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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象中完成》 作者:冯小娟

第23章 空花幻影(11)

  满升回来两天以后,院里院外变得干干净净,两个孩子也穿得整整齐齐,村长在人面前走动脸上也挂着笑容。满升携着志远和依梦搭上公共汽车去了县城的医院看望树田。树田的腿打着石膏,在一个铁架上吊着。满升拉了一下树田的手,树田把满升的手攥在手心里,另一只手轻轻地摸着,眼圈也红了。满升让两个孩子叫爸爸,病房里响起脆生生的童音,病友们都夸树田好福气,树田的嘴一直笑个不停。

  一个月以后,满升把树田从医院里接回来,村里人都说这个家齐全了,只有满升觉得心里乱糟糟的。晚上躺在床上,满升总会想起王强。有时树田对她说话,树田的脸一下就变成了王强,满升叹息一声,无精打采地应承两句睡了。

  满升依然要望着远山发呆,但现在并不是憧憬某种未知的生活,幻想别处的奇迹,王强回眸一笑从黛青的雾霭中飘来,太阳的光束灿烂了山沟里这个灰头土脸的女人。

  新年前夕,满升收到了王强的信。满升从邮递员的手中接过信时看了下面的“深圳”两个字就像被电了一下,幸好邮递员已掉转自行车头,满升跑回家去蹲在厕所里看完了王强的信。信里只写着他想趁春节回家时顺便来看满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一定要来看她,他说,有时候连活着也没有什么理由,随便走走何必非要什么理由呢?满升把信反复看了几遍,居然心跳个不停,像要蹦出来似的。

  尤其是看到王强要来的时候,满升一个人在臭烘烘的地方笑出了声。

  随着民工们陆续返回村庄,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在乡村小道上走过,满升翘首望着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终于有一天,满升一大清早起来把家务收拾停当,换了一身深圳打工时的衣服,对树田说她要赶集办年货。树田也能在院子里走动,叫满升放心去吧。

  满升在镇上的车站站了半天,从县城下来的汽车已过了五六趟仍然没有看见王强。满升一边在车站徘徊,一边怨自己太死心眼,难道王强真的会来?满升虽然这么想,脚步却并没有离开车站的意思,满升知道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粘住了。

  满升觉得身后有一个人站着,低头看见一双黑皮鞋,满升搓着冻红的手,王强也搓着手,王强说,你冷吗?满升不敢看王强的眼睛,只看着王强脖领上的围巾,王强说,你在发抖。满升说,你饿了吧?王强说,我们找个暖和的地方说话。

  满升把王强带到镇上的一家旅馆,写号的老板娘看了王强又看着满升,老板娘说,一间房?王强点头,老板娘意味深长地把钥匙交给满升。

  满升把门打开,让王强把行李放好。满升坐在床头,看着王强梳洗。王强抹着一脸的香皂,并不急于洗脸,一双倦眼憩在满升的脸上,满升再次低下了头。

  王强从包里取出一套包好的红西服递给满升,王强说,穿上试试。满升把外衣脱下,露出紧身的毛衣,再把西服穿上。王强又拿出一个化妆盒,满升化了淡妆在镜子前一照,连自己也暗暗吃惊,满升第一次从一个男人的眼睛里发现她还有些漂亮有点招人,那一刻,魏满升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人,一个需要被男人赏识被男人庇护的女人,而不是被父亲厌弃被丈夫冷漠的女人。而此刻,那个千里迢迢到来的男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满升三天没有回家,村长和魏林在镇上到处找她,终于在一个饭馆里找到了满升,满升的脸被酒精泡得绯红,对面还坐着一个酒气熏天的男人。村长给那男人当胸一拳,王强被击倒在地,重新爬起来时并没有还击。魏林拉起满升往外走,满升悄悄地对王强说,等着我!

  满升回到家,家里的堂屋坐满了人,母亲玉华领着两个孙子抹着眼泪,金牛和小芳也来了,没等他们开口,满升却理直气壮地说:我要离婚!

  村长和魏林都被这话镇住了,连满升也为这话感到吃惊。这个念头点醒了她,她想,为什么不可以离婚呢?眼下,那个提着帆布旅行包的男人不是从天而降了吗?他不正是要把她从这沉闷的生活里拯救出去吗?她为什么不跟着他走呢?

  但是,满升又一次错了。第二天,她去找镇法院的法官,法官明确告诉她,你不能离婚!为什么?

  男方有癫痫病。是啊!

  癫痫病人是不能离婚的。为什么?

  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

  满升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她觉得心底的希望已被那个规定掏空了。她的眼前晃动着两个男人的脸,一个是她命中注定的,一个是她向往已久的;但是,选择的权利似乎早已被剥夺了。她只有回去,却无法穿过村人的目光和唾骂。

  满升看见街头一位老头用扩音器宣讲着他的灭鼠药,一根竹竿上插着密密麻麻的老鼠尾巴。满升说,来三包。老头说,一包就灵了。满升说,老鼠太多了,人也活腻了。老头说,你说什么,我这耳朵不好使。满升说,聋了倒清静。老头说,什么话呀?

  满升老远就看见家里的屋檐下坐满了人,叔伯舅姑婶们都眼巴巴地望着她。

  村长威风凛凛地坐在堂屋中央,村长说:你快来坐下!满升说,我要上厕所!

  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魏林和村长的喘息声,压抑的气息让空气也板结了。村长说,亲家母您叫一下满升!

  玉华刚跨进猪圈的门槛,随即呼天抢地尖叫了一声。

  人们把满升抬到木板上,志远嚎哭着扑到满升的身上,依梦用手抚着满升的脸颊,满升的嘴里已吐出了白沫,满升望了一眼白雾茫茫的天空,仿佛对冥冥中的什么轻轻说了两声:不,不!

  抛入与逃避

  2002年5月下旬一个温凉的上午,我坐在青城山下的一间会议室里。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文学》、上海《小说界》的编辑和作家毕淑敏坐在上方高谈阔论。其中,一位编辑提到了我的一篇小说,正在望着窗外胡思乱想的我,就像一个偏出犁壕的牛,吆牛的农夫把一根套住鼻子的牛绳轻轻一提,牛重新回到犁沟里。我被一根看不见的线轻轻一拉,一下回到小说这个轨道上来。回到几百年被前人耕耘后人翻耕过的小说的田地里来,即便我最初的本意只是用小说或散文这种游戏,让我远离生活中的恶俗,躲进一个虚构的或经过记忆过滤的纯美的世界。但是,这一刻我同时发现,我把自己抛入了另一个现实:即文学圈子的世界。

  这些时候,我真的感到现实世界实在是无路可逃了。或许,唯一的办法只有更深地沉入虚构中。

  在人类之前,地球早已存在。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人类早已存在。我们都是被迫抛入这个早已存在的地球和早已存在的人类世界。社会壁立在我们的面前,对于小人物而言,它既不会因我们的到来有所改变,也不会因为我们的离去而变异。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是选择,要么安于被抛入,融入既定的秩序和法则,要么放弃生命。前者沦为平庸,后者走向毁灭。即便毁灭之后,世界并不改变。

  正像伏尔泰所说:“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还是照样愚蠢和邪恶,跟我们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所发现的并没有两样。”

  我从与会者的热烈谈论中,漫不经心地将目光游离到窗外。这是我的一个小毛病,总爱从非常庄重的场合开小差,漫游到另一个天地里。这或许是逃遁的一种,生怕冷不丁就被某些天经地义的道理所规范,不知不觉地掉进一个早已存在的陷阱。从小到大这个社会从未停止规范过我们。有时是父母的唠叨,有时是长官的训斥,有时是爱人的眼泪,有时是权威的教诲。

  当时,我就一直看着窗外那几棵高大粗壮的银杏树,白鹤在那些庞大的树冠之间飞来飞去。那是鹤的世界。鹤们似乎并不独立特行,远离众鹤。相反,它们一直集中在这几棵大树上,并不飞走。我甚至听见它们的叫声,都是染着树的气息,就像刚从窝里爬出的狗或是从被窝里走出的人,都摆脱不掉狗窝或人家里的气息。我想,对于那些新生或将要出生的鹤而言,这几棵树组成的鹤的世界就是它们一生的宿命,它们把梦中的巢穴搭在树上,没有一只鹤远离这个小世界,飞到山里或是水边,与野鸡或野鸭为伍。

  山有山的世界,像青城山,连绵在后面的还是山;鹤有鹤的世界,方圆几百里只在鹤翔山庄的几棵银杏树上筑巢。

  我想起不知在哪儿看过的一段话,动物园的猴子交配时,并不避开围观的人群,但一定要躲开同类的猴子。大约猴子并不在乎人怎么看它,但是很在意猴群的印象。就像人搞婚外恋并不忌讳动物在场,但却避开人群一样。人知道人的世界,人有时尽量避开人的世界,倒不仅是婚外恋,有时无端地就想逃跑。但是,一旦我们被抛入,父母兄弟夫妻儿女每一根伦理或亲情交织的线,攥着我们捆着我们,我们能逃到哪里去?

  我们都是被迫来到这个世界,伴随着每一个婴儿的都是嘹亮的啼哭。小时候在农村,看见许多婴孩的屁股上有一块青色的瘀瘢,大人说,那是孩子不愿下地,阎王爷的大巴掌拍打时留下的印迹。在这个五月的上午,我突然对这个近乎迷信的故事有了另一种理解:我们真的是被迫进入这个世界。一旦出生,我们的抛入就被注定。所以,当我带着这个想法,把目光从窗外转回的时候,我甚至暗自嘲笑自己,你以为你是鹤吗,你能逃到鹤的世界里去?

  由是我就想起在西安时一个老师讲的小故事。他说他也有逃跑的欲望,有一个暑假,他独自逃到了秦岭山中。不到三天,他是那么渴望见到人,哪怕是他的仇人!他被远离人群的恐怖吓坏了,夜里经常听见狼嗥,白天只有数着自己的心跳,狼嚎和自己弄出的声音实实在在地提醒他:他是一个远离人群的人。离开了人群,他找不到什么来证明自己。于是,他疯狂地寻找人,有一天竟然看见了山中迟熟的麦地里有一个稻草人,这个驱赶鸟类的稻草人,让他激动得潸然泪下。

  因为他看见了人类的心智活动,悟到人就在不远的地方。这一刻想到这个故事,加重了我的自嘲,你能变成一只狼或山中的一块石头?上帝给你造就了一具人的皮囊,你实在是无路可逃。

  我想,人再怎么也逃不出人的宿命,就像山、鹤、猴也逃不出它们各自的宿命一样。

  由此,我又想到文学中一个时髦的母题来,那是源自堂吉诃德的一个主题:

  出走或逃跑、流浪的欲望。米兰·昆德拉说,逃避的主题是自兰波的《醉舟》开始的,我宁愿说塞万提斯是这一主题的始祖。不过,整个二十世纪,逃跑和回家成了文学最为极端的两个主题。歌唱流浪的黑塞写道:“我是背离、变迁、幻想的崇拜者。”“我要像品尝我的欢乐一般,去品尝我的乡愁。”美国作家厄普代克在写过《兔子跑吧》之后还是写下了《兔子回家》。我想,我们只能用文字为自己提供一个“泛舟”的机会。这是作家的幸运,但对芸芸众生中的任何一个不用文字“泛舟”而又徒劳地想逃跑的人,他们的命运只能像我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满升一样。我听见社会充斥着这样的呻吟,我也跟满升一样发出这样的呻吟。因此,我体会到,悲剧有时并不一定是“撕毁”,也不一定有大悲大恸,只是平平常常之中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这叹息,注定了人的命运,也蕴藏着小人物的全部价值和尊严。

  因此我觉得,我应该关注的不是逃避,而是那些呻吟的灵魂,他们被迫抛入这个社会并没有停止挣扎,正是在这些叹息声中有个人被集体压制的宝贵价值。

  那天我从会议上神游之后,又从山与鹤组成的窗外世界里神游回来,轻叹一声,跟着会议的人群进入餐厅,因为那里摆满了人的食物。

  在酒杯泛起的泡沫里,满升在我的眼前轻轻浮现出来。

  我再次暗笑自己:连想像也无法超越人的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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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象中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