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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窥背后》 作者:阿明

第13章

  关了几天就像是给判了一百年的徒刑,工作真是那么好吗?关键不在这儿。我说过我骨子里不是个安静的主儿,一下变得自由自在还有些不习惯,井然有序的日子把我塑成一个懒散而胆小的窝囊废,有时连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现在倒好,如果我愿意就可以睡上十八个小时,下午两点起床,用不着担心那只该死的闹钟吵得你神经衰弱。但人就这么贱,喜欢熟悉的节奏,黑里咕咚从床上爬起来,披星戴月回来,填满肚子两腿一蹬,挨到休息日睡二十四小时。难道这就是我哭着喊着要寻找的希望吗?我想是。我想挣点儿钱买个极品的音响,想给文惠置一些漂亮的名牌衣服,想结婚……无休止的微小而又可能实现的欲望,促使我拒绝自由自在,就这么回事。所以当子和又为我在一家书店找到一份工作时,还挺他妈高兴,不停地向他道谢。

  我是小辉来我家后的第三天到王子和家去的。他正就着煮毛豆喝二锅头,小辉在打扫盘子底的剩菜汤,他老婆坐在电视前等天气预报。王子和问我为何不早点儿来,是不是喝点儿。我说胃不舒服,要来就来点儿啤的。小辉听到后,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他老婆看到后走过来一脚又把冰箱门给踹上了。王子和想说什么,守着我可能没好意思言声。我这人生冷不忌,对着瓶就吹开了。王子和不喝了,和我聊起了书店的一些情况,然后掏出一张名片让我明天按这个地址去找路经理。我一边喝着,说别又是贾朋那路人。王子和有些不解,问我谁是贾朋?我笑了笑,很诚恳地谢过他。

  王子和忽然问我:“你认识一个叫金月亮的吗?他可说和你是朋友。”

  金月亮,认识,没错。我眼前有个秃瓢在晃,老是乐呵呵的,脸上生满令人生畏的壮疙瘩,细而长的眼睛亮极了,谁也弄不清是充满了贪婪还是充满了渴望,反正他可是个不管不顾的主儿。别人叫他月亮,我还以为是戏谑,他爹妈养出这么个粗俗的家伙却起了个漂亮名字。他头发稀而黄,不是个天生的秃子。我们最早是在一个文学进修班认识的,当时,他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老想写一部出人头地的小说,满脑子混账的功名利禄,表面倒还是假模假式高谈理想。老月亮挺独,我们就这么叫他,纠集几个男女,散布他的****创作法,说是写小说是为了痛快好受,你要是没有嫖妞儿的感觉准是哪儿不对头。这话也许很受听,但在当时却没有谁愿意放弃自己纯洁的主张附和他。我们也年轻,甚至以为他怪模怪样的,可还是认定他有潜力,将来也许会有所建树的。后来得知他实际什么也不是,原来是因为玩女人让工厂给开除的,感召力自此大大下降,认为他的说法不过是从弗洛伊德书里剥来的大杂烩。直到我和月亮熟悉,才知道这家伙从来不读理论着作。他白天不听讲座,晚上倒是满屋乱串瞎聊,渐渐大家都有点儿讨厌这个秃子,他却从来都不注意这些。有一天晚上,月亮拿来一瓶白酒,赶上屋里就我一个人,便借酒聊起来,我们的关系也算是真正的开始。他告诉我,他到这个进修班来是通过他父亲的关系。他父亲是个历史学家,但实际是个当兵的。他称他父亲为老家伙,对越古老的历史越来劲,女人可要新的。我只记得他说自己一直和母亲过,母亲谢世后,就一个人在社会上游荡,至于让工厂除名那是真的,不过那女人是他现在的老婆。他到这个进修班以为能见识见识,最后发现这帮作家和教授都是******假模假式装天真烂漫的儿童,无聊得没底,实在令人讨厌。他读书不少,特别崇拜李白和莎士比亚,他醉眼惺忪发誓一定要当个真正的作家,然后我们就聊女人,一直到深夜。他忽然发疯似的要走二十公里回城里,一定要离开这个倒霉的文学进修班,滚回家写一部他认为真正的小说。我当时也不清醒,没拦他,第二天想起这小子是真他妈疯。十四天后,他给我拿来一部十八万字的小说,叫《横冲直撞》。他告诉我这部小说整整写了十三天,可真是痛快淋漓,过瘾极了。他请我把这部伟大的手稿转给一位他认可的教授就没了下文,而且他也不问。我可没忘了当时这小子熬得像只红眼耗子,却还美得不行。

  “也不知他怎么认识了我们的美编,后来就请大家吃饭。”王子和接着说,“这家伙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我说:“何以见得?”

  王子和收拾好酒杯。“他老以为自己是梵高,而且我发现他总是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显得很虚荣。”

  “月亮有时的确有点儿疯,不过他很真诚。”

  “真诚得都有点儿过分。”他打发走小辉,嘘声道,“他反穿着衣服,弄一个秃瓢,满不在乎地搂着一个叫小艾的姑娘和大伙聊天,你根本想不出来他当着众人的面把一只手放进那姑娘的胸罩内,脸一点儿不红。他带来了几幅油画,我不太在行,看上去很放荡。在我们看画时,他竟公然挑逗那美编的妻子。一块儿来的姑娘醋得不行,差一点儿就抓破脸。后来他又看中一只用椰壳雕成的村姑头像,非要出一百块钱买下来,说是像他以前的情人。那姑娘听了又是乱哭一通,好在在场的人都喝得差不多了。我们是怎么说起你来的,对了,他向我打听你,说是在我们杂志上看到你的名字,问你是不是成着名作家了。我乐了,说你现在成了真正的‘坐家’,干坐在家里没人给钱。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话赶话。我倒是不相信那家伙对你有什么友谊,他对谁也不会,我看他除了女人和性就是自己,反正他显得十分下作。妙的是这小子总能把自己成为众矢之的,然后把大伙儿拉进去,告诉你不过和他是同一种货色,说为他难堪不如说是为自己难堪,把你弄得怒不得恼不得。”

  “我知道这家伙,只要自己痛快,干什么都没有限度。”

  “还有一件事让我对这个秃熊产生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也许真喝多了,他忽然跪下来,朗诵了一段好像是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台词,称赞美编的妻子漂亮无比。大家先是尴尬,后来简直有点儿不知所措了。赶上那美编醉得差不多了。我们也只能把你的朋友弄走。他把你的地址要走了,不定什么时候闯进你的家,你可留神点儿。据那美编讲,你的朋友也不知从哪儿弄到一张片子就径自闯去了。不管你信不信,那美编的妻子说她喜欢秃子的表白方式,当然她也是酒后说的。你说他这是勇气还是无耻?”

  “别争论这个问题,否则咱们都得陷进去,再筋疲力尽地爬出来,还不知自己干了些什么。月亮被判过徒刑。”

  “我看他不像好人。”

  “好人的标准是什么?”

  “对咱们来说很简单,安分守己,过和大家一样的生活。”

  “你非常讨厌月亮吧?”

  “不完全是,可我断定他是个一事无成的人。”

  我哈哈大笑起来,特别开心。我想类似子和这类的评价简直是太多了,把人弄得都透不过气来。他问我有什么可笑的。我没心思回答,只说是时间不早了。他没张罗送我,可能他对我对自己也是这个评价。这里包含着某些永远不可能兑现的承诺、淡淡的怨艾和沉重的遗憾,而不是扎心的痛楚,是致命的憋闷,如生活在没有窗子的房间里。回家的路上,我把车子蹬得飞快,可那种感觉自始至终萦绕在我的左右,即活着都是自己和自己打赌,细想从来就没有输和赢。为此兴高采烈或悲痛欲绝,究竟值不值得?

  还不是特别晚,从宣武门往菜市口那条街仍是喧闹熙攘,很多人从胡同里走出市面。男人们抱着双臂相互神聊。有个孩子忽然跑过来,几乎钻进我车底下。只能是我倒下,胳膊破了一块皮,裤子也撕了。而这时孩子妈跑过来要吃了我。谢天谢地,这只母老虎的宝贝儿子只是小哭一阵,我才被放行。想来活在这个充满秩序感的社会上哪有横冲直撞的道理,我加倍小心骑到家。

  再说关于月亮写的那本《横冲直撞》,老教授患脑血栓不幸后手稿也就没了下落,月亮倒是从不提及此事。我挺内疚,他却对我说,不用,谁把自己的作品当作诞生的婴儿我就看谁像个粉头。无论多么正儿八经的玩艺玩了就该扔掉,要不这个世界早发霉了。现代人不管怎么否定自己也不会不留下点痕迹,还用得着自己张罗和体现?好些事情只是为了快活才干,并不是崇高。至少现在好多人都这么干,今后干什么都是一个目的,实现自己。当然我理解的价值是客观的,和秤盘子里的大葱大蒜没有多大区别,斤斤两两的刻度都是人们设计好了的,然后再抓住这棵葱或这头蒜的营养学或其他所谓科学中的功能。我压根儿就不愿被谁利用,也包括我自己。我要说李白捞的那个月亮是真的,准都拿我当白痴,可我才不在乎呐。我有时问自己,强迫自己回答,你究竟喜欢天上的月亮还是你心目中的月亮?老实说,我都喜欢,在需要的时候,两个都是真的。人就是太他妈珍惜自己。算了算了,那小说我早忘了,再说也不是为了发表,交给你现在回想起来是一时的虚荣。我现在开始学木匠了,我发现鲁班是个艺术家。

  月亮对我说这话有多久了,我已记不清。他倒是说到做到,最后他以为自己是个鲁班时就丢开了锯子。再后来,他因为要去南方手里没钱,把单位分给他的房子转给了房虫子,从中收取了笔钱,到南方逛了八个月,回来政府就以投机倒把罪把他送进公安局,呆了两年,据说,他在里面天天哭。我想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但流窜的本性使他对自由比一般人理解得更有诗意。他一定是哭他失去的自由。他曾来信请我给他寄些美术方面的教材,比如油画入门、颜色学、速描基础什么的。我还给他寄了些美术家传记,其中也包括写梵高的《渴望生活》。所以王子和说月亮觉得自己是梵高我一点儿也不吃惊。他出狱后,匆匆和我照了一面又去了南方。他说他可以边做木匠活儿边学画,总能口的。他在狱期间,老婆和他的一个朋友好上了。他说自己以前也这么干过,这叫淫人妻者妻淫人,也算是报应吧。他说要离婚,但到底离没离我就不知道了。从此我再也没见到月亮。

  王子和谈到月亮,可见那小子是旧病复发,又飘了起来。

  这个乐呵呵的秃子不会安静,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以前也进行过深谈,他总是用奇怪的问题把你逼到犄角回答他。有时我觉得他挺神秘,但当看到他咧着大嘴哈哈傻笑时,又觉得他是那么清澈见底。从相貌上看,说他二十五到四十五岁都行。我甚至喜欢看他一瓶瓶往肚里灌啤酒,然后抻着脖子高歌,那时他就以为自己是帕瓦罗蒂,而且他还尽弄意大利民歌,真让人哭笑不得。我尽量回想同这家伙交往的每一个细节,发现在他乐观的面孔下,仿佛还有同这个浮躁社会不甚相容的超然度外。我的意思是他不曾为某些事物有过多痛苦,在他自由的时刻,他就是这样。我记得他在大狱里给我寄来一些速描练习,是从我以前住的地方几经辗转到杂志社的,全是异常漂亮丰满的小妞儿,真实性高于艺术性,我都怀疑狱方给他提供模特。他能给自己的想象找到适合自己的土壤,好好活下去。

  当我把思绪跳到自身时,发现把月亮想得太多了。

  金月亮并不是我圈子里的朋友,不过我明白只要这家伙从我眼前一出现,总能让人吃惊。王子和说他哗众取宠,我猜想这家伙压根儿就是无意的。我现在挺不顺心,有点儿想他,多半也希望生活中来点儿新奇。我不好意思找一个牵强的理由发难琐碎的日子,不是都这样生活吗?就是没劲。并非我失去了工作,满街转腰子挨蒙上当,事实一切很早就开始了,是工作让我忙昏了头,因为出现了文惠,****有了依托,当欢蹦乱跳满处乱窜的老月亮浮现出来,我的的确确生出惘然若失的愁绪。细细想来,工作和文惠都是暂时的假象。我并不认为这些客观的力量在欺骗我,而是我自身的脆弱。我渴望温馨而静谧的生活,主动去追求她、爱她,我对文惠说过那些甜言蜜语确实是发自肺腑。我喝了点儿酒,这玩艺能让我骚动不宁,但也仅仅表露在我的激烈思想之中。我还是为自己羞愧,从十八岁到现在我几乎没有进步,一直沉浸在男欢女爱的梦幻之中。按照老百姓的讲法,我现在是走背字,连吃饭都成问题,若不是王子和帮我谋到事儿,我马上就得完蛋。当我不得不低头打这个小算盘时,刚刚体味到老月亮敢拍屁股就走的自由该是何等的勇气。是生活把我死死钉在原地,还是我自己死死不能挪窝儿?要是生活没那么多节外生枝,我对月亮肯定不会有更多的兴趣,就是同他交往,我也顶多把他看成是个有个性的疯子,可现在倒是想同他攀攀道。我假设一番,要是金月亮忽然跑来拉我入伙,而且浪迹中百分之百能撞上白雪公主,我也能找到理由赖在原地不动窝儿。我的肉体和精神需要另一块伊甸园,希望躺在床上握一本我喜欢的书,或者陷在沙发里用心倾听动人的音乐,瞅着一个温存的女人忙里忙外……

  即便是现在,我还是不想把话统统倒尽,那类动不动要把心窝子话掏出来献给谁的台词,只不过形容我对你比对他好的意思,只有傻瓜才当真。我这样胡思乱想,还想了一些想做根本不可能或不敢做的事,我把它称之为壮色什么的,否则,我的血液就该凝固啦。我已经开始感觉到我不知不觉被同类瓜分的就剩下思想,若再不去占有,同躯壳无二。我没有丝毫倦意,斑驳陆离的怪念头一个接一个,但有一个最温暖的念头一直舍不得丢下,就是庆幸我没像一个真正的流浪汉在北京火车站前闲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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