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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波》 作者:李劼人

第86章

  成都毕竟也独立了。依照太阳历算来,是一千九百一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后于中华民国纪元前一年武昌起义独立的一个月又一十八日;依太阴历算来,则是辛亥年十月初七日。

  盐市口开伞铺的掌柜傅隆盛,因为在头一夜过于高兴,同着本街许多关心世事的街坊,群集在街公所中,先议论着四川独立的好与坏。有一个人焦心独立之后,还要不要皇帝,如其不要皇帝,四川不是就没有朝廷来辖治了?“我们的蒲先生,怕不就是三国时候的刘先主?那时,大家起来争夺天下,蒲先生却从那里去找个孔明来六出祁山?并且他又没有五虎大将,他咋个抵敌得住?”

  卖零剪的何掌柜更其是一个精通《三国演义》的识字的小商人,摇头说道:“那倒不怕啰!四川东有夔门三峡,北有剑阁云栈,只要多派些兵牢牢守住,外面的人就是飞也不容易飞进来呀!”

  傅隆盛哈哈笑道:“你们说的都是些古话,现在不是这样了!现在是天下十八行省,省省独立,你不犯我,我不犯你,那里还像三国时候,你争我夺的。并且告诉你们,没有皇帝,没有朝廷,还有许多好处。第一,我们从此再也不纳粮上税。第二,朝里没有奸臣,天下就没有赃官,以后的官员全是由本地方的公正绅粮出来做;他们是本地方的人,自然会留心本地方的事,家里又有钱,这便不像以前那些外省来的贪官,他管你百姓是死是活,他只晓得任用师爷差狗,欺压善良,把我们的地皮刮去享福。第三,我们一独立,把那些卖国奸臣搌走,我们立刻就强盛了,洋鬼子不敢再走到我们地方上来横行。你们不信吗?你们只看,不是从前奸臣琦善把梅花桩卖跟英国鬼子,英国鬼子能打进广东吗?不是岑宫保那年把红灯教打平后,向洋鬼子们说了些硬话,近几年来,洋鬼子能这样的平靖,那般吃教的能这样的驯善吗?可见洋鬼子历来就是欺软怕硬的,只要我们硬铮起来,没有奸臣,没有汉奸,做官的同百姓们一样,不怕他们,他们只有那点点子人,敢歪!还有第四,做官的一好了,地方自然平静,你我做生意的,也不像现在坐吃本钱。我想天下太平之后,五谷丰登,就是那些讨口叫化的,也一概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子住了……不过!做到这步,确也不容易!照有些人说,蒲先生比罗先生行得多。罗先生是毛脚毛手的,蒲先生要是打点主意真巧!就比如这次独立,不是蒲先生画了些圈圈,赵屠户那能好好生生的就答应了?那杂种,是啥子好人?……”

  话头一转到赵尔丰,议论便庞杂了。但是也有一种公意,便是蒲先生他们既吃了那样一回大亏,实在不应该再如此宽待他:又答应他回到川边原任,又答应每年协助他一百二十万两,又把巡防兵拨给他统带,又要求他仍住成都,随时向他请教。最合公理的办法,是该把他捆去砍头祭旗的。

  继后因为一个警察兵走来,向众人打了个招呼道:“各位都在这里,那我就不必再找朱街正了!”

  警察兵本是顶讨人厌的一种东西。自从周孝怀留学日本回来,无中生有,顽了这套把戏,警察兵就成了成都大多数人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他要动辄干涉人,不许你自由自在的把尿撒在街上,犯了,不管你是什么人,总要着他估逼着跪上一两点钟。有什么不平的事,又不许你自由自在的在街面上吵骂和挥拳,犯了,就着挡到局里,打手心、打屁股。做生意的人夜里睡觉,不愿再起来,这是人家的本等,上全堂药铺竟自因为有人半夜去买药,打门叫户的,把人家吵来不能睡,人家生了气,硬不开门卖给他,这也算犯了法了,着警察局把主人传去,责备他无公益心,处罚了三百块石板修街。这已经令人大不舒服了,它还兴出多少捐来,最好笑的,连当婊子的脏钱也要,名字叫花捐;最无聊的,是夜里睡觉时候,打二更以后,谁还在街上走?纵然有事上街,谁又没有一个灯笼?它偏偏要兴出街灯,不管做什么的,总要上几十文钱的灯油捐,钱虽不多,却近于烦扰,而警察兵来收捐时,又不大客气。诸如此类,更使人把警察兵直当成了一种癞狗了。

  但是自从七月十五之后,巡防兵可厌的地方,更有过于警察兵,而他们似乎也能利用这个机会,来把他们污染在众人心上的仇恨,设法拭去。第一,就是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严厉的来执行他们的职权,你就有犯法的行为,他们也能够睁只眼闭只眼的马虎过去。第二,就是他们会笑了,同你有什么话要说时,也会拿出平常人的面目,很和蔼的来向着你;并且很能通融的来同你促膝细谈,尤其自九月以来,市面越不安,警察兵的态度越和善了。

  以此,经众人一让,那警察兵也便坐了下来道:“这几天改朝换代,当主官的忙极了,我们倒清闲起来。好在如今讲平等,大家都是同胞,我们也不犯着只跟主官挣劳绩,专当别人的讨人嫌!”

  众人问他警察局以后归那个管,回说:“自然是归军政府管。今天军政府已派人到总局调了一百有枪的弟兄到皇城去了。只是听说于大人把巡警道辞了,不晓得明天军政府派那个来接事。我们总望派一个有膀膊的能干人来,把我们九月份的饷先发了才好啦!”

  警察兵还谈了一些消息之后,方从荷包里摸了一叠纸出来,从中取了一张,递给傅掌柜道:“局里叫送来的,说是军政府发下的国旗样子,请大家赶做两面,明天好挂起来庆祝军政府。啊!还有一件,也是局上吩咐的,明天正午,蒲先生朱统制就职,请各街派一两个代表到皇城内去庆祝。不吃茶了,我还有好几条街要走哩。”

  傅隆盛打开那纸,众人围着一看道:“这就是国旗吗?却没有黄龙旗好看啦!”

  据那样子和说明,是只用一幅见方的白布,容易极了,在当中用墨画一个大圈,圈内用红写一个大汉字,然后绕着大圈,匀匀均均画十八个较小的黑圆圈就行了。这比起在黄色绸子上画一条张牙舞爪的彩龙,自然容易极了,不过黄色是正色,龙是皇帝的象征,虽然清朝制定这黄龙国旗,在光绪二十七年以后,普遍民间,还不到十年,却是这种色,这种纹,众人早已有了它的意念,所以一看便懂,而对这新国旗的含义,不免就有点胡涂了。

  傅隆盛同众人研究了一会,大为恍然道:“我明白了!当中的汉字,是指我们汉人。明天独立,是我们汉人翻身的日子。红的写在白的上,是喜庆意思。外面的十八个圈,一定指的是天下十八行省了!我猜一定是这个意思,你们看,该对啦!”

  自然,谁还有比傅隆盛掌柜更猜得对些的?纵然中间那个黑圈是象征的什么,傅掌柜没说出,众人自然也就没有想到。只是把朱街正找来,叫他即刻就拿去做。好在朱街正就是裁缝,他的隔壁,正有一个旗幡灯笼铺。

  朱街正问道:“这旗子该做多大呢?”

  “管它的,想来比龙旗大些就得了!”

  就因为傅隆盛谈得太晚了点,又那么样的有精神,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而侧耳一听,街上也好像通夜都有人声。

  独立这一天,刚刚天亮,他就起来了。一出房门,连忙从斗筐大的天井中,把天色一看,兆头很好,好几天阴云郁结的天上,公然有了粉红颜色的影儿了。

  他好像自己有了什么喜庆事情一样,心里是那样说不出的快活。一夜没有睡好,也丝毫不感到疲倦。坐在高椅上,把生叶子烟卷好,叭燃。差不多叭了半袋,才悠然唤着徒弟小四道:“起来得啦,太阳快照着屁股了!先到老何架子上去,再赊两斤二刀肉来,叫师娘好生把它做成熬锅肉,我们先来庆祝一下!今天停一天门,不做生意!听清楚啦!今天停一天门,不要又懵懵懂懂去下铺板!”

  等他走到春和茶铺,不但街上的人已是熙来攘往,而茶铺里也已高朋满座了。

  朱街正站起来打着招呼道:“傅掌柜,大家已把你公举出来了,快过来商量!”

  他笑嘻嘻的道:“公举我做啥子!落到我脑壳上的,一定不是啥子好事情!”

  好几个声音竟把左右前后那一片瀑布似声潮掩过了,抢着告诉他:“咋个不是好事情?是公举你当本街代表,同朱大爷一块到皇城去庆祝独立呀!”

  于是大家就商量穿戴什么衣帽去。光复独立,是全四川的大喜事,这和以前办皇会一样。不过,以前参与喜庆的衣帽容易办,一顶红缨大帽,一件红青羽毛缎长褂,生意人们又不须乎穿官靴,戴圆领,便是光脖子,便是元宝鞋,只要不是光脚板,而穿有白布袜的就行。但这是清朝的衣冠,今天是我们汉人光复的日子,却不宜。那么,穿什么,戴什么,才对呢?

  有一个人,因他的老表在一个学堂里当司事,曾从他老表口中,听见过许许多多的新议论。便道:“我听见说,军政府是作兴尚武的,军装才算礼服,如其要穿礼服去庆祝,那只好找军装了。”

  大家都有点愕然道:“那却不容易找啦!作兴就找到了,好像也不大好穿罢?首先就是那一双皮鞋,这岂是我们的脚插得进的!”

  “还有哩,这条帽辫也该剪掉它!”

  傅隆盛朱街正一齐摇着头道:“把帽辫剪掉,我却不赞成。”

  街上一伙小孩子又在叫,又在笑,吵做了一团。只隐隐听见:“看啦!看断尾巴狗!看假洋人!”茶铺里许多吃茶的也哄然立起,长伸着项脖往街上看。

  像是一群学生,发辫全剪掉了,有把短头发长披在项脖上,好像戏台上装扮的头陀,有剪得很短,一直把后脑骨都亮了出来。只有两个的头上,各戴了一顶青呢有搭搭的帽子,一个戴了顶下操的草帽,其余都是光头。走在顶后面的一个,穿了身浅蓝色的洋装,两只手很不惯的分插在裤侧口袋里。手臂似乎过于长一点,袖口齐在手腕下两寸高处,口袋外面露出的那一段黄手腕不算外,并且两个肩头也高高的耸了起来。

  傅隆盛呸了一口道:“活像一个猴狲儿,何苦要弸做洋人呢?我想那一身绳捆索绑的东西,穿得也不自在罢?”

  这伙人似乎在街上已着小孩妇女们嘲笑惯了,所以走到这里,被小孩子跟着那么样的笑喊,他们并不像要发气,要回骂的样子,仍是嘻哈打笑着,昂昂然的向顺城街走了过去。

  大家重新坐了下来道:“剪了帽辫子,真不好看!我们的帽辫子是不剪的。”

  傅隆盛重新把叶子烟叭着道:“好看不好看,倒不在乎。只是独立就独立,为啥要学洋人?难道我们一独立,就该投降洋人吗?照这们办,倒不如还是等清朝来坐天下的好,再说他们不对,到底是中国人啦!”

  他这一番感慨,把朱街正的话也勾引出来:“傅掌柜的话不错!我们中国的事,就坏在样啥都学洋人。比方我们四川,不要闹着学洋人修他妈的啥子铁路,何致先把我们当百姓的骗来出钱,把钱出够了,又着奸臣拿去卖跟洋人?闹他妈的这几个月,到底这条铁路又咋个了呢?如今清朝江山闹丢了,又来闹独立,并且更凶了,连穿着都学起洋人来!我看,将来吃的住的用的,无一不要学洋人,我们不如简直变成洋人好了,何必还自称是中国人呢?昨天夜里,我就和王洪发生了一场气的了。他杂种,不知着了啥子人的吹吹,喝了几杯黄汤回来,闹着要把帽辫剪去。我问他为啥要剪呢?圣人说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那能把大把的头发,一下剪去的道理?他杂种,跟我强辩说,剃头还不是毁伤头发吗?我说,这是朝廷制度。他说,以前朝廷是满清,满清是胡人,我们现在独立,就是不要胡人当我们的管头,我们要光复汉人的江山,自己作自己的主人。我一下就生了气,甩毬他两耳光,我说,既是闹光复,那就应该把头发蓄起来,照戏台上打扮,梳起髻子,戴网巾,才算是我们汉人的制度,为啥子要学洋人呢?……”

  四五个人全跟着傅隆盛拍起掌来叫道:“对呀!对呀!汉人光复就该照汉人的制度!我们反对剪发学洋人!我们要把头发蓄留起来,挽髻子,这才是正南正北的大道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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