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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窥背后》 作者:阿明

第29章

  对干什么都没有信心,因为我已不太相信信心这玩艺儿能给人多大动力了。

  一开始我跟挂满露珠的草本植物似的,醉心辉煌的未来,没出现奇迹是我命运多舛,更多大概是我从小养成的那个自以为与众不同的坏毛病弄的。到现在我也弄不清是越活越傻,还是越活越精,三十岁往上我开始管信心叫作漂亮的蛊惑,看上去像是有点儿悲观。我带着半真半假的忧郁做哲人沉思状,就想起金月亮这个活宝。他一定念念有辞说我事儿逼,他从来不否认他比谁都更敢无耻地进行各种感情欺骗,他比好多人强的是他好像从不欺骗自己。实际上,和金月亮做朋友倒不必有什么责任感,为他两肋插刀和把他出卖给敌人结果都是一样--瞅着他傻笑或张着大嘴冲你痛哭流涕一场。他对别人也是这样。他说凡是这样他都能得到纯肉体的快感,哭或笑的理由完全出于意志,实际上哭或笑并不像理由本身那样复杂,是单纯的、盲目的、不计后果的。

  有一次,月亮煞有介事对我说:

  他的想象力是很乏味的,差不多就是动物的水准。一个人过动物的生活特别容易。当然你别认为他的意思是指满街交配的猪狗,而是指它们对待事物的本能感受。这些话从人嘴里出来有点儿无耻。他也明白什么叫道德准则,他那样干那样想那样感受是因为有个天外的意志主宰着他,如果说他无法抗拒不如说他根本就不知道抗拒是怎么一回事。他太喜欢肉体的冲撞了,外界给他任何喜怒哀乐的信息最先接受的不是他的大脑,而是他的肉体。他知道这样讲是言过其实,不准确的,让他无法接受的,可他妈为什么他就有这种感受呐?他的精神像是麻痹了,是那样的冷淡,仿佛拼命抵抗外界压力,把一切都推给他超负荷的肉体。比较奇怪的是,他的肉体对这些快感和非快感的感受一向能接受,如同在呼吸。只有这样,肉体才是完美的、动人的。举个例子说吧,音乐是所有浪漫主义形式中真正的浪漫主义。一段动人的音乐笃定不能等同于揍你一巴掌,或是饿上三天再饱餐一顿。可令人惊诧的是,在音乐厅,当他沉湎于醉人的旋律中,游动在美丽动人的不断重新排列组合的音符里,他没有飘飘欲仙飞越九重的感受,而且离那些所谓的“境界”倒是越来越远。比较真实的感受倒像是参加一场盛大豪华的宴会,他衣冠楚楚,相当豪迈,就是举步在这样一个特别真实的环境中。他喜欢把一切全部凝固在冲动的瞬间。他讲不清他的意思,可他真希望你能感受到这些。他读过一些书后才明白,越是素质高的家伙越是害怕真实。有时他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因为他差不多是个对周围朋友有点儿用处的人,这就怨他一开始死乞白赖非要当个艺术家,而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好像就他妈为了虚构自己。

  月亮当时披着毛巾被,在屋里来回走,跟西塞罗似的。

  我这样想当然是抬举他,出口却说他像个蹩脚木匠在立交桥底下兜揽生意。

  我常常以为自己很精彩,而这特别容易让旁人生出悲哀和怜悯。自以为精彩也就罢了,傻得无以复加的是我不但一本正经重视旁人这种见解,还很天真地管它叫“误解”。只要我煞有介事怀着沉痛表情仔细一想,就不得不躬身自问,好像没有人这么累。他误解你是他愿意误解你,因为把误解变成一种理由是为了事后摒弃前嫌的最好托辞。我有些兴奋,仿佛找到了一个真理,试想最可能误解我的只有文惠,但我从来就不怀疑她是有意这样做的。当然,弄不好此时此刻文惠也这样想,要是那样我们都没错。

  电话响了,是第三次。每一次我都不希望是文惠,可每一次都是她在耳机里跟我絮絮叨叨,嘱咐我明天去黑庄乡小学和校长面试的事。她怕我耽搁了。她是为我好,不愿看我在家无所事事,当小学教员也是很光荣的事。如果成,开始是民办的,慢慢也能转正。到时各方面找找教育局的朋友。我哼哼哈哈打发了她,再回到楼上,刚才的兴奋劲儿全无,生出些太多太多的感动,竟然像个娘们儿似的想流点儿眼泪。我着实有点儿心沉,也就是文惠还能让我觉得目前自己是个有点儿实用的动物。“误解”的感觉又浮上来。兴许我们这对儿俗人正是靠着误解才能找点儿内容,加深对生活的理解。

  晚上我有点儿低烧,很早就睡下了,早晨胸口压得透不过气来,一大堆小光瓢儿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张着嘴讲不出话来,以为要玩完了,好一阵挣扎,直到有人把我弄醒,睁开眼一看是金月亮。我说我以为自己快完蛋了。他乐了乐,看到桌上剩的半碗炸酱和一截大葱,便到厨房找酒。我告诉他没有。他却乐呵呵举着一瓶料酒问我这是什么。我真是哭笑不得,看着他跟兔子似的咔嚓咔嚓嚼大葱,真让我恶心。

  他说:“我来时你还说梦话呐。昨晚你炸酱面吃多了,撑成这样,是不是盗汗胸闷,喘不上气?典型的消化不良。可我昨晚滴水未进。你看这世界多不公平。”我要给他下点儿面条,让他拦住了。我起来后,真是强颜作笑,心里可是腻歪透了。月亮一门心思喝那半瓶料酒。我在阳台上站了会儿,看着急飕飕奔来奔去的行人和汽车,直犯头晕。

  太阳像是患了感冒,红赤赤悬在眼前。我趴在阳台上的水泥护栏上犯起了小心眼,不明白文惠干嘛非要我找个正式工作。我说自己小心眼只是在某种形式上的,实际上我是个自以为是的敏感的思考者。这个念头把我骗得心花怒放,顺着思路下去,我发现我是心里没底。假如人家黑庄乡的校长真看重我了,对着那么多满脑袋顶着麦秸儿的农家子弟,我能给予这些孩子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给那些梦想成龙的孩子们灌输符合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比如怎样做一个十足的傻瓜等等诸如此类的荒唐信条。我满脑子尽是用哲学语言调侃出来的比较能迷惑别人也能迷惑自己的性和金钱,怎么可能一下子变得纯净洁白?不过,我还是愿意很高尚地牺牲一下自己,因为我希望文惠快乐,至少不能让她因为我痛苦。

  笑嘻嘻的月亮一直扶着门瞅我,弄得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我记起月亮今天纯是为了送我到黑庄乡才来的,尽管我也知道他真真假假蔑视那么很小的礼节。

  月亮从我家里拿了一个暖壶塞,下楼后又从裤兜翻出一条肮脏的手绢,缠巴缠巴塞在他摩托车的油箱盖上。他说昨晚油箱盖让人撬了。我不明白贼为何不偷车。他笑了笑,告诉我他车上的油箱盖也是从别人的车上撬来的。

  我说:“你当时特得意吧?”

  他说:“没有今天得意,今天是脱胎换骨的日子,还清了良心账。”

  “成全自己,可又造就了一个贼。”

  “算了吧,我的作家,这叫相互制约。真希望全北京人都陷进这个游戏里,真的,我真希望那样。”

  月亮启动了车。田大妈从远处很机警地盯着我们。我冲老太太打了个手势。月亮让我坐稳,便从马路牙子蹿到便道上,很熟练地兜了个小弯,往城外驶去。我让他慢点儿,他倒越开越快。眼瞅着有个警察向我招手,我估摸着可能因为我没带头盔。金月亮掉头让我把眼睛闭上,甭理丫的。我按照他的要求,把小命押给他,好在警察也没追我们。车一到郊外,才发现自己实在也不现实,这也太远了,月亮一阵风驰电掣,好像刚走了三分之一路程。有个很伟大的道理是人不能半途而废,也有个很现实的理由是免得文惠回头跟我闹。我咬着牙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见到那位校长,顶多让他烦我,然后把我打发走完事。说心里话,这事对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来说,有点儿近似胡闹。我奇怪月亮对这件事没说三道四。多年来他漂泊不定的生活和充分享受自由的乐趣,倒是养成这种不伤害社会也比较理解人的美德。无论你干什么,他除了怂恿决不会阻拦你。哪么你打劫扮蒙面大盗,或哭着喊着要跳楼,他也照样能用他那双出众的环眼在人堆里寻来扫去,才不在乎呢,有时我觉得世界不过就是他寻欢作乐的大游乐场。这也是他顶顶厌恶形式和责任的特征之一。我还是怀疑他是无所谓的,他很难明确表现出爱与憎。我想说他同女人的亲昵出于本能不如说出于他的记忆问题,因为他也可能为一个土娼出生入死。这是那些在电视里系着漂亮领带兜售理想的德育专家所不能理解的。月亮的车速得在七十公里以上,在郊区这些坑洼的窄小柏油路上真是疯狂的举动。我闭上眼睛,风把我脑门吹得生疼,每一次同震耳欲聋的农村破拖拉机错车,都有当场毙命的感觉。疯狂的老月亮,我在他背后等死。

  事物有时很奇特,车开起来时万物跟着旋转,而我却有凝固的感觉,包适我的思想也是死一般的安静。一旦停下来,万物倒好似重新复苏,琤渠水,蝉歌蛙鸣,树影婆娑,刈过的麦田又添新绿。我表情有些夸张,完全是这段日子把我憋闷的够呛。浅褐色的云很低。我说要是再有几棵善恶树,不就到了伊甸园了吗。月亮把火熄掉,在路边哗哗撒起尿来,等再启动时,怎么也打不着火了。他不停地踹,弄了一身汗。我开玩笑劝他趁着没人把这破玩艺儿扔了,如果我高兴,没准送你一辆吉普车。他当然不信,还要跟我急眼,让我一边呆着去。我悻悻走开,找一平整草地躺下,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揪了一根草茎放在嘴里细嚼,有股涩丝丝的甜味。月亮半跪在路旁,冲我翻着痛苦的白眼,“都是为了你丫的。”我笑着说,去你的,让你找个没人的地方扔了你不干啊。他咬牙切齿拆来拆去。这样过了有三十分钟。我先是还很惬意,可后来有一团不知什么乱七八糟的小虫钻进衣服里,咬得我坐立不安,浑身痒痒极了,脱得就剩个内裤,好一阵抖落。我本来就烦,现在可真是有点儿气急败坏了,什么******鸟地方,那些有同性恋倾向的****导演尽他妈让情人们往草棵子里钻,到底有没有生活?真是瞎掰,全是老文惠搞的鬼,跑到这个破地方当哪门子小学教员,还是民办的。再瞅一眼刚才还是充满诗意的原野,也被规划整齐颇有秩序感的田地弄得透不过气来,看上去完全是50年代老黑白电影的感觉,整个一张假惺惺的幸福笑脸。我才不管文惠会怎么想呐,又不能为一个娘们儿炮制出来的幸福前景丢掉自己。我快步走到月亮面前,让他快修车。我说他笨得不行,他还强词夺理。就这样鼓捣来鼓捣去,忽听“呼”的一声巨响,吓得我们俩脸全白了。定睛再看月亮,溅得满脸是油,手拿着暖壶塞儿,骂骂咧咧说毛病找到了,全是因为那个暖壶塞堵得太紧,油箱真空后,汽油下不来。这一响,我也冷静下来,决定让黑庄乡的事见鬼去,我不适合干那玩艺儿。月亮把乱七八糟的零件安装好,踹了一脚,摩托车“噗”的一声启动了。他给了一口油,让我上车。我说:“打道回府。”他怔了怔,也没问,掉头就往回开。

  走了一程,在机井旁我让他把车停了下来。我们俩人洗洗手擦擦脸,就势坐在堤旁歇了一会儿。月亮问我犯什么神经?

  我说:“忽然感到没劲,北京那么大还养活不了我,我总能找到事。”

  他说:“你是害怕寂寞吧?”

  “也许有点儿,我阵阵感到很荒凉,不像开始想的那样。”

  “好多人倒霉,并不是这些人运气不好,而是想象太丰富。那玩艺儿最他妈坑人。以前我也有这毛病,现在改多了。”

  “其实,我就是去了,人家也不一定能看中我。这差事在乡下还属于皇亲国戚的。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对不对我不知道,可你这想法够傻的,我原以为你六根清净。置身大自然的怀抱该是相当幸福的,你拥有这里的草木鱼虫,与蓝天白云大地为伍,抒发自己的情怀,可你只能泛泛而指,用智慧使眼前一切虚无飘渺。不是有个名人讲出一句名言,人的一半是神,另一半是野兽。可悲的是作为人当野兽的时候要比神长一些,只要面对实际你就受不了了。刚才让蚂蚁给你咬成那操性就是一例。这就是乡下的梦,它真实的一面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会以为日子将是平淡无奇的。相比起来,都市的凶杀、贩毒、色情活动的真实,更容易让人接受。当然,都市也有它梦幻的一面,像爱国卫生运动、灭蝇、助残、普法、红十字组织活动什么的,又让你感到假惺惺的不好受。我告诉你吧,把记忆的神经砍断,一了百了。”

  我就怕金月亮毫无逻辑地胡侃,瞅着他暴出的环眼,像一只呱呱叫的发情的雄蛙,可真是自在极了。“我多少还是个有责任感的人,你那套王八哲学只适于混吃等死的人。”

  金月亮半真半假跳将起来说:“嘿,看着你,就发现你特高尚特纯粹,又特不愿为人民服务那路人。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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