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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波》 作者:李劼人

第74章

  那一天,大家正要吃午饭时,孙雅堂特特从筹防局走来,一进门便大声唤道:“澜生,我来报个好消息跟你!”

  大家连忙让他就坐。照规矩添上一份碗筷,黄太太也照规矩笑着说道:“便饭便菜,太不成敬意了。”

  “是好消息?是恶消息?”

  “自然是好消息。局面大变,蒲罗诸人快要释放了,官绅学商联络一气,四川事情,大有办法。”

  黄澜生笑道:“雅堂好几天没来了,太太,叫人烫一壶酒来,好听他的佳音。”

  “没有菜哩!”

  “开两个罐头,不就有菜了?……雅堂,你自然从筹防局听来的,该不会是谣言嘛?”

  孙雅堂正正经经的道:“怎么会是谣言!说这话的人,是制台衙门里当差使的。他说,伯英、子清、表方、慕鲁四人,原定于今天释放的,因为赵季帅要慎重其事,七月十五捉拿他们时,闹得那们轰轰烈烈,又经过一场全城文武官员会议的把戏,如今要放,自然不好随随便便;一则绅士们办的保结,也没有办妥,所以才改定于二十四日礼遣。”

  “事情却怪啦!前天尚自听人说起,有人去要求赵季帅,其他的人都释放了,蒲罗张邓四个人,何以还拘留在署?要求也释放了罢。听说,他还不肯,态度很是坚决的。何以一下又转变了,竟自说起定期礼遣来?”

  “本来,他原先和王寅伯他们商量好的,是把四川的事分成两截来办。一截是争路的事,一截是谋反的事。争路的事,他认为是应该的,所以也才赞成于前,其所以闹到人者,只缘一方面受了端午桥的愚弄,一方面受了谋反事件的牵连,偶尔生了一点误会。现在事理已明,所以他把人释放了。至于伯英四人,他认为是与争路事件无关的,而是借路事来谋反叛逆的首要,他正在请旨究办当中,这如何能够释放呢?……”

  黄太太把酒杯举着一让道:“请酒,请酒。照你这样说法,赵尔丰的心思还是很细的哩,却也辣毒呀!”

  孙雅堂干了一杯道:“还不是不得已了!因为他前后的举动太矛盾,比如做公事一样,要自圆其说,只好这样无诬不成辞的分开来讲。”

  “那吗,他为啥子又要定期礼遣呢?还不是矛盾的办法吗?”黄澜生这样问着。

  “也是不得已的事呀。如其不是今天听那个人细说起来,谁也莫名其妙,其实说过了,也没啥子,依然是得失两个字在那里捣鬼。端午帅在重庆参了他一摺子,已经有上谕下来,这是你已晓得的。”

  “这倒不晓得。只看见周法司上端午帅的禀稿遍街贴着,晓得周法司是着参了,关于赵季帅的上谕,却不知道。好几天没到院上去打听,我们局子更是无形的烟消火灭,所以许多事情都不清楚。”

  三杯酒过去了,罐头的凤尾鱼禾花雀也进了口。

  黄太太说道:“所以一天到黑,才见神见鬼到处听些谣言来骇自己。我早就说过,现在孙大哥的局子是有真消息的,你没事,何不去向孙大哥那里问问呢?总不肯听!还以为我没见识,故意替孙大哥在吹嘘,这下,该知道我说得对了!”

  两个孩子饭已吃完,跑到桌边来吵着要吃鱼。黄澜生红着脸,一人检了一尾,并不像往日之要吆喝太没规矩。

  孙雅堂笑了笑道:“上谕大概很严厉,跟着端午帅的六言韵示一出,赵端两方,自然就成了水火了。听说端午帅初到川境时,他们两个还是一致的在商量如何对付绅民,后来不晓得咋个的,端午帅忽然就变了,和绅士们很接近。跟着成都绅士又公推邵明叔徐子休两人,偷偷到重庆去诉冤,又不知说了些啥子厉害话,于是端午帅就据实把四川的事变电奏上去,因才有上谕下来。若照端午帅的告示来看,上谕一定叫放人的,因此,雍耆他们关于路事的绅士,才得脱了缧绁之灾,说不定端午帅那面还有啥子新命哩。现在端午帅又从重庆起身来了,说是已到资州,如其按程而进,再四天就要抵省了,老赵又咋个不着忙呢?”

  “哦!我明白了。他之不能坚持到底,非弄到放人不可,就因为端方快要来了。与其等他来做人情,自己不如抢个先。”

  “自然是这样的。但是也得亏绅士们善于看水经,晓得端午帅的行旌越近,他的办法就越少,然而上谕是咋个的,仍旧不晓得;并且知道老赵又是负气的,如其将他逼紧了,他有本事拼着丢官,把伯英四人竟自置之死地,也说不定呀。因此,他们才赶快商量个办法,表面上说是四川的事情,不是一味用兵可以办得了的,加以省外的革命独立,又闹得那们凶,如其不赶快把本省乱事敉平,恐防革命党乘机起事,官民都要遭殃。为今之计,只有先把人望所归的四人释放出来,而后官民一体,互相捐弃前嫌,先成立一个官绅学商联合大会;首先把真正的同志军和民团劝令释甲归田,其次再鼓励官兵清剿土匪,再次才来办理善后。只要大局一定,端午帅尽可不要再来,众绅士是有词可以谢之的。”

  黄澜生不禁把右手拇指一竖道:“着呀!这办法是不错的,赵季帅当然要嘉纳了。”

  “倒还不那们直爽,听说他要求的,要一般有名的绅士先具一个保结,担保四个人放出来后,不能离开省门一步,如有逃亡,保人抵罪。其次,要绅士们先去一个电跟端午帅,说川西盗匪遍地,省门万分危险,叫他即便驻节资州,无庸西上。再次,要四个人出去后,切实宣布他的德意,使他足以重振威信来收拾川局。”

  黄太太笑道:“这才没意思啦!明明知道人家是急于要出来,凭你要求啥子,自然都会答应的,倒是爽爽快快的放了,人家还多感激你一些,那时,你要人家咋个办,人家难道敢不听你的话吗?”

  孙雅堂连连点着头道:“是啦!是啦!赵季鹤这回简直昏了,所做的事,无一不笑人。即如要放伯英他们了,才饬谕警务公所,转令各区派人把以前宣布伯英诸人藉路倡乱的告示,赶速撕毁。狐埋狐搰,真何苦呢?其实,你就把痕迹泯灭干净,难道人家就相信你以前没有那回事吗?依我的愚见,倒是不这们做还好点。”

  黄澜生道:“雅堂,据你看,现在既这样乱糟糟的,蒲伯英他们出来后,到底能不能收拾好?”

  “说是一下就收拾好了,怕没有这们容易。不过,他们到底是有声光的,解铃还是系铃人,或者等他们出来一号召,比起现在,总有一点办法罢?”

  黄澜生大以为然的道:“你这话说很对,至少,我相信成都总不会再出乱子了。”

  因此,他搬家的念头又才暂时放下。他的推想,官绅学商既然联合起来,蒲伯英诸人又放了,革命党如尤铁民等人断乎没有机会再闹事;革命党不起事,满人当然不会恐慌,几天来的谣言,也只是谣言而已。

  就因为各警察奉命满街撕毁告示,全城的人便都晓得蒲先生等要出来了,尤其是以前办过同志协会的一般朋友们,热烈的商量着,如何来欢迎他们。

  傅隆盛向着他那条街的街众,则主张挂红放火爆。他的理由是,凡打了官司,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因为有痗鬼附身,所以亲戚邻居必要给他挂红放火爆,好把痗鬼骇退。“罗先生他们虽没有坐监坐牢,但是着兵看守了七十天,也和坐监坐牢差不多了,我们照老规矩是应该这样做的。”

  他又笑着一转道:“他们七月十五进去时,是赵屠户拿排枪来当火爆,拿人血来当红绫。他们明天出来,我们便拿火爆来当排枪,拿红绫来当人血,也才有趣!”

  或者这也是一般人的见解都如此。所以在二十四这天,吃过早饭时,从许多街,许多巷,陆续涌到制台衙门辕门外来欢迎罗先生蒲先生等的群众,都不约而同的,每一小群人的手上,全有一道红绫,一竹竿盘着千子响的火爆,约略算一算,足有百多道红绫,百多竿火爆。

  大堂直到辕门,依然排列了那么多雄赳赳的巡防兵。所异于七月十五日的,便是他们今天的态度都那么和平,九子枪全随随便便的挂在肩头上,看见百姓们照样快要挤进辕门了,也只摇着一双空手叫道:“退后点!退后点!就要出来了!”

  从仪门起直到大堂上,则是拥挤如市的人夫轿马。这比七月十五那天,还为热闹。那天只是全城文武官,而今天还加了一般绅士,和各首要的亲戚故旧。

  外面是这样的又热闹,又欢欣,人人都是笑容满脸,似乎一件什么可喜的事情立刻就要显现了的一般,而内面大花厅上,主客官绅之间,不也正应酬到十分融洽,十分亲切的时候吗?以往之事,彼此都暂时搁在心上,当主人的,故意摆出一种又和蔼,又慈悲的面目,连连打着拱说:“收拾危局,还要多多仰仗诸先生的大力!”当贵客的,虽感到一种开笼放雀之乐,一自清晨看见来喜轩四周和楼上的兵丁撤去,就恨不得插翅飞出,先自己保证一下是不会死了,而后再来追怀宿怨,然而此时则不能不装做感激涕零的样子而答说:“这是议绅们的责任,敢不竭力尽心,帮助大人来整顿全川?”

  他们正商量到官绅合作,究应如何的合作,而绅士们出去,先应作一个如何的表示时,辕门外的欢迎群众,业已等得有点不耐了。

  傅隆盛捧着一道红,挤在最前头。起初尚只专心专意的在等候罗先生出来,忽然一掉头,他那徒弟小四,正执着盘有火爆的竹竿,笑嘻嘻的站在他的肩下。这使他猛想起从前一次挟着他,从枪林弹雨之中,逃跑出来的景象。还不是这个地方?还不是这些丘八?“他们为啥子那一次便穷凶极恶得同吃人的夜叉一样,现在又这样规规矩矩起来?唉!那一次好险啦!枪就那们哔哔叭叭的响,子弹就那们嘘儿嘘儿的飞,幸而小四才受了点轻伤。如其死了,今天不是已变了冤鬼,还能来跟罗先生放火爆吗?我们这们替罗先生拼命,看他现在出来,能够跟我们一些啥好处?别的不说,四乡的土匪不要再抢人,吃用的东西不要再这们贵,我们做买卖的,总该像以前一样,天天都能开张,进几个钱。还有那些为他死了的,伤了的,又看咋个报答人家呢……?”

  来作盛大欢迎的群众中,怀有这类想头的,或者不只他一人。因为有几个人也正噪噪喳喳在说:“我们以前都把罗先生他们当作救国救民的好人,因才吃了迷魂汤似的听他的话。他咋个说,我们就咋个做。他喊我们争路,我们就争;喊我们办同志会,我们就办;喊我们罢市,我们就罢;到七月十五他们打来了,喊我们来援救,我们就舍死忘生的扑来援救。如今弄到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他先生今天太太平平的出来了,我们也望他先生还我们一个太平日子来过才对啦!”

  今天拿着红绫火爆麇集在辕门外的民众,似乎已不是七十天前拿着先皇牌位,如疯如狂奔越而集的民众。人只管还是这些人,如傅隆盛等,但是七十天前,大家的心地全似一张白纸,上面只印了一行“援救我们的罗先生!”而今天则有种种的欲望,种种的要求。欲望要求之后,还有种种的责备。

  罗先生他们似乎还有点不大明白这种重大的意义罢?所以他们在大花厅把事情商量停妥之后,先是欢欣,后是坦然的,偕同别的官绅们,巍轩轩乘着家里备去的大轿,一到辕门,看见热情的群众,蜂涌而上,争着把红绫向他们的轿上绕来,不等他们开口说话,那比七月十五的排枪声还为震耳的千子响火爆,已在轿子前后燃放起来,一直哔哔叭叭的把他们送到谘议局,他们真是说不尽的高兴,因而自信:“人民还这样的在爱戴我们,那我们的话,人民一定仍是相信的。现在我们好好的出来了,怕不只须一纸通告,两场演说,他们就会欢欣鼓舞,解甲归农的了?以前,我们既能把他们提得起来,今日,自然也能将他们放得下去。老赵如此要求我们,看重我们,且先做一个样子给他看罢!”

  他们如此的自信,以为四川的治乱,果就系于他们的身上,于是通告发出了,是用那位八十多岁老翰林伍肇龄领的衔,文章是:“全川伯叔兄弟公鉴,近因乱事日亟,民不堪命,赵督帅蒿目时艰,为大局起见,与在省官绅协商,请蒲罗诸先生共图挽救之法;以期官绅一气,开诚布公,保地方之治安,拯生民于涂炭。现蒲罗诸先生等已于二十四日,一律礼请出署。我全川伯叔兄弟,关怀此事久矣,用特飞速奉闻;并请广为传播,俾众周知;所有因争路肇事之处,更应详为开谕,劝其解散。现赵端两帅悯念地方糜烂,均极痛心,如能和平就抚,决不轻戮一人,亦断不追咎既往,天日在上,肇龄等亦当同负其责。公等肇事之初,本为捍卫桑梓,保护善良,而众同胞转因此受无穷之苦;富者破家,贫者丧命,流离颠沛,惨不忍闻,仁人义士,亦必有所不忍!窃愿力为挽救,不负初心。至铁路事件,现已有正当办法,决不为外人所有。其他善后抚恤各事宜,蒲罗诸先生既出,即当官绅协定,迅速施行;顾瞻四方,无任涕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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