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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岩文集(第六卷)》 作者:柯岩

第16章 美的追求者(3)

  韩美林是天真的,天真到幼稚和轻信的程度。他无话不可对人言,社会上一次次的政治大风暴,倒下去成批成批的人,但这似乎对他没什么影响。他从来没把它和自己联系起来,他的性格仍是山东人的耿直与豪爽。更何况,对朋友就得掏心窝子,知心朋友嘛,更是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他认为反右扩大化了,党一手培养起来那么多有才能的艺术家怎么会尽是右派呢?他认为反右倾是没道理的,到农村看看去嘛!难道安徽没饿死人?怎么说真话的彭老总倒成了反党集团?……他不但说,而且写,在信上畅所欲言。直到他的“知心朋友”把他的信全部上交给“四清”工作队,他还在源源不绝地给他提供材料。

  韩美林是欢乐的,欢乐到一种痴迷的程度。在济南贫民区出生的孩子做梦也没想到会成为最高学府的大学生。他广泛地涉猎了民族艺术宝藏,又陶醉于老师向他介绍的一切西欧绘画艺术。他像海绵一样地吸收,一边刻苦学习,一边大胆地实践,在学生时代已经发表了不少引人注目的作品。但他还不满足,还要去听音乐、看戏,在大学生合唱团里整整唱了四年男高音。

  他做梦也没想到,刮到那些有才能、有骨气、有思想的同志身上的奇异的风暴,有一天也会刮倒他这棵小树。所以当1964年“四清”工作队不拿出他那些“密信”,只宣判他思想反动,把他下放到八公山下淮南瓷厂劳动改造时,他眼里就开始出现痛苦和疑问了。

  在淮南瓷厂,他从事过各种繁重的体力劳动。嘲笑和折磨是少不了的,但工人们对他很好。常常在他力不能及时,边上就伸过来不知是谁的有力的手。师傅们常常在节假日把他叫到家里喝一盅。师娘用大碗给他盛饭、夹菜,把浆洗缝补好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他手上……用那样同情和爱怜的眼光看着他,就像小时做错了事时,母亲看他的眼光一样。可现在,他是大人了。他又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以致小韩不敢直视这些眼睛。所以以后他谁的家里也不敢去了,每到星期天就一个人到八公山顶上去号啕大哭一场……一个星期六,韩美林躲在一棵大树边上吃饭,想到明天不知哪位好心的师傅又要拉他去家吃饭时,他发愁了,苦苦地思索着推托之词。忽然,觉得有谁在扯他的衣袖而且热烘烘地。回头一看,是一只卷毛的小狗,很瘦,很脏,毛散乱地披着,眼睁睁地瞪着小韩的饭盒,看样子很饿。“一定也是个不走运的多余的’人‘”。小韩苦笑了一下,把自己饭盒里的饭都倒给了它。小狗高高兴兴地给他打了个滚儿。

  第二天,小韩又照例到八公山上大哭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小狗的呜咽。小韩低下头来,不知什么时候,它也跟来了,蹲坐在小韩脚边,无限同情地仰望着他。小韩禁不住心里一热,一把就把它抱进了怀里。

  从此,不但每天吃饭时,小狗趴在他的脚边,他每星期上八公山,小狗也都陪着他呜咽。而且他到哪儿,它就到哪儿。小韩进到高温窑洞作业,穿着鞋袜全身披挂还烫得难受,而它,也伸着它那粉红色的舌头热得直喘,把四个爪子轮流倒换着着地,烫得跳着,疼得浑身直战。但无论多久,只要小韩在里边,它就决不出来,而且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小韩,好像一错眼珠,小韩就会消失了一样。

  “文化大革命”开始武斗,小韩回家去养病,小狗寸步不离地跟他进了车站。等小韩上了火车而它被拦在车外时,它的眼里流露出那样多的悲哀,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小韩坐到了车窗前,招呼它坐下时,它就那样恬静地原地坐下了,就像现在那样恬静地坐在韩美林画册的首页一样……但火车突然移动了,它像疯了一样地跳起来,一边呜咽一边抗议地号叫着,追着火车飞奔,一口气追出好多里……一年以后,韩美林被勒令回厂。一天,他正在明媚的阳光下,坐在草地上用刀雕刻枣木人——一个美丽的朝鲜族小姑娘。忽然,几个彪形大汉朝他走来,韩美林四边张望,没有其他人呀,他还不明白武斗队就是冲他来的。一瞬间,他已被五花大绑起来,粗大的杠子立即压折了他的双腿。原来,凭着他那“知心朋友”的揭发交代,一些别有用心的“发明家”们,把他在美术学院上学时和外国留学生的交往,上纲成“里通外国”,扣上了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揪斗那天,先由武斗队一顿拳打脚踢,然后挂上一个大石膏牌子拉出来示众。小韩充满泪水和大惑不解的眼睛里,映出了他众多好友吃惊的、愤怒的面容。最勇敢的几个好心人冲上来一边骂着:“叫你不老实交代!”一边几拳打碎了他的石膏牌子以减轻他的负担。但更多的人双手掩面、不忍卒睹或背过身去……而这时,却突然出现了一个欢乐的叫声,从人丛中奔出一个生物,直扑到韩美林的怀里。是的,这就是那只小狗。一年不见了,它丝毫没有改变自己的痴情与爱恋。它是那样欢乐地叫着,一边狂喜地摇着尾巴,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他,用爪子一下一下地挠着韩美林的前胸,一边围着他四周奔跑,用身体替小韩遮挡向他打来的雨点似的拳头。天啊!天塌下来了,一瞬间就变成了反革命时,小韩没哭;妻离子散,打折了腿、勒断了筋时,小韩也没哭。可此时,成串的泪水像断线的珍珠似的,从小韩流血的眼里滚了出来。

  而那时,在一切是非美丑都被颠倒了的那个时刻,一切纯真的感情都被认为是罪恶。不要说人的感情,狗的感情也是不被允许的。于是,武斗队的“好汉们”一棍子狠狠打在小狗身上,顿时打断了它的脊骨,小狗一下子倒在了韩美林的脚下。武斗队的人踢它、拖它,但它还挣扎着回过头来用它那粉红色的舌头舔着韩美林的脚,用那天真、欢乐、但此刻满是泪水与疑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看他。看他,问他,同情他,爱恋他……这是它最后看他的一眼啊!它给了作为画家的韩美林什么样的印象啊!

  韩美林进监狱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被小狗亲吻及抓挠过的这件褂子,轻轻地轻轻地脱下来,珍重地放好。那上面有它的气息,有它的爪痕。这是何等珍贵的气息和爪痕。天啊天啊,永远不要让它消失,不要让它消失吧!

  韩美林在监狱里蹲了四年零七个月,出狱后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两斤肉,到处去找这只小狗。当他听说它被打断脊梁,从此不吃不睡,苦苦地叫了三天,才不甘心地咽了最后一口气时,韩美林是何等痛切地咀嚼着它的愤怒、它的悲哀、它的疑问以及它的苦恋啊!

  它的形象永远保存在韩美林的记忆里,这是又一把插在他那敏感而深情的心上的刀子。但他不愿意记着它那痛苦的形象,因为那太让他难以忍受了。所以他只把它的泪水与疑问稍稍留了一部分在它眼中,而画出了它健在时的那美丽而可爱的形象。

  也许每个人对艺术的感受不同吧,我曾多次听过这个《患难小友》的故事,但每次在我眼前出现的却都是它那更为稚气、更为天真、更为欢乐,因而也更为痛苦的形象。从八公山上直到武斗场中,它的每个形象都在我眼前栩栩如生地活动着,是那样活生生地,从没静止过。

  我宁愿看到那奇异的风暴留在它身上的奇异的印记,好让今人以及后世的人们,都永远记住——那决不可以再重复的一切!

  可爱的值得尊敬的“患难小友”啊!我这样坦率地说出我不满意你的朋友给你的这一造型,对它提出了异议。如果你知道了,一定会生气地朝我叫着,责怪我不懂美术之类……因为,你从来是事事都站在他一边,维护他的。那么,就请你原谅我这不得不作的批评吧!要知道,现在深深爱着你的早已不仅仅只是他一个人了。

  地狱和天堂

  现在我的叙述就要来到我极不愿提及,而又不可避免提及的那一段了。是的,那就是韩美林四年零七个月的监狱生活。

  读者同志们,无论你是坐过监牢还是没有坐过监牢的,你都无法想象“四人帮”横行时的监狱情景。请容许我说一句作家的真话吧:那——是人间地狱。要知道“四人帮”砸烂了公、检、法,他们的监狱和我们共和国的专政机关就没有了丝毫共同之处。

  新中国成立后的十七年间,因为工作需要,我曾不止一次到过我们的专政机关。许多监狱给我留下的印象就像一座座繁忙的工厂。除了带铁丝网的高墙、荷枪实弹守卫的哨兵,以及必要的监规守则外,犯人们在学习和劳动中,培养人的自尊心,改造着自己。监狱里有自己的车间、医院、供销社、储蓄所,甚至还有舞台和演出……不相信吗?去问问十七年刑满释放人员吧,去问问大赦出来的日本战犯和国民党战犯吧,去读读末代皇帝溥仪的《我的前半生》,去看看在中国服过刑的外国间谍李克夫妇所写的《两个美国间谍的自述》吧。只要不带偏见,任何人都会从中感到共产党改造政策的伟大及社会主义阳光的温暖。

  但韩美林蹲的是“四人帮”的监狱啊!说来很难使人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中世纪的酷刑,法西斯的残暴,加上封建奴隶主的极端愚昧,像张志新一样为追求真理而忍受过一切折磨及非人凌辱,并为此丧生的又何止一人啊!

  韩美林是作为现行反革命被捕入狱的,经常戴着脚镣手铐,但几乎未经过审讯。没有罪案,也没有证据,连办案的人员都搞不清他到底有什么问题,只是以讹传讹地说他“里通外国”,怀里揣着一个导弹弹头给外国人发射情报。于是体罚、挨饿,甚至逼迫他吞咽粪便……一切残忍的刑罚都可以加到这个所谓“敌人”的头上。天啊!让我们每一个有点头脑、有点文化的人都想一想吧,如果一个导弹弹头可以小到揣在怀里发射,那我们国家的科学水平可真正超越了世界与时代了!而发射导弹所需要的一切精密的全套科学设备,这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画家又从何具有呢?

  今天看来,那真是个奇妙的科学幻想。而当时,那些卑鄙的“发明家”——诬告者就在“四人帮”所需要的政治路线下因此飞黄腾达。而小小的韩美林,就因此不折不扣地坐了整整四年零七个月的监牢。并且因为他在逼供诱供下不肯诬陷他人,被认为不老实交代,受过各种刑罚,被撅断过三次手指头。

  十尺零六寸长的牢房里经常关上十四五个人,每个人只有八寸地盘。刑事犯和“政治犯”乱关在一起,“政治犯”戴着脚镣手铐,可以由刑事犯任意欺侮。每天五时起床,除了看毛选外,不许看任何书报。时时刻刻要直挺挺地坐着,一被发现说话或有所活动就要体罚。被罚的人“鬼哭狼嚎”,脆弱一点的人常常被吓得精神失常。一杀人就早上四点拉铃,然后用几个高音喇叭同时放样板戏,然后凶神恶煞的刽子手就进来拉人:“你!”“你!!”“你!!!”惊天动地的哭叫,接着是一排慑人魂魄的枪声……每当这时,韩美林就把与他同监的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犯的头抱在怀里,紧紧地掩住他的耳朵,轻轻地告诉他:“别怕,别怕,这不是共产党的监狱,共产党不是这样的。”

  每当这时,韩美林就想起建国后济南的严冬,在飘飘白雪中列队行进的战士。他们是那样庄严肃穆,正义凛然,但对待老百姓,他们又那样笑容可掬,亲切温暖,常常脱下自己的棉衣,披在路边的大娘和孩子身上。他还记得在一个北风呼啸的早上,一个剪着短发的女兵走进了他家住的那个破庙,泪水盈盈地拉着奶奶的手,给他家送来二十斤黑豆。奶奶一迭连声地让他和弟弟跪下给那女兵磕头,还得磕响头。那个女兵怎么拦也拦不住,等他头上磕起了大包,抬起头来时,那个女兵却像神仙似的消逝了……以后,慢慢地养成了习惯。只要他一看见、一听见“四人帮”监狱里的各种丑恶和酷刑时,他就回想他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想司令员怎样教他敬军礼,想连长怎样给他讲长征,想工程师怎样教他晒图,想组长怎样爱抚地揪他的耳朵。想四里山上的月夜、青石台阶两侧的樱花,想阳光下曝了光的胶卷,想山坡上撒欢打滚的小马驹。还想起他刚刚参军时不敢夜里上厕所,一次尿在了被里,第二天班长怎样一边给他洗被一边给他讲唯物论,说世界上是没有鬼的……生活里曾有的阳光照亮了地狱里的黑暗,韩美林更进一步地在地狱里寻找天堂。他目光灼灼地在监狱里捕捉形象,追求任何一个美好的形象。一只蚂蚁在地上发现了一粒碎屑,它匆匆忙忙地走了。啊,原来它走路的样子是这样的。看,它用触须去触另一只蚂蚁了,它们打的是什么暗号呢?哦,它们去搬兵了,找来了成队的蚂蚁。原来蚂蚁也像人一样,每个“人”走路的姿势都是不同的。那么,除了雌雄老少的差异之外,它们可也各有各的性格差异呢?为了比较,韩美林有意地从每天的活命粮中省下一点,又一点,撒在地上招引它们来……一分钟又一分钟,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天又一天……啊!一年又一年……韩美林直挺挺地坐在他那八寸地盘上,眼睁睁地看着——蜘蛛在屋角结网了,它有着多么坚韧不拔的毅力啊!丝断了,再拉!网破了,再织。呀,看!它结茧了。原来它的茧不是纯白的,白色只是它的外壳,心儿却是好看的闪亮的淡黄色。啊,多么奇妙,多么美好的小生命啊!

  四层铁门禁锢着的监狱里可供观察的形象是那样少,于是韩美林贪婪地逐句逐字地追忆五年里,美术学院老师讲授的全部课程,那每一次看过的画展,每一部画册。当然,还有那飘飘欲仙的乐姐姐和无限痴情的“患难小友”留给他的一切精神财富……记忆与想象虽然那样美好,却总是那样缥缈,那样瞬息即逝。于是,在同监难友的掩护下,韩美林千方百计地留下了一截筷子头,在自己的大腿上作起画来。练笔,练他那被勒断了筋的手腕。画一切他可以看见的形象,画一切他记忆里的形象及一切他想象中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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