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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窥背后》 作者:阿明

第12章

  没事的时候,时间很慢,觉得过了好长时间,实际上一个星期才刚刚开始。

  贾朋会给我多少钱?我老在想这个问题。我希望是一个吉祥的数字,起码给我在不走运的日子带来点安慰。这可是我没工作后的第一份薪水,我盼着发薪日子尽快到来,不如说我更渴望这个数字所暗示的象征。

  时间依然慢悠悠。

  文惠来了,她拉开窗帘后在屋里转了个圈。“你该让房间进点儿阳光。”这话多好听啊。她第一次来我这里就玩这套,过去好多日子还是没有变,听起来就像我以前老也没有人要的蹩脚小说中某些差劲的结尾。我不喜欢她白天来找我。每次她都故作多情要给我阳光。我不太正经地告诉她我讨厌强烈的光线,我拉上窗帘,关上阳台的门。她满脸警惕仿佛正告我今天不要想入非非。我让她躺在我身旁,用枕头筑起一道“三八线”,提出好好聊会儿天,请她放心决不越雷池分毫。她不情愿地靠在被子上,傻呆呆瞅着我,或者不露声色地看我的表演。聊什么,又有什么可聊的?我不是个话少的人,却想不出怎样打发掉多余的时间,回想起来过去那种规矩的日子就是好混,说说笑笑,提醒明天还得上班,时间像微风一样就过去了。而眼下却不知该玩什么把戏。我有点没劲。

  文惠说:“你瞅着我,我瞅着你,聊什么呀。”

  我回答:“特别无聊是吧。那咱就聊聊无聊,你看怎么样?”

  “无聊就无聊,有什么可聊的。”

  “不对,无聊也是一种境界,而且还有等级呢。就算我胡说吧,一级的无聊是穷老百姓的无聊;二级是布尔乔亚的无聊;顶级是政治家的无聊;治愈三种无聊的药方是性、金钱和战争。咱们当然是属于第一级无聊……你别瞅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咱们这不是聊天吗?”

  “我都快不认识你了,是不是还要写本无聊论?”

  “那倒没必要,你得承认我把无聊分成等级是相当新颖的吧。这几天因为无聊就常常想无聊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差不多想出来了,就这样战胜了无聊。令我着迷的现象是每当我感到无聊在侵蚀我时,总希望你能守在我身旁,而想别的事时情况就不是这样。”

  “那当然了,你想哪个年轻的大姑娘时能希望我守在你身旁?这把戏无聊透了。你要想聊天,咱们换换样吧。”

  “你没有无聊的时候?”

  “没有。”

  “不会吧,只能说你没发现,要不你真就是个幸运者。哈哈,你说咱们现在是不是相当无聊?”我说着,指了指墙上一张美国硬派明星的招贴画。“文惠,假如这张画的本人就是懂得魔法的仙女,让你提几个愿望并能帮你实现,你说心里话,你希望得到什么?”

  “这不是演《第一滴血》的史泰隆吗?我让他给我抢银行去。”

  “聊正经的,假如他就是能帮你实现自己愿望的仙女。”

  “世界上哪有这般好事,不过这样想想也是挺有趣的。不妨就假设一下,嗯,这样吧,你先说怎么样?”

  “成,我活着没有太大的奢望,只求别饿着,顿顿有细粮,能拥有一套高级的组合音响和一把正宗的西班牙木吉它。觉得没意思时,在毫无痛苦的睡梦中死去。”

  “真够笨的,这不是假设吗,你完全可以拥有一个工商银行。”

  “我的要求就这么多,真的,你呢?”

  “我说了,你别吓着,我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大农场,然后在那里盖一幢别墅,里边有游泳池健身房娱乐室再加上一个小花园。房子的四周长满绿茵茵的整齐草坪,有人定期为我修剪。房间可以不要太多,实用而舒适就可以了,要有书房、琴房、画室。厅要大而现代化,每周我都要邀请好朋友们来跳舞谈天聚会,让春晚的现场搬到我这里来。平时我开车到自己的企业看看,车来辆日本的就行了。余下时间我出钱请国内最好的最有声望的教授教我英语。我的工作人员全是那些涂脂抹粉的电影演员,但在我这里不行,要让她们穿普通的工作服,不过我要给她们最高的工资。要让到我这里做客的朋友都羡慕我,喜欢我,爱我,听我的调遣。”

  “小妖婆,小金鱼可要游回大海里去了。”

  “我对穿着并不太在乎,卧室可要像样,我就这样过下去,而且这位仙女要用魔法让我永不衰老,人见人爱……”

  “你一人不孤单吗?住这么好的地方有没有我呀。”

  “当然,我还没说完呢。我要不断扩大自己的权力,然后派我的下人去给你送一套最先进的音响和世界没有比它更珍贵的吉它,并把你接来,让你躺在我的身旁,送给你一杯放有安眠药的美酒,满足你最高的愿望。”

  文惠说完哈哈笑个不停。我有点失望,发现这样做真是傻的可以。原以为她是个单纯得没有太大奢望的女人,交往中也没见她对任何不切实际的东西表现出过于强烈的欲求。她问我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生气了。我说没有,不过我倒觉得她不该嫁给我。她扬了扬眉说:“得了得了,吃这种醋你也不害臊,是你说的,我看你一本正经比谁都认真,跟那个史泰隆要音响要吉它。可我都是不切实际的,咱俩谁更没劲?让你自己说。”

  我得承认文惠的抢白是有道理的,我比她要有理智,像真的一样,虽然我吃了亏,也还是说明我是个没大用的实用主义者,连莫须有的享受都没勇气追求。我攥住她的手,很生硬。我说我最迫切需要一份正当的工作,某种程度上说对她对大家也是这样。我顶怵她流泪,并非我感情脆弱,而是看到成熟的女性这样,就有天塌地陷的恐惧。

  文惠在一家老字号食品店很不安心地卖酱菜,她在早以为,我当编辑路子宽还可以帮她换换工作。我曾使过劲,至少她看出我是不遗余力让她能有个体面的工作,但我回天无术,如今连自己都成了“下岗人员”。近日,听她聊单位的事挺来劲,估摸这酱菜也卖习惯了。她蜷在被里不知不觉睡着了,脸上让泪水洗过,愈显粗糙。我希望能细细觅到少许光泽来证明我们的婚期还有机会往后拖拖。她实际是二十九,快奔三十岁的人了,不是她说的二十八。我偶然瞅到她的身份证,可我从来没点破。她也尽量回避自己的年龄,只是说自己生日小,在心理上毫无愧色地享受二十八岁的年华。她没错。不知为什么,我不忍心看她熟睡的样子,便下楼转了一圈,拎回两袋速冻饺子。我回来时她却走了,留下一个字条儿,说是参加一个英语强化学习班,不愿耽误课。

  我把饺子丢进冰箱,一屁股陷进沙发,心想爱吃咸菜的外宾是朝鲜人,文惠该学鲜族语才对。她走了,我闲得窝火,也没一点儿办法。

  快到十点时我才到雅宝路饭店。信息部的房间虚掩着,进屋发现贾朋用于会客的沙发上坐着一位军官,我怔了怔,但很快清醒了,像贾朋这样全方位的侃主儿,加上军界的,正好是立体的骗局。我没言声,沏了一杯袋泡茶靠在沙发上。我盘算着能领多少钱。那军官直用白眼翻我。出于礼貌我劝他别着急,贾朋可能出去办事一会儿就会回来,我甚至还自作主张给他沏了一杯茶,直到内间闪出一张女人的笑脸,我才觉得有点儿不对头。军官冲到我眼前做枪毙状指点着问贾朋是谁,你是谁,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注意到室内的变化。那张贾朋和他的姘头在上面打滚的折叠沙发和文件柜都不见了。我说我在这里上班,我们刚刚开完一个国际会议。军官请我认真听着,他是昨天携妻子来饭店的,别的一概不知。我知道事情可能不妙,忙跑到服务台证实。小姐告诉我贾朋大前天就结账搬出去了,她也不知道去哪了,饭店丢了两个被单还找他们呐。她很好奇地问我:他们那俩男俩女是什么关系?我没好气地说就是你想知道的那种嫖客和暗娼的关系。

  二十分钟后,我走出饭店。

  一出来我的心情好多了。贾朋再不是人,也不会为我一个月的工资卷包儿。我冷不丁记起那则出名的寓言,还不晓得谁是那只倒霉的黄雀。我安慰完自己,不由切齿胡然这个杂种,给我介绍的这是哪路狗党。我往回骑着车,正是晌午,太阳规规矩矩晒着地面,路人和我一样用自行车在柏油路上切出笔直的线,想起来就像城市规划沙盘上的装饰物,真是令人恼怒。这阵子,贾朋和他的同伙没准正在哪儿点钱,而我却在太阳底下榨油,也不知是谁疯了。反正到这份上,人也只能认了。路过北京站,我要是坐在马路当间嚎啕大哭,将会是怎样的情景呢?这个念头把我逗乐了,发生的事也扔到了脑后。在车站对过儿的书店几乎消磨了一个下午,所有的书架个遍,弄得服务员直瞪眼,最后花了十八块七买了一本叫《在路上》的书。我多半是冲这个书名买的。人生的希望有多怪,就跟眼前这个大候车室差不多,那些准备上路的人才不管是什么地方,反正觉得肯定是个不错的地方,比起这个脏了巴唧的车站要强百倍。坐在谈不上舒适的各自位子上,等待永远晚点的列车。我问自己,假如这是你必须做的选择,是长期等在这里准备去一个美丽的地方,还是不问青红皂白赶紧上路逛荡到哪儿算哪儿?我还真有点儿含糊。当然,对我现在来说,只有一种“赶紧上路”的选择。真要有万能的神给我一次机会,让我重新缩进娘的子宫里,全世界任何地方任我挑选,那我就干脆回答,我根本就不愿出来!

  看了一场电影,进场时已经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加上我总共不到二十几个人坐在这个忧伤的坟墓中。我横下心投入情节,才发现是一部看过的功夫片。我才不在乎看过没看过,只管坐到散场消磨掉两个小时。等从这个墓穴中钻出来时,真像是带着鬼气,没着没落的不知该干些什么。到便宜坊饭店,想到同胡然啃烤鸭的情景,又有了食欲。我买了十几个烤羊肉串,起码吐了一半。天天路过立交桥,只有今天有时间细瞅瞅,现下倒像个大杂货市场,捣腾什么的都有。城管定期在这里洗劫无照商贩,可这些小商贩就跟厕所里的绿豆蝇差不多,赶城管“蹲”下来时飞个精光,离开后又重操旧业。这么说有点儿过分,可瞅着令人作呕的人群和缓缓流动的臭水沟,真没有丝毫浪漫。我绕了一个弯儿,从桥下骑过去。路灯亮时,南北朝向的大街幽蓝幽蓝的,伸延开去,笼罩在极深极浓的夜幕中。一辆小车擦身而过,带出的呼哨像娘们儿呻吟似的给人情绪。这就是那久违的妙不可言的速度,嘿,我不是寻觅好久了吗,只是这辆破自行车实在不给劲,不然我准歇斯底里嚎叫一路。我处处碰壁倒让我清醒地认识到生活就在于抓住一个瞬间,没有人给你一个圆满的明天,你要干什么就是你完美的人生,谁还在乎你要偷鸡摸狗还是制造航天飞机。我现在除了来点儿速度没别的,一头扎下去,骑到南郊,没一点儿浪漫的节外生枝,倒是让混账的蚊子给咬了一身包。不过,当我往城里骑车回来时的情景可了不得,那灯火辉煌的是海市蜃楼,是希望,是你今天生命的终结?不,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都市,只有在夜里我才爱她,感受她自由的风度。愈驶近她,心里反而却愈加恐怖,刹那间一切变得陌生起来。这座都市和我有关系吗?我急赤白脸地亲近她,而那里不过生着像我一样许许多多的虫子,只有很少的萤火虫给她带来点生气。我爱她可又能给她带来些什么,我不过是一个失业者,仅仅因为那里有我的一个窝!

  巨大的黑团覆盖着都市上空,白天进不了城的各种机动车,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令人难以忍受,仿佛要给这都市带来战争。我也随着这倒霉的轰鸣回来了,刚才的感受一下全跑光了。半道还让联防队员给截住,查验一下车锁,见是完好无损便放行了。我的裤子和鞋全让露水打湿了,自行车上挂满泥浆,怨不着别人,连自己都觉得不像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公民。

  我在楼下,看到那辆老吉普车,真可惜我没有驾照,我甚至怀疑马兰花知道我开不了车才把这堆废铁放在我这里。赶紧学个本子,或是找机会把它卖了,给钱就卖。

  对此,我真怀疑。

  王子和打发上中学的儿子小辉给我送来一些鱼和虾,是他们单位发的。小家伙看上去累得够戗,翕动着肥大的鼻翼,透过气后扬起苍白的小脸茫然地环顾四周。

  “你睡在地下吗?”他接着说。“我看床上堆着的全是书。”

  真是个小书呆子,看看子和总是引以为豪的儿子犯的这个傻吧。我说我睡在书上那样可以防潮。小辉知道我是说笑话,哈哈咧开了大嘴。要知道王子和的儿子考试总是全校第一,为这并不幽默的话由逗得前仰后合,平时准没什么开心的事。“我得走了,”他到门口又转过脸。“你的屋里有一股味儿,为什么不让阳光进来?对了,爸爸让你有时间找他。我得走了,再见吧。”我点了点头,他还愣愣盯了我一会儿,若有所思下了楼。我从阳台上瞧了小家伙一眼,见他低头盘算着往车站走,心想这孩子也许了不得,俗话说扬头老婆低头汉,子和你就等着得济吧。我不由想起小辉说什么我屋里该有阳光之类的疯话,简直和文惠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她有些假模假式。可孩子不会,肯定是出于好心。那干涉别人生活就是人的本能不成?很可能,我也好不了哪去,说这些不就是想给别人施加点儿影响,骨子里都是疯狂的主儿,却不得不用政治家的智慧奔点儿油盐酱醋。有位诗人说:“……因为我们包涵在人类这个概念里/因此我从不问丧钟为谁而鸣/为你/也为我。”听起来不是委婉动人吗?对,甭问,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玩得正好才是真正的好,你该懂我所谓的“正好”包涵一个倒霉的尺度,你得留神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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