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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窥背后》 作者:阿明

第30章

  月亮正说着,一只特大土蚂蚱从月亮脚下的渠埂飞到刈过的麦田里。他去撵,把我叫上,反正也是无聊,我们在麦茬田里折腾一阵,居然很有收获,逮了两大串蚂蚱,少说也有三十多只。跑动时,我的一只脚陷进水沟里,走起路来呱唧呱唧响,情绪倒是不错。这些小动物让我们忘了其他烦心事。金月亮干起活儿来是个很认真的家伙,他找了些麦秸,就这样在机井房旁升起火,将那些可怜的不断挣扎的蚂蚱投进火里。阵阵噼啪作响后,那些刚才还欢蹦乱跳的蚂蚱,登时全直了身子。金月亮说我们将来都逃不过这种命运,但不是被人吃掉,而是让大地吃掉。现在坐在这里争执谁是谁非的家伙,百年后不过是两撮粪土。他这话,讲得挺伤感。我很少看到月亮这样,除非是被哪个姑娘给甩了。

  烧熟的蚂蚱有股特别的香味。我和月亮吃得满嘴黢黑。正要走时,掠过一股小风,将灰烬重又吹出光亮,我赶忙用湿鞋把余火弄灭,跑到水渠旁洗洗脸,抬头见越来越显低的云霓已变成深褐色,跟多年没拆洗过的棉被套一样。月亮也洗过脸,却蹲在水渠旁不动。他扬着脸问我有没有想法。我说我想刚才那些在火里乱蹦的蚂蚱。他惊讶地瞅我,像是不认得,然后显出不耐烦的劲,说让我留在这里为这些蚂蚱写篇祭文吧!他走到路旁启动摩托车,我猛一机灵,本能地追了上去,真怕这个混蛋大脑一热把我扔在这荒郊野外。我发现我不知不觉中养成一种很难克服的习惯,比如说陷入沉思,或给自己和别人提一些没有实际意义的问题。当然有人管这种行为叫“教养”,也有人管这种行为叫“****”。

  金月亮好像从来不这么看。

  整整折腾了一天,我们在广渠门一家饭店泡了会儿,月亮毫不吝惜地又叫虾又叫鱼,倒是一通足开,还灌了十多瓶啤酒,最后一结账蚂蚱眼儿了。我告诉月亮兜里就五十多块钱,钱包忘家了。他听了要跟我翻脸。我说你活该,不然把那辆破车押这儿吧,谁让你胡点,我还以为你有银子呐。他说我吃瞪眼食,给我办事该我掏钱。服务员小姐递过一张单子,小百十块钱,站在那儿笑眯眯等着我们结账。金月亮把人家呲得开,跟我挣犟,嗔着我出门不带钱。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太没意思了。我说我没有工作,钱得计划点儿花,再说也确实忘了。我们总不能坐在这里干瞪眼,便把身份证压在这儿,明天用钱来赎。他拦住我,也不知从哪儿摸出两张揉皱的百元大钞。我看着好朋友动心眼,心里很难受,一时语塞。结过账,我们默默坐了会儿,他站起来晃晃悠悠要送我回家,我拒绝了,现在血液里全是酒精,还是乘车更安全。他察觉到我的不悦,反倒说我是个小心眼,太好幻想,把一切看得很完美。如果我换在他的处境也不知能做成什么样。我记得他还欠我八百块钱呢,便说:“友谊难道不是一种责任吗?”

  “放屁,”月亮装模作样抱住脑袋。“我真他妈痛苦。”

  然后他像一只醉猫跨上车,一加油就把车开跑了。孤伶伶站在还算灯火辉煌的饭店前,我沮丧极了。我知道金月亮实际是个很聪明的人,干嘛要点破这些呐。他是个很直接的人,从不掩饰自己。按照他的生活准则,他那样做就有那样做的道理。一路上,我尽想着这件事,也许是这些日子生活太贫乏。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我放心,我无论怎样做都不可能伤害月亮,他是一只苍蝇,一只比较走运的苍蝇,不定哪天他又嗡嗡朝我飞来。他现在又漂到哪儿去了?回到他第一个老婆那里,去找小艾,或者醉醺醺去搞那位美编的妻子?都有可能。反正他会不失时机地寻欢作乐,处处耕云播雨。这就是幻想的好处,想到他至少今晚要比我过的自在,也算尽了当哥们儿的义务。

  凭着感觉,我也喝多了。在家门口,又是田大妈在黑暗中闪出。酒精弄得我晕晕乎乎,有点儿天不怕地不怕,我跟田大妈打趣。她递给我一张明信片,狠狠瞪了我一眼,说我不知好歹,大妈这把年纪还不是为了咱这些居民。我自知失言,忙作揖使劲抬举她了不起,是咱老百姓的守护神。我没敢再多说,怕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和这些具备高度警惕又进入永无止境更年期的老太太逗什么闷子。我赶忙让田大妈打住,神秘兮兮地指了指黑洞洞的楼道,在她犯怔的空间,我从容地上了楼。

  推开门我就愣住了,你要说现在充斥影视胡编乱拍的导演没生活还真过分,地地道道的蹩脚场面就在我眼前。文惠正靠着床眯盹,桌上摆着几个菜,就是说不争气的男人在外面喝得醉醺醺,而贤惠的女人做好饭菜苦苦等待,剩下的不是紧紧拥抱乱啃一气,就是成串的鼻涕眼泪。我没料到文惠如此上心,尽量不出动静,她还是醒了,开口问我事情办得怎么样。我说没去,她乐呵呵以为我开玩笑,没上心,开始张罗吃饭。我告诉她吃过了。这时,电视台的播音员很内疚地播报我某公安机关在当地群众协助下捣毁数个制作盗版光盘的地下工厂。我对她讲当地群众一定是指田大妈这种人。

  文惠把电视给关了,笑嘻嘻地不让我看,让我把事情经过讲清楚。

  我说我真没去,我不太适合那种工作,想了想,走到半道又回来了。

  奇怪,文惠很平静地坐在饭桌前。我正要打开电视,她“啪”的扔到地上一个瓷盘。那盘子,滚了几滚,摔出几道纹却没有碎。

  “你这是干什么?我喝酒了,有点儿高了,你别惹我。”

  “什么高不高的,我不懂你的流氓语言,难怪下午两点打电话说你还没到。人家老张他弟还为你准备了饭,你说你到底有良心没有?”

  我想打个圆场算了。“谢谢老张他弟了,真对不起,我今天真有点儿喝多了,你也少说两句。文惠,我十二万分感谢你,你先吃饭,要不然我再陪你一块儿吃点儿。”

  “你少说废话,就这样完了?楼下的田大妈说你和一个骑摩托车的秃子走了,是金月亮吧。我就知道你会把人家搁那儿。你干嘛老和那种人一块儿搅和,看着他就一副下流相。”

  “得了,人家金月亮是画家。你没看见他的画吗?”

  “我看了,全是流氓画。”

  我知道她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便把小放音盒的耳机插进耳朵里。不想她上前一把就给扯断了。我有点儿吃惊,我从来没看过文惠这么泼,以前她只会默默流泪,顶多也是骂我几句,今天又摔盘子又动手的,让我生出一些警觉。我说:“至于吗?一个破小学教员的差事,你干嘛动这么大气。离他妈城里一百多里,你那么热心让我去干嘛。城里的机会总是会有的。我都没急,你看看,你今天跟泼妇似的。对,我知道你做饭等我,我又没回来,事情没办成,心里挺不痛快。可让你说,人家月亮开车驮我跑那么远的路,还不该在一块儿喝点儿?再说,我们压根儿就是好朋友,你当时要是告诉我,我不就把他领家来了,还省得人家花那么多钱请我吃饭。行了行了,就因为是老张的关系,说老实话,我还不愿领他情呐。”她脸色有点儿变。“声明一下,不愿听的话,就当是玩笑。”

  事到如此,我不得不皮笑肉不笑一下。

  文惠很生气地瞅了我一眼,独自坐在镜子前。过了好一会儿,她说:“不是玩笑话,是实话。”

  “你别那么小心眼,算我说错了还不行。”她一对着镜子梳妆,我心里就犯怵,上前搂住她的双肩。“抱歉,好多时候我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你要是伤心,我很难受,现在我有点儿想……”

  “你滚蛋。”她将我的手从肩上拿开。

  讨个没趣也在我意料之中。我很高兴我用不着恼羞成怒了,也很高兴在文惠面前可以把自尊甩得远远的。我管这种恬不知耻的行径叫真实和信任,宜将剩勇,化干戈为玉帛。可老文惠依然用奇怪的目光盯着我,不言一声。我早烦了,抄起一本书往床上一躺。她上前夺去我手里的书,说我不能这样,得把事讲清楚。我以为全楼道的居民都能听到这个曾经卖酱菜的老姑娘的细嗓门。

  我有些气恼,说:“你有完没完,该摔的你摔了,该喊的你也喊了。我就特奇怪,我现在是靠你养活吗?您看您自己弄一旅游局的小碎催,是不是有点儿不知天高地厚,鼻涕泡都快美出来了。”我看她眼睛瞪得老大,好像不相信我能说出此等话。“你是不是特愿意左右谁的命运。我实话告你吧,那个差事我看不上。你真有道行就帮我往华盛顿驻北京联络处办办,擦皮鞋奶孩子我都认了。”

  “北京真有这么个机构吗?”她弄一极认真的表情,然后又抖落个包袱。“你要真争气,我弄一裸体请愿也敢给你争取,可我早打听好了,人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像你这样没有本事的牛逼人物。”文惠以前说话很少带这种脏字。

  ******妈。我在心里狠狠骂一句。老文惠到旅游局上班才几天就变得这么痞,今后真得加强防范。同时我也开始有点儿怵头,怀疑自己各方面的生存能力,未来能否达到像我预期效果的一半。酒早醒了,虚幻的境界美化了我现实的处境,眼前这个俗气的娘们儿正逼迫这个倒霉的男人就范。她让他回到她生活的圈子,把他从神圣的领域拉到琐碎无聊的生活里,磨砥掉他的个性,不让他属于自己。我绞尽脑汁尽数历代圣贤,寻找和自己相似的地方,差不多挺成功,不知不觉加入了伟人的行列。再瞅文惠,竟然无耻地把她当作性符号,飘飘然不再多想,肉身也好似腾云驾雾,好一番自在。我不知自己何等尊容,兴许满脸圣洁,纤尘不染,想来至少也是一副超然度外的表情。文惠在刹那间丢开疯泼,老练吻来,断了我的仙气,重又跌回凡尘。我的冲动很强烈,但我知道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的,我不想放弃努力,但也没敢造次。我说她这样使我很不好受并不是真的,真正的感觉是麻木的发泄。听完我的话,她像条机灵的小鱼又从我眼前滑开了,说我其实并不爱她。我很费解地瞅着她,看上去挺不自在。她开始默默收拾桌子,包括她摔到地上的盘子。

  我勉强地笑了笑,拿起被文惠丢开的小说,以为风波过去。读书并无其他意思,我读书纯属生理的冲动。哪成想这又冒犯了她。“你成心是不是,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坏。我现在想和你说话。”

  她又夺去我手里的书。我把书抢回来,其实我也不想再读了。

  我说:“说什么,你神经兮兮的,小学校那活儿我不想干,这你满意了?”

  她说:“那我怎么和老张交代?太不近人情了。”

  “行了,有什么呀!你当我是陶行知呐?你就说我这人堕落差劲,不分美丑,真要把一群农家子弟变成小流氓,那不是耽误人家,到时再让人打一个教唆犯什么的,岂不是连介绍人都坑了。你就这样对老张讲。”

  “你瞎说什么,烦了是不是?”

  “真他妈烦。”

  “这段时间你有点儿变。”

  “不变?咱们还是猴子呐。”

  “少贫嘴。”她把书往我脸上一推。“你看你看,看出个黄金屋颜如玉也行,省得下辈子穷酸。我这是干嘛呀,犯得上嘛,倒好像是给我找工作。对,人都在变,我是越变越丑,有的人可不是这样。”

  文惠开始自言自语,我没上心,让她神经兮兮叨叨去吧。

  我以为她会老,那样也符合我的想象,也符合自然的规律。不是有很多文艺作品中的女主人公,抛弃了真正的爱情,跌入世俗的泥淖,最后变得俗不可耐,臃肿不堪。我倒是希望她也那样,然而当我偶然碰到她时,我不得不惊讶地承认,她依然楚楚动人,飘逸而有些纷乱的长发,增添了她几分忧郁,也许她有难言之隐。我从她眼前走过,她没注意到我。我并不怪她,甚至希望她这样,其实她眼睛高度近视……

  老文惠忽然泣不成声,我机灵一下,才发现这个混蛋偷看了我的日记。那是一次无意中看到敏时写下的。我甚至连招呼都没和她打。

  文惠像只母老虎一样瞅着我。

  我说:“你真没劲,没教养,太卑琐。”

  “我要是不卑琐有教养,还不知道你是个骗子。”

  “你别瞎说,那是日记,不过是一种真切的感受。你往下念,不是还有别的嘛。”我起身找到那本日记。“你听着--因为我现在很知足,一种责任感,使我们彼此认识到相互间的重要性,见到她,我觉得我目前拥有的就更可贵了。听到了吧,这你******怎么不念了?”

  “行行行,谁知你所谓的拥有指的是谁呀,我还不知你那杆破笔加上你那张破嘴,就是让小婊子看了你也能解释。实话说,我都能解释,你所拥有的是事业,是什么广义的爱。”

  “你变得这么聪明,我真吃惊。”

  “你别吃惊,还是‘惊讶’吧,我都替你丢人,又是‘飘逸而纷乱的长发’,又是‘楚楚动人’。这回我也明白了,敢情你的文学都用到这儿了,难怪你写的小说卖不出去。”

  “你给我滚蛋。”

  “走就走。刘希圣你放心,没有人再限制你自由,当你的大作家吧。”

  文惠边说边走。当我想抱住她已经晚了,门重重地关上了,几乎碰到我的鼻子。我陷进沙发,真是烦透了。过了一会儿,我翻看那篇日记,发现让人给撕掉了。我觉得文惠也是个有文化的人,应该看出我的情感,况且都是三十往上的人,不该这样的。

  “笃笃”有人敲门,我心沉了一下。她总是这样,疯劲儿一过又后悔。反正我不能再失去她,我差不多没有退路了,只有像平常人那样平淡地生活下去,尽管和我的梦想大相径庭,但这是命,无法更改。开开门后,进来的是满脸诡秘的田大妈,问我刚才上楼时是什么意思?我反问她,这么长时间老人家就一直站在楼道口吗?她很自信地点点头,然后又告我文惠哭着跑下楼,打了半天的电话。

  田大妈说:“她怎么不在家里打呀?我一直瞅着那姑娘。”

  我真真假假称赞一番,把老太太打发走后,重又忧伤地陷在沙发里。

  文惠显然在诉苦,可她的电话打给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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