛要耕地嘛。

  我也可以耕地呀!你拉不动犁。

  我可以给你们煮饭做针线呀。你必须去读书。谁说的?

  老师说的,义务教育必须遵守。不遵守呢?那就违法了。违法又怎么样?

  那就是犯人。人人看不起的。

  看不起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是生给别人看的。你……春花气鼓鼓地走了,顺手把门摔得很响。

  第二天早晨,满升醒来时,奶奶王氏已把牛牵出去了。满升失魂落魄地坐在石阶上,听见牛的叫声。满升想跑去找牛时,被父亲魏林叫住了。父亲的口气有些温和,父亲说,我带你到学校看看,兴许你会喜欢那儿的。

  满升嘟着嘴,不敢说不,父亲来牵满升的手,满升躲开了,父亲说不去咋行,我已经给村长保证了。满升说你给村长保证与我有什么关系?魏林说,我是你爸!

  满升说那又怎样?魏林说,你就只能听我的!满升说,你听谁的?魏林说,听村长的!满升说,你当初为什么不听村长的?魏林一听脸气得通红,这孽子,我把你生拐了,专给我气受!

  魏林又想打满升,满升在院坝里跑,魏林逮不着,更加气恼。玉华把一个布书包拿出来,叫满升站住。满升的肩上挂上了书包,母亲摸着满升的头,说:乖孩子,听话。

  满升仰头望着母亲,眼里含满了泪水。妈妈,为什么只能小孩听大人的话,大人为什么不听小孩的话?玉华说,你还不懂事,大人是为你好。满升说,我只想放牛。

  魏林这下逮住了满升的手,拉着满升往学校走,满升瘦弱的身体像一个被拉弯的弓,满升一路叫着:我不想上学,我要放牛。

  路人听见满升的话,都咧嘴笑了,有人当场就怨魏林,把孩子放野了,该拉进学校让老师规整规整了!

  满升被拉进学校以后,很久不能适应学校闹闹嚷嚷的环境,她还是喜欢放牛。

  有几次,她偷跑到学校后面的山坡上,在清静的野地玩耍,等到学校放学时再回家。吴老师叫春花告诉魏林,魏林又把消息报告给吴老师。有一天,吴老师发现课堂上的满升心绪不宁,下课铃一响,满升就往外窜。吴老师一手撑在桌上,几大步跃到满升面前,伸手就是几个响亮的耳光。满升觉得嘴角有什么糊糊、热乎乎的东西流了出来,满升用手一摸,指头上嫣红一团。满升吓坏了,拨开人群往外跑,但是教室外面三个精强力壮的男老师向满升包抄过来,满升被围在操场中央,全校的学生都跑来看热闹。吴老师走过来说:旷课学生魏满升,还想回去放牛吗?学生们爆发出一阵哄笑。

  满升再也不敢想放牛的事,再也不敢逃到山坡闲逛了。满升每天背着书包准时上学、回家、做作业。魏林把家里仅有的鸡蛋数了又数,又在邻居家借了五个凑够四十个鸡蛋,魏林还专门到山坡上砍了一根细长的黄荆条,一起送给吴老师。

  魏林对吴老师说,黄荆条下出好人,以后满升不听话,您就用这根条子狠狠地打!

  王氏闲来仍然用木升量稻谷,有一天中午,她问满升,孙女,这东西是用什么做的?她把木升敲得冬冬响。木头呗。怎样做的?满升摇头。

  木匠用凿子一点一点挖出来的。满升有点不明白。

  这人啦,也是一点一点地改,最后才学成器的。满升似乎听懂了奶奶的话。

  成器是要付出代价的,妈妈告诉她,这是教私塾的父亲曾经对她说的话,她一辈子都记着。满升点头。

  满升再去上学的时候,同学们都不理她,有的男生见了她就学牛叫,或者模仿吴老师的腔调怪里怪气地说:还想放牛吗?

  别的同学就接话:再也不敢了。

  满升在一阵哄笑声中走过,恨不得有一道地缝可以钻进去。满升这下知道活着是要给别人看的,你不看别人,别人要看你呀。满升知道这些眼睛是会踩人的,比牛蹄厉害,一踩一个深坑,人在这坑里是很难爬起来的。

  满升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床,一边跑一边揉眼屎,要跑十五里才能走到位于乡场的中学,中午在那里吃蒸饭,晚上放学再回来。这样的长跑让村里的许多孩子败下阵来。魏林对满升说,念点书就行了,还是回来放牛吧!满升说:我不想放牛,我想读书。魏林说:你奶奶死了,没人放牛呢!满升说:我不管。

  你也该学点针线了,将来好找婆家。我不想学针线。

  玉华劝魏林说,孩子大了,就依她这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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