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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在想象中完成》在线阅读 > 正文 第21章 空花幻影(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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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象中完成》 作者:冯小娟

第21章 空花幻影(9)

  魏林没有吭声。眼下,小文已经出嫁。金牛小学没毕业就回家务农。金牛不但没有读书的天赋,人很矮小,傻里傻气的样子。金牛不满二十岁就开始掉头发,露出了红一块白一块的头皮。金牛成天戴着一顶草绿色的旧军帽,跟着父母下地干活。与金牛同岁的孩子一个一个都结了婚,有的已生出了两个孩子。魏林到处托人给金牛说媒,方圆几十里村庄的姑娘都打听过了,就是没有谁看上金牛。魏林和玉华成天唉声叹气。

  只有春花高中毕业后考上城里的技校,算是这个村子里最有出息的姑娘。春花领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村长专门到魏林家里贺喜。当天晚上,队里破例煮了一桌丰盛的筵席,家家户户的户主都去吃饭喝酒。春花和魏林坐在村长旁边,村长一边夸耀春花有出息,一边抱怨自家的儿子树田只是一块种田的料。村里人都知道村长的儿子扯羊癫疯,经常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村长的脸一直红到脖子上,又灌了几杯酒,说,春花,到城里别忘了我们。

  满升躲在树旁看着春花,满升觉得春花在乡邻们的面前一直笑个不停,笑得像一朵月季花。魏林也跟着笑,笑得像霜后的野菊花。满升就想,哪一天我也要这样笑,大笑着走出这个村庄。

  满升这样憧憬未来的时候,魏林也在盘算着魏家的将来。让金牛和满升与村长的孩子小芳和树田结成换换亲吧。村长的儿子也是村长的心病,既能解决两家人的难题,又能攀上村长这门好亲呀!

  魏林就请人约村长到家里喝酒,村长逢喝必醉,一醉就数落儿子树田。中间人乘机就说出魏林的想法,村长一拍魏林的大腿:你我都不能让家里断后呀,我好歹也是堂堂一村之长,红头文件任命的,怎么就没想出这个办法呢!

  当下村长就推魏林叫大哥,魏林的年纪比村长大五岁,但魏林在村长面前哪敢称大,就叫村长王大哥,中间人说,都是亲家了,谁叫谁大哥也没关系。村长也就不客气了,魏林心下特别欢喜,大哥长大哥短地叫得特别殷勤。

  村长在村里说一不二,在家里也是一锤定音。树田一高兴,当场就倒在地上翻白眼,扯完羊癫疯还起来把自己整理得干干净净。村长老婆特意给儿子买了一套新衣服,把树田打扮得很精神。村长给儿子打气,将来给你弄个计划生育指标,超生也不罚款。你小子好好给王家弄出个儿子来。

  小芳不满意,说金牛头上不好看。村长老婆说,人家不缺胳膊不少腿,头上长点疤并不影响力气,庄稼人有力气就有饭吃,花拳绣腿好看不中用的。村长给小芳许愿,把陪嫁办成这个村里最丰盛的,我要让村里人都羡慕你。

  最难办的就是满升,满升已上到高中一年级,成绩在乡镇中学仅是中等。魏林觉得她并没有升学的希望,但这孩子越来越喜欢城镇,一回到家就看不顺眼。

  玉华满怀忧虑地对魏林说,满升不同意咋办?

  魏林说,哪能由她呢!魏林白了玉华一眼,又嘀咕一句:我还没死呢!

  满升果然不同意,满升说:我想读书!

  魏林一连给她背了一大串名字,这些都是满升的女同学,都已经是孩子的母亲。

  满升说,为什么非要结婚?

  魏林说你真是读书读到牛尻子里去了,这样的事还需问吗?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从来也没人像你这么傻乎乎地问来问去!

  满升说,村长的儿子扯羊癫疯。

  魏林说,人家每年只扯两三次,扯过还是一个好男人。满升说,我不想跟他结婚。

  魏林说,当村长的儿媳,这是一人都求之不得的哩!

  满升说,谁想谁嫁去好啦!魏林说,这事由不得你!满升说,还由你了?

  魏林说,自古女人在家随父,我已经答应村长了!满升说,你嫁他好了!

  魏林气得抬起了胳膊,玉华拦住了他。魏林在乡镇中学的操场边蹭着,叭嗒叭嗒地抽旱烟。

  玉华说,你要为哥哥金牛着想呀,金牛都快三十了还找不到媳妇。你也要替你爸和我想想吧,我们老来还得靠儿子呀,总不能让魏家这根独苗就断了吧!当初生你的时候,你爸一心一意盼再有个儿子,谁知你还是个女娃。女娃就得认命,结婚之后,过日子就安分了,别像现在这样跑野了。

  母亲一边说一边摸眼泪,满升两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委屈和酸楚一齐袭来,满升的眼里溢出两行长长的泪水。满升说,妈,我还没谈过恋爱呢,哪能随便结婚呢!

  玉华说,我跟你爸也没谈过什么恋爱呀,不也结婚了吗?满升说,时代不同了。

  玉华说,时代不同了,男女还不照样结婚!满升说,结婚是为了感情。

  玉华说,这两口子结婚了,白天一起合计过日子,晚上睡一个枕头,还会不生出感情?

  玉华说,回去看看大哥吧,金牛为这事都快急疯了。

  满升跟着父母回到家。第二天,魏林就从学校里把满升的被褥和衣物背了回来。满升摸着书本心如刀绞,满升对父亲魏林说:我死也不结婚!

  魏林说,我还没死呢,这事由不得你!

  魏林成天不出门,把满升关在房里,自己亲自把守着大门。满升只嘤嘤地哭,不吃也不喝。玉华急得想不出任何办法。有一天晚上,金牛去敲门,金牛怯怯地叫:满升,满升!满升说,你来干什么?

  金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金牛用双手扇着自己的脸,金牛说,是我害了你呀,满升!

  金牛用双手捶打着自己的胸膛,金牛说,我一心想娶媳妇,我连累了你呀,满升!满升说,你去死吧!

  金牛用手捶打着自己的脑袋,金牛说,活着倒真不如死了痛快!

  半夜,满升躺在地上迷迷糊糊地听见一声尖叫,母亲玉华尖锐的哭喊把满升惊醒了。满升听见父亲急促的脚步声移到隔壁的堂屋里,接着是扑通的一声闷响,似乎有人倒在地上。“快掐人中!”

  “快向他嘴里吹气呀!”

  满升听见扑哧扑哧的吹气声。满升从地上坐起来,感到身体轻轻飘飘地像一只浮动的气球。满升想站起来,一阵眩晕使她又坐了下去。满升撑起身子打开了门,向堂屋爬去。她看见大哥金牛直挺挺躺在地上,房梁上悬挂了一根粗壮的牛绳。父亲捏着鼻子往金牛嘴里吹气,母亲捏着金牛手上的合谷穴位,母亲的手摇晃着让金牛的手也抖索不停。在月亮朦胧的白光下,满升第一次看见父母蓬乱的头发就像一层凌乱的白霜。

  金牛嗯嗯地叫了两声,魏林拍拍儿子的脸,停止了吹气。金牛终于睁开了眼睛,魏林嘿嘿地笑起来,脸上却挂了一串老泪。玉华也嘿嘿地笑,笑得直摇手,让金牛的手臂像风中的树丫左摇右晃。金牛也勉强地笑了。三张脸在冬夜的月光下,发出惨白的笑容。

  满升背对着月亮,月光把她的身体勾出一个洁白的剪影。满升跪在地上,对金牛说:哥,我成全你!

  村长家的婚礼果然是全村最热闹的婚礼。村长和魏林,树田和金牛那天成了全村最高兴的男人。小芳和满升不快活,小芳的情绪在前弯连着后拐的送亲陪嫁队伍中总算得到一些补偿,金牛破例穿了一套新西装,戴上一顶别致的礼帽,看上去像换了一个人,小芳也觉得还算顺眼。只有满升最沮丧,她没有为自己收拾母亲买来的嫁妆,只把中学里的几本课本和当时最流行的《深圳青年》杂志装在自己的书包里。满升坐在轿子里被人抬出去时,母亲跟在后面走了一段,满升听见母亲低低的抽泣,满升隔着帘子看见母亲在抹眼泪,满升双手摩挲着书包,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在上面,满升的理想也被这酸泪浸湿了。

  满升结婚以后成天下地干活,满升的书包被老鼠咬得千疮百孔。有一天,树田做面条,在家里没有找到包面条的报纸,就把满升的杂志拿去包了面条。满升在晚上煮面的时候,发现了《深圳青年》的封面,满升去翻书包时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满升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掏空了。

  满升抱着书包坐在床上发呆,树田脱衣上床来抱满升,满升一把推开了他。

  树田说,我爸想抱孙子哩!满升说,我要去深圳。树田说,生了孩子再说。满升说,我不想要孩子。

  树田说,农村人哪说这种话!

  满升自言自语,我现在不想要孩子!树田说,哪有娶媳妇不要孩子的!满升说,我就是不想要孩子!树田说,这事由不得你!

  满升无可奈何地望着空空的蚊帐。

  树田说,小芳都给你哥生了个儿子啦!

  满升倒在枕头上,满升的手慢慢松开了,满升听见书包掉在地上。满升脱光了衣服,伸开两腿,满升的眼睛像一对死鱼一样望着蚊帐的顶端,脑袋里一片空白,满升面无表情地说:来吧。

  树田顺着她光滑的身体爬上来,树田想去吻她,满升把脸偏到另一边,树田的嘴放在她的肩头。满升的眼睛像一只茫然的壁虎,停留在蚊帐细密的网格上。

  一年后,满升果然就生了儿子,还是一对龙凤胎。村长走村串户,接受人们的祝贺!村长并不说话,脸上的笑容一层压着一层,嘴快的妇女殷勤地问:听说是龙凤胎呀!

  村长喝喝地笑,只应承一个字:嗯。人们又夸村长的儿子和媳妇,说,多好的一对呀。村长也说:那是,那是。

  村长又来请亲家魏林去喝酒,玉华和小芳抱着小金牛颠颠地往村长家赶,魏林和金牛挑着月米、面条和一百个鸡蛋隆重地送到村长家。村长和魏林当天喝了个痛痛快快。村长拍着魏林的肩说,两家的婚事是他一辈子办得最得意的事情。

  魏林也说,我们家还当上了文明家庭。魏林把一块红色的塑料牌拿给村长看,村长指了指里屋的门额上,那意思是,这东西我家早就挂着呢!

  村长想给孙子取名叫富财,叫孙女为田草,满升坚决不同意,满升觉得人生还有比田地和财富更重要的东西,满升擅自做主给男孩取名为志远,叫女孩为依梦,这是村子里的人并不常用的名字。尤其是女儿依梦,让满升想起来既高兴又痛楚,满升希望女儿能依梦行事,这梦究竟是什么,满升并不清楚。满升想起自己小时候,对于这个世界最美好的记忆就是丁当丁当的牛铃声,以及牛蹄淹没在浅草和野花深处的情景,还有从牛背上升起的朝阳,沉落的夕辉,远山的黛蓝和树林的雾霭,都让满升觉得似乎是前世的梦境。满升想,前世我想必是个放牛的瘦老头吧,为什么对牛的记忆始终那么美好呢?

  志远和依梦像村里的孩子一样在泥地里摸爬滚打,随着照看孩子的辛劳逐渐加剧,满升红润的脸颊仿佛变成一张陈年的手帕,细嫩的双手已变成一双粗厚的大手。满升独自站在棉田里的情景与当初玉华的模样极其相似,甚至满升的背影也酷似年轻时母亲的背影。满升照旧站在烈日下,雨后的棉芽依然像当年一样疯长,虫子依然纠结起来向泥土里的脚丫进攻,农药的气味照例熏得人头晕眼花。

  满升在小憩的时候,没有像母亲当年望着自家房屋时的欣喜和亲切感,满升在微风吹来、绿浪涌过的时候茫然四顾,眼睛越过苍茫的群山,心想着别处。村里高中毕业的男娃子一放下书包就跑深圳,女娃子也跟着溜走了,满升又想起那些早已随柴火化成灰烬的杂志,收工回家的时候,满升去找那个旧书包,树田说,谁还记得那东西呀,我从来没见过。满升发出深长的叹息。

  孩子的出现并没改变树田的身体状况,相反,在孩子们的成长中,树田的癫痫病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有时挑着水桶正往家走,突然连人带桶倒在地上,双腿和双手痉挛地抽搐,吓得志远和依梦大哭不止。树田身上经常是红一团紫一块,新伤连着旧痕,满升既要照顾孩子,又要看护丈夫,白天晚上很难睡个好觉。这样的时候,满升再也没有空闲去想别处的光景。只是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满升觉得很想躺在一个男人的肩头,让一双手把她心中的劳累和忧虑轻轻地抚平。满升的心里积压了莫名的恼怒,看着树田酣睡中的脸感到一阵厌恶,满升想,我的一生都搭给这个男人了!

  玉华劝满升:女人嘛,就是攥在丈夫和孩子手心里的。那我呢?

  你是树田的老婆,志远和依梦的妈呀!我不想当他的老婆!你总是孩子的妈妈。

  我是为了金牛。金牛也是为了魏家。

  满升觉得,魏林、金牛、树田、志远都是一根又一根绳索,满升觉得她被这些绳子织在一张网上,一张生下来就展开最后越织越紧的网,满升被这张网紧紧地套着,满升想爬出这张网,满升又想起了外面的世界。

  春节之后,大批的青年男女穿红着绿又在邀约去深圳,满升也想去。村长早已没当村长了,下野的村长把魏林请来喝酒,魏林和村长一边沽酒,一边抱怨人老啦,两个老人一齐对满升说,我们就指靠你啦!满升说,我不管!

  村长一听,脸红到脖子根:我虽然不是村长,也是你爸呀!满升说,我前辈子欠你的,凭什么该照顾你!

  村长气得火冒三丈:自古民以孝为先,赡养老人是儿女应尽的责任。

  满升说,那要看我愿意不愿意。

  村长说,你愿意也是责任,不愿意也得尽责任。满升说,谁对我负责?

  魏林起身掴了满升一个耳光,魏林说,都几十岁的人了,一点规矩和道理都不懂!

  满升捂着脸向卧室跑去。她觉得一辈子都在干着别人要求她做的事情,唯独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别人可以随意指挥她,命令她,教育她,就是不能自己安排自己。满升想,人活着始终被一股无处不在的力量推着磨着,轴心并不在自己心里。满升觉得厌倦透了,早晨一睁开眼,纷纷乱乱的思绪飘然而来,总也理不出头绪,越睡越恼,但就是不想起床,她觉得自己是被一根皮带转动着的机器,从早转到晚,从今天转到明天,从小转到老。

  这样满升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她总是想发火。但公婆、丈夫和孩子都是她必须冷静对待的家人,她不知道该向谁发火,没有人理解她压抑的火气究竟出于什么原因,甚至也没有人关心这点。在别人眼里,她守着自己的日子没有大喜没有大悲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这样的日子还不安分,那就是一个想入非非的女人。

  满升还常常失眠,半夜三更醒来,面对黑夜里无边的静寂,满升不知道自己躲在哪里,她觉得空虚把她整个儿包围了,她想抓住一只手,把她从这虚空里拉出来,但深黑之中只能听见树田的酣声。满升也做梦,梦中有一些认识或不认识的男人向她走来,有一次竟梦见赤身裸体的村长公公躺在她的身上,她在一阵畅快中醒来,独自幽幽地回想刚才的梦境。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做这样的梦,她一遍又一遍地谴责自己是一个坏女人,但是梦似乎对她的谴责置若罔闻,夜里那些男人照样像传说中的白马王子一样翩翩而来。

  有时,满升依门而立,她希望真的有什么人像梦中一样猛然从村前的大路上向她走来,想像中是一个强健的男人,提着一个帆布旅行包,把她从这个沉闷的生活中拯救出去。满升甚至想像着他的身材,他的双肩,他走路的步态,他微笑的眼神,他对她说:走吧,生活在远方。她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她像风一样往不知名的远方飘去。

  志远的笑声惊醒了满升,依梦拉屎了,志远的双手抓满了依梦刚刚拉下的屎,傻乎乎地笑着,满升闻到一股浓浓的臭味,志远的身上涂满了星星点点的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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