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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波》 作者:李劼人

第33章

  争路事件,闹到罢市罢课,似乎民众的最后利器,已是亮了出来。

  提倡以及主持罢课罢市的人,何尝不这样在着想:“罢市便是温和的革命,至少也算是官逼民反的第一步。你们只管麻木,这比如是一根刺,既给你刺进肌肤,你总觉得有点小痛,总不会再假装不理,你总要自己打主意。我们既无不轨的行为落在你们的掌握中,人民似乎出于自动,则吃点小亏,也不会胡乱怪人。如其目的达到,当然,叫开市还会成问题吗?”

  首先被骇着的,果也是成都一般做惯太平官儿的官场。他们本能的相信罢市是一件顶可怕的事,人民一罢了市,似乎就有极不可以想象的坏动作接踵而来。无论如何,市是要开的,课是宜复的。况又风闻得有人主张第一步罢市,第二步不纳厘金租税,这可真正骇着了。

  我说真正骇着,并不是揣度之词,你们只要看制台衙门的东西两道辕门,一天进进出出,有多少乘四轿,多少乘三丁拐。而且坐轿的人,脸色全是那样青黄不定;而且抬轿的人,又飞跑得那样快。这在太平无事时所不曾有的现象,只从闰六月三十日以后才如此呀。

  并且有好几位与绅士们接近的官员,曾用着极亲惬的样子,私下寻着几位有力的主持者,很谦恭的问询:将这最后武器使用出来的意思,是否有意与本省官吏为难?答案自然不是的,只为向政府表明民气民心,显见得争路的事,并不如端方端大臣所言,集会倡议之人,类皆少年喜事,并非公正绅董。“然则不纳厘金租税,又为何来呢?”答案就分歧了,一派根本就否认有此提议,一派则诿之于另一些激烈份子。“然则有转环的余地吗?”这恰是一般有力主持者的希望,便同声异词的答说:“如何没有哩!我们起初只望朝廷自己转环,收回成命,本没有安排闹到后来这个地步。无如一般王公大人全不瞅睬,我们又怎好自己收风?人民那样的属望我们,大吏们又那样的帮助我们!闹到如今,朝廷只晓得用压迫手段,而盛、端诸人又想把这滔天大祸,横加于我们少数人的头上,自然啰,现在要我们低首示弱,那是不行的,要朝廷低首示弱,朝廷也未必肯。为今之计,最好找一个缓冲办法,使我们可以不失体面的收帆转舵,朝廷与本省大吏也可以不失体面的将这已起的狂澜挽将回来。”然则用什么方法呢?

  于是彼此切商之下,商得了一个方方顾全之法,即是由股东会提议,请将这件事情,交给北京的资政院同本省谘议局去商议;政府把责任卸下来,股东也就不再向政府要求;有资政院谘议局来做中间人,经过相当时间,大家的感情平伏,人民多少受点损失,也会淡然忘却的了。本省大吏便联衔代奏出去,以示官民一体,而同志会股东会也好借此对付人民,叫他们好好的开市复课。七月初四那封全城文武官员联名电奏的文章,便是这样的产生出来。全文如此:

  北京内阁王爷中堂钧鉴。顷据铁路股东会会长颜楷,副会长张澜,暨全体股东等,为邮传部违法借债收路,危变不测,非依法交议,无以服众心而维宪政,恳予据情电奏事:窃维四川川汉铁路,经邮传部定策,收归国有,股东等特别开集总会,痛矢天良,反复研究,实系万不可行。一则募借外债,未经资政院议决,废止本省权利,未经本省谘议局议决,有违先朝庶政公诸舆论之意;二则合同失败,举全路用人购料理财之权,悉受制于外人;三则驻宜总理李稷勋,不商股东,竟以商款交部,显悖历次上谕。综此,诸多不合,碍难承认。乃正在研究,忽闻邮传部戾拂舆情,竟以专擅害公,为股东总会所请撤销更换之李稷勋,奏请钦命总理宜昌路事,故意蔑法欺天,置全川出资办路之人于无可容足之地,本月初一日电文宣布,遂激成罢市之举,虽经各行政官吏及股东等竭诚开导,而执理甚坚,义不苟让。股东等既须熟筹路事,又惧四川大局危险,神智瞀亡,莫知所措。窃查省城罢市以来,各街严守秩序,比户泣奉景皇帝灵主,只有哀号,而无暴动。外象极为肃穆,然而悲愤愁惨,郁结甚深,再延时日,变且莫测,股东等固无安辑地面之责,而川路股本由散碎集缀而来,七千万人皆在股东之数,此种觖望之举,万心齐决,必至不可收拾,非少数人所能劝譬,默念前途,实堪股栗!股东等为大局危虑,无暇烦渎。总之,据商律之规定,当立宪之时代,无论此次借债收路,其利害当否如何,商民只能严守法律,服从资政院谘议局之决议,不能服从邮传部违法之命令!惟愿皇上俯念民依,仰承先朝钦颁法律,将四川川汉铁路,照常暂归商办,一切议事用人,勿任邮传部妄加干涉;并一面将借债修路事件,分别饬交资政院谘议局详议。果使策非过举,院局皆表同情,则议策悉据法律,非邮传部私擅专断可比,股东等虽被损失,固应俯贴顺受;否则院局章程,可由部臣任意破坏,即国家一切法律,不能责人民以独从!罢市已成,无方开解,旷日持久,祸福难料,股东等实不能为众人负责,即刀锯鼎镬,尽加于股东等,亦必无效于全局之糜烂!今省城罢市,已逾三日,外邑风声,亦复不知所届,情势危迫,死所未卜。惟有恳予据情代奏,请将四川川汉铁路,此时仍由商办,候旨饬交资政院谘议局议决,再定接收办法,以服众心而维宪政。为此具呈,伏乞督部堂核准电奏施行,须至呈者!等情,据此。伏查川路自奉改归国有之命,历经前护督王人文及尔丰反复开解。舆情终于借款合同,各怀疑虑。此次因请代奏撤换宜昌总理李稷勋,邮传部复奏改钦派,群情于是大激,致有初一日罢市罢课之事。尔丰日集绅民,竭力开导,而群疑已结,终非空言所能解释。绅商学界,大小妇孺,均来辕叠次要求,现已罢市四日,虽尚保守秩序,未见暴动,而万众哀愤,祸机四伏。近日复有不纳赋税杂捐,扣抵股息之说。若不速筹解决,是以一路事发其难,而全局蒙其害!川省伏莽本多,财政素窘,影响所及,尤难收拾!该股东会此次所陈,系为法律上之请求,现在民气甚固,事机危迫万状,应恳圣明俯鉴民隐,曲顾大局,准予暂归商办,将借款修路一事,俟资政院开会时,提交议决。九月为期至近,与其目前迫令交路,激生意外,糜烂地方,似可待交院议,从容数月,未妨路政。人心一失,不可复收,玉昆等共负地方之责,同处艰危之局,劝解无效,防制无从。窃惟停收租股,已广皇仁,忍以戡定之劳,重伤元气?事势至今,不敢不冒死渎奏。伏望宸断,迅将此次电奏,发交内阁国务各大臣,从速会议,宣示办法,不胜迫切待命之至!谨请代奏。四川将军玉昆、总督赵尔丰、副都统奎焕、提督田振邦、署布政使尹良、提学使刘嘉琛、署提法使周善培、署盐运使杨嘉绅、巡警道徐樾、署劝业道胡嗣芬谨叩。

  办法想得未尝不好,所留的余地也未尝不宽,“果使策非过举,院局皆表同情,则议策悉据法律,非邮传部私擅专断可此,股东等虽被损失,固应俯贴顺受。”这不是已经表示得很明白:“这么样转一个弯儿,大家的面子顾全了,我们就吃些亏,也不在乎了?”那代奏的文章不也是明明说:“九月为期至近,……似可待交院议,从容数月,未妨路政。”这只差换过来说:“再等两个月,路自可以不争的,待交院议,不过是他们想的转弯办法呀!”

  所以在官绅两面想来,事情必然会很顺利结束的。赵尔丰曾经摸着他那快要白尽了的胡子,向着几个亲信的人员,同他那位四少爷,欣然微笑道:“他们毕竟聪明些,自己想出了这个法子,免得我再为难。幸而事机尚不为晚,北京方面的电报须得多打几封去!”即是所谓的他们,也把几天来紧弸弸的神经,大大弛缓了一下,大家聚在一所舒适的书斋中,挥着扇子,宽解衣裳,萧然含着笑容。互相庆贺似的说道:“这难关似乎可以渡过了。啊呀呀!这想不到的千斤重担,该可以卸下了罢?如今只谋如何以善其后的办法了。”

  在官与绅两方面,满以为只要把电文一宣布,稍为解说一下,罢市罢课便可结束了。尤其在绅的这面,大都这样在作想:“这一台戏,本是我们唱起来的,只要我们不唱了,锣鼓箫管,自然只好收声罢打,那有什么难事?”

  然而竟自大不容易啦!即如七月初四日这一天上午,开股东准备会时,大家说到既然端大臣疑虑我们股东会不只争路,而有什么别的行为。似乎这一盆火,大有放在我们少数股东代表的头上。我们不是笨人,安能吃了自己的饭,而给大多数人去顶缸的?于是就有人提议,事到如今,大抵凶多吉少,不若及早抽身的为妙。如何抽身呢?便借着端大臣的疑虑,自己呈请休会,我们既把责任卸下了,以后就再闹出何种大不了的事,也与我们少数股东代表无干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费主持者吹灰之力,而这个放火烧山的团体,竟自有冰消瓦解之势,此举是如何的顺利呀!两个放火的团体,既去了一个,下余只保路同志总会一个了,或许要费点口舌,方能如意,想来顶多也只费点口舌罢了。主持者如此想,旁观者也如此想。

  到底他们还算小心,准备了又准备,安排了又安排,及至下午二点钟开同志会时,先看那与会的人数,就有点令人赫然。这一定是罢市罢课之后,无所事事的人太多了,大都要来听听新闻,并借此表示一番自己爱川爱国的热心。说不定还有四乡和外县来的人哩!全个铁路总公司里,只听见人声!只闻着汗臭!

  主持的人早已不安起来。但是还未料到尹藩台走到演说台上,把代奏的电文宣读了,申明全城满汉文武官员“业已全体一致,为川人力争路款。若是朝廷不准,我们就全体辞职,不再做官,以报全川同胞!”自然博得了全场欢呼。但刚刚说到“我们的电奏既已打了出去,大家总可相信我们了,那吗,大家还何必要坚持罢市呢?”下面却大闹起来,急得尹良一头是汗,急得主持者也一头是汗。

  署理提法使周善培,是第一个与绅士们接近的,也是第一个会说话的。跟即跳上台去,很想凭他的一席妙谈,把会场的空气转移过来。起初把尹良的话,阐发了一番,然后一转,提起嗓音说道:“我们既对得住川人,对得住在会诸君,但愿诸君也须对得住自己啦!诸君置身商界的为多,打算盘是本等,那我就请诸君算一算,罢了市把铺门关着,不做生意,进项是没有的了,然而饭还要吃的。既吃不着利,自然只好吃本,今天吃一点,明天吃一点,吃完了,还不是自己吃亏?难道把远在北京的邮传部吃倒了灶?难道把邮传部的盛宣怀吃穷了家?做生意的,本讲究要打算盘,像这样蚀本算盘,商界诸君,你们却打错了!不如听我们一言奉劝,路只管争,不如开了市来争!”

  “放屁的话!谁叫我们开市的,谁就是汉奸!我们偏不开市!宁可饿死,不开市!不开市!”

  周善培还是那样面不改色的,努力从闹声中劝说了几句:“大家不要任性!再仔细想想!你们罢了市,于政府有什么害?开了市,也于它没有好大的利!这利害两字,全系于你们的自身,不要弄到鸡没有偷着,倒先蚀了一把米!”

  这下,闹声更大了,中间还杂了很多毫不客气的骂声:“周秃子!好杂种!周秃子,总监视户!”假使不是许多人挥手大叫:“秩序!秩序!文明!文明!”大有将周秃子抓下台去,打一个半死的样子。

  邓孝可向来自认是人民的总代表,是大众的指挥旗,只要他来说几句,这台戏自会结束的。于是他就挥手而起,大叫了两声:诸君听者!

  一般主持的人,先就领头拍起掌来,心下甚愿他的话生了效才好呀!

  “……诸君要晓得,人民对于政府,可以利用的武器,只有两种。一种是罢市罢课,一种是不纳租税不当兵。人民要与政府为敌,利用前一种武器,好固然好,既无暴烈的行为,秩序也可安定,即如我们目前所为的便是。不过这么一来,政府逸而我劳,政府顶多是知觉了人民的公意所在,而我们却受了无穷的苦痛!若是利用了第二种武器,那就不同了,便是政府劳而我逸,我们该出的钱不出,该出的人也不出,这于我们有何不得了,而政府却苦痛了!没有钱,没有力,它敢把我们怎样?那时,我们的公意所在,它还敢不奉行吗?如今还不完全是征兵制度,这不出人当兵,虽做不到,但不纳租税,却是可以做到的。昨天上午股东会,不是已经议决了四层办法了?我再向大家报告一番,如其政府不将铁路国有的成命收回,不将借款合同改善,不将这办法先行提交资政院谘议局议决,而仍偏听盛宣怀、端方等一二人的建议,孤行己见,那我们只好:第一,以铁路租股利息,扣抵正粮!第二,从嘉庆匪乱以来所兴的捐输,不再缴纳!第三,通告各县,相约不再买卖田地房屋,以免地方经征!第四,从今年起,无论政府借外债若干,四川决不担负一钱!只要把这四种办法一行,政府还有什么力量来压制我们?”

  如此尽情尽理的话,安有不令全场听众大为欢呼拍掌的吗?只管官场中间颇有一些不知内幕的人,甚是惊异邓主事怎么还这样的火上浇油!

  但是邓孝可的话才一转,说到“我们既决定利用第二种武器,那吗,我们第一种武器就尽可放下了。”立刻就有许多人纷纷站起来问道:“难道叫我们开市开课吗?我们为啥不可两种并用呢?”

  “赞成!赞成!我们全体赞成罢市罢课!不纳粮不当兵!不赞成的是汉奸!”

  邓孝可脸都青了,哑着声音喊道:“诸君,诸君,我们切不可这样的自困呀!顶好是即日就开市!”

  “赞成邓先生的话!”有少数的人这样叫唤。

  “汉奸!汉奸!打死那主张开市开课的!”这声势却笼罩了全场。

  官与绅的好梦,经这一击,方打醒了。而主持者登时就感觉到自己恰是站在无底的深渊之前,而这深渊却是自己努力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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