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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交锋》 作者:关仁山

第22章

  走出村委会展室的时候,大门口有一个村妇正与村干部争吵,村干部阻拦村妇不让她进来。孙志明和陈云龙不由扭头望去,马德生有些发慌,急忙问乡长出了什么事?没等乡长反应过来,村妇就颠着碎步跑过来了,嘴里嚷着要见市里的大官。陈云龙走过去说:“这位大嫂,我是市委书记陈云龙,你有什么事啊?”

  村妇哀求着说:“陈书记,我叫秦翠梅,秦本贵是我爹,我娘让我来找大官,求求你们别拿俺爹当典型,他不是典型,他就是那么个人,愿意做这些事。”

  孙志明一愣:“啊?你们娘俩儿为什么不愿你爹当典型啊?这是好事呀!让别人学习他有什么不好?”

  秦翠梅说:“你好,俺娘说出头的椽子先烂!这年头像俺爹那么傻的人不多了,张扬出去没人相信的!更主要是俺爹不是图名图人表扬才干好事的!他骨子里就愿意做好事。他在九泉之下要是知道了,还不埋怨死俺们啊!”

  陈云龙仰脸笑了:“有意思,有意思!秦翠梅同志,你带我去看看你的老母亲!好吗?”

  秦翠梅揺着头说:“不用,不用!”马德生笑着说:“翠梅,你就别客气啦!”秦翠梅不依不饶地说:“不,不是客气。我娘不欢迎你们!“领导们尴尬地站着。村支书急了,拽住秦翠梅的胳赙:“翠梅,你咋这么不懂事儿呢?市里县里的领导们多忙啊,不是你爹咱请还请不来呢!你劝劝你娘,去吧!”乡长让村长带着众人走了。

  孙志明走着心里又是一番感慨。如今很多人不相信有雷锋式的好人存在。从秦本贵的事迹来看,这个老人是真实的行为。可他家人的这番祈求,难道不让人深思吗?秦翠梅和她的母亲或许听到了风言风语,不能责怪他们,应该质问社会道德堕落到了何种程度?当他面对秦本贵老妻断断续续的哭诉,心里更加沉重。

  晚上回到龙化宾馆,陈云龙与孙志明会见了市里派来的跨海大桥审计组的同志们。陈云龙依然被秦本贵的先进事迹鼓舞着,慷慨激昂地说,你们要用秦本贵的精神搞好这次审计。孙志明却一是很冷静,心里有一一种预感,对秦本贵的宣传不会是长久的,却是热烈的,急风暴雨式的,可能是很快席卷海平大地的另一种风暴潮一一

  后来事态的发展简直出乎孙志明的预料。学习秦本贵的风暴潮不仅席卷海平,而且快速蔓延到了全省、全国。

  自从孙老栓和他的徒弟们撤出葛老太太的造船厂,葛老太太船厂的景象一下子就衰落了,她的船厂冷冷清清。姑爷李广汉一倒,葛老太太所有生意几乎都走了败势。她拥有三十辆运盐卡车的车队就断了财路,只好把车租了出去。孙老栓觉得是自己的船厂把活计从葛老太太那里抢过来了。尽管孙老栓在大船合茬时跌了一跤,腰眼儿上筋骨错位,可他心情却是格外地快活。老天爷是得杀杀葛老太太的威风了,不然这老****就成精了。孙老栓躺在家里吃药,孙志明还从城里带来了按摩医师,每天给孙老栓捏拿。孙老栓不能翻身转腰,板板地躺在炕上接待着前来看望的亲朋好友。老人平静地接受着情真意切的问候和安慰。四凤每天给老爹擦着虚弱的身子。孙老栓仰脸躺着,目光又落在了墙上的板斧上。老人觉得,板斧上死人的故事永远比活人的故事好听。这是祖传下来的“太极斧”,共有阴阳两把。那一把是用黑铁打就的阴面斧。如今埋在村头的孙家祖坟里。那是很久远的事了,那时的孙老栓才六岁。爹娘都叫他小巩。黄河岸边发大水,爹用独轮车推着他跟随族人逃荒。在这次迫不得已的大迁徙中,他们伴随老祖走了一百零七天,大水卷走了一半族人的生命。他们懵头懵脑地走进了海平平原一望无际的大芦苇荡里。这是大海与陆地的交接地带。他们像是遇到了鬼打墙,老祖实在走不动了。这个威震中原的木匠世家就这样完了吗?老祖不敁心呢。黄昏的时候,老祖泥塑木雕般地呆坐着,他的周围跪着三支族人,小巩不知出了啥事,他跟随爹娘朝老祖跪着。他们都企盼老祖在灭袓的最后时刻,给他们指出一条生路。然而,任族人叩头、跪拜和祈唱,老祖也没有睁一下眼。老祖寡白的脸像祖传的太极斧的阳面斧。脸上红胀透熟的血脉就像斧头上的斑痕,血脉风干了似的绷紧,在夕阳落下去的最后时刻,老祖让小巩的爹抱来三对太极斧,拿红绸子裹好。老祖干瘪的嘴唇颤颤索索地蠕动着:你们往三个方向走吧,从此往后不管走到哪,有这太极斧的就是咱孙家的血脉!俺给你们送行!说着,老祖就抄起一把阴面斧朝内己的脖子砍去,鲜血如柱。老祖的血竟然是蓝的。蓝蓝的血浆将芦苇荡里的芦苇染得失去绿色,小旋风将芦苇一片片压倒,老祖直挺挺地倒下了。

  小巩跟着族人们大哭,匍匐在地,轮着去吻老祖脸上身上的蓝色血痕。这蓝色的血给了小巩父亲一个暗示:往蓝色的地方去!尽管他还不知道那蓝色的地方是什么样子。黎明到来的时候,族人掩埋了老祖,相互依依惜别,三支人就奔着二个方向去了。小巩跟着爹娘,推着独轮车,十分垠难地往南走了。在遮天蔽日的芦节荡里,他们像野兽一样瞎撞,独轮车上没有一点吃的,仅有两把太极斧、一把老锯和一只刨子。走到一片水洼里,三口人实在走不动了。娘对爹说,俺们就认命吧!喝饱了水咱就抱在一起死。父亲摸着小巩的葫芦头,心里替儿子难过。他说,小巩娘,为了小巩咱也要再试一把,小巩和娘茫然地看着父亲。父亲吃力地爬到独轮车前,缓缓地解下红绸缠裹的太极斧。父亲说,俺将这老祖传下的太极斧抛向空中,阳面斧朝上俺们就再走一段,要是阴面斧在上咱」就认命吧!也像老祖那样用这斧自尽吧!母亲点点头,抱紧了小巩的脑袋啜泣着。她和小巩跪着,父亲抛出太极斧之后也跪下了。太极斧落地的声响很大,他们不敢抬头,心里颤颤的不知吉凶。突然有一道蓝光闪过,乌云被蓝光驱远了,雷声在远处滚动着,越来越远。是小巩先抬了头,他一眼就看见太极斧是阳面在上,狂喜地喊了一声,扑了过去。阳面斧在空巾划过的地方,拱起广一道艳丽的彩虹,他们就按着阳面斧劈出的方向走了。太极斧真是神斧,他们昏天黑地挣扎了七天七夜,后来终于听到老龙湾的潮声了,看见了老龙湾的海水就像老祖身上流动着的蓝血。

  从此,他们这一支就在老龙湾安营扎寨了。隔了一个月,他们还是没有听到那两支的消息。父亲听当地人说,这片芦苇荡叫十八魔,进了十八魔的人能活着出来真是奇迹了。越说父亲就越害怕,他们在当地一个叫十八咳的算命先生的带领下去十八魔去找另外两支族人。最后他们找到的是一堆一堆的白骨。两支共十九口子人啊!尸体上的肉都让老鹰叨走了,父亲只能象征性地把他们的骨头捡回来安葬。

  太极斧啊,孙家的救命斧!太极斧的传奇在老龙湾沸沸扬扬地传开了。人们都想看一看,摸一摸,都想得到:的保佑。早期父亲造船的时候,开第一块木板,都用太极斧的阳面斧。甚至有的人家,生孩子难产也把父亲叫上,抡几下子太极斧,一来给产妇带来力量,二来使生下的小崽儿好活。

  后来,葛家海霸看中了太极斧,抢去太极斧。杀人越货的人是配不上太极斧的,老祖早就说过。想起葛家,孙老栓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这里的恩怨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的。

  孙家与葛家的仇就牢牢地种进心里了。也正是复仇心里驱动着孙老栓将逃往海上的葛家人捉了回来。葛老太太不会忘记,她的仇恨是记在骨髓里去了。

  病好起来的时候,孙老栓出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太极斧拿到铁匠铺去,重新淬淬火,抛抛光,这毕竟是一把阳面斧啊!阳面斧是不应该生满铁锈的。还有,孙老栓盼着明年的龙帆节呢。龙帆节挥舞太极斧砍断缆绳的场面是很气派的。孙老栓扛着太极斧神神气气地去了铁匠铺,孙铁匠给斧头抛光的时候,有一颗铁片飞进了老人的眼睛里,老人没有去翻眼皮,他觉得是老祖对他的警告。

  太极斧是有神灵的,后人万万不可亵渎它……

  孙老栓间到船厂干活还是费劲,徒弟们就让他坐着指挥,都说,您拿拿把作就是俺们的福分了。就是很怪,孙老栓坐在老河堤上吸烟,就有人来订货。他戴着小毡帽头,帽担儿里零零散散地插一溜儿自己裹的喇叭筒旱烟,烟是土黄色的烧纸裹的,老人吸起来,就像一个大老板吸着粗筒的老板烟:老人时不时地往河对岸葛老太太的船厂张望,默立一阵子,像是歇脚,又像是表示点什么。日光洒下来,透过被风摇动的树枝像伞一样漏一地碎碎的影儿,使他的眼睛迷离。孙老栓站累了就扶着满是节疤的树干坐下来“老栓头,又造船哪?”行人跟他打着招呼。孙老栓应着广啊听说黄金洞村出了个模范?”“是啊,叫秦本贵,都学习他呢!俺看应该学习你孙老栓!人老心红造大船!”行人笑着喊。“玩蛋去!”孙老栓骂着。

  行人说:“你老人家有得吹,儿子当市长,姑爷当县长。俺看你们家就把官位都承包箅啦!”“那不关俺的事!”孙老栓摆着手。

  傍晚日落,孙老栓坐累了,就撅跶撅跶地朝老河口走去。他要找孙小海的机帆船。晚潮,拢船的号子悠悠不绝。老河口荡着腥气,不少鱼贩子马蜂似地涌上去,闹闹嚷嚷充溢着交易的畅快。老人几乎看不清哪里是小海的船。路灯全亮起来了,孙老拴终于看清儿子小海正跟一个姑娘说活,姑娘身后背着一块绿色的夹板。姑娘从小海手里接过一兜儿螃蟹,笑模笑样地走了。这姑娘不是朱朱,孙老栓不认识这个姑娘。难道是这小子新搞的对象?“小海,小海!”孙老栓眼眶7抖抖地叫起来,深沉的老脸天真地笑着。小海没有听见,没精打采地躺在甲板上,一个大字朝天写着。孙老栓看见白茬子船下,有潮水一拱一拱的,船头像是被浪头咬瘪了,飘忽的水声泣泣诉诉地拂来。老人几次催促小海,把船刷深灰色 的桐油漆,小海都不愿意,他说有一个女両家喜欢画这艘白茬船。气得老人骂了他好几天。孙小海觉得挨着老人骂也是值得的,因为在这些天里他与韩婷婷老师混得很熟了。多少还有了一些感情,但不是爱情,小海知道这不是爱情。这个姑娘不仅有文化,有女人的一份余韵,还有着女性的温存和情调。他不敢奢望韩老师能成为自己的老婆,那就把韩老师当成一个酒肉朋友吧。不对,她不爱吃肉又不爱喝酒,怎么会成为酒肉朋友呢?无论怎么讲,老天的的确确给他安排了一个接近她的好机会。那天的天气不好,韩婷婷跟随海港的科研小组去了很远的雾抬岛。她是为了画画,而她的姑父熊大进却是为了破译风暴潮。当时上岛的还有海港技术员髙天河。听说这个韩婷婷在中专毕业之前,是明国县大山里的姑娘。孙小海算是领略了深山出俊鸟儿的俗语。山里出来的姑娘胆子真大,熊大进一再叮嘱她不要到水上去,可她在岛上画腻了,独自爬上一条舢板船。开始舢板船并没有移动,可是浪头却把她一点一点冲走的。中午她姑父熊大进到海边给她送盒饭的时候,突然发现韩婷婷和舢板船都不见了,韩婷婷被冲到了远海里去了。熊大进和科研组的人跟海港要了一艘汽艇,到处寻找,眼瞅着天要黑了,也不见韩婷婷的踪影。夜幕降临了,科研组的人还在寻找。巧就巧在孙小海赶夜潮,意外发现了韩婷婷的这条舢板船。他接近韩婷婷的时候,听见韩婷婷绝望的哭声。由于风浪,小海的机帆船不好接近她的舢板船。不知是他的大船把她的舢板船顶翻的还是风浪把舢板掀翻的,总之韩老师被扣在了水里,孙小海跳进海里把她拖上了船,自己还有点英雄救美人的骄傲。后来熊大进知道孙小海是孙市长的弟弟的时候,还打电话给孙志明表示感谢。孙志明回家看跌伤的老爹,刚要同着老爹夸奖小海,孙小海就跟孙志明眨眼睛,孙志明就咽下去了。与小海单独说话时,孙志明觉得这个最让家人操心的弟弟,不知不觉地变化着。

  孙老栓又喊了几声小海,见这杂种还没反应,就回头走了。

  孙小海确实没有看见老爹。他的心里只有韩老师,闭上眼睛都能看见韩老师影影绰绰地跟他笑着,楚楚动人。他的肚子咕咕地叫了,马上感到一种饥饿和空凉。刚才他是眼巴眼望地瞅着韩婷婷提着他送的螃蟹回家找她的姑父去了。他躺在船板上,面对黑沉沉的暗夜,他发泄般地吼了起来:

  天黄黄,海泱殃

  赶海爷,多情郎

  九月下旬,新加坡维天财团的总裁李克栋先生偕夫人与部下到海平考察。市委市政府组织了一个以孙志明市长为组长的接待班子,负责新加坡客人在海平期间的所有活动安排。这时,海平关于向秦本贵学习的活动已全面推向高潮。新加坡客人是省委潘书记介绍过来考察海平港的。在这之前,潘书记和傅省长陪同中央领导到海平,参观秦本贵同志的事迹展览。还拿出一整天的时间专门听取了陈云龙和孙志明对海平港的汇报。

  省委对孙志明求稳务实的策略是认同的。破译风暴潮的专家小组已经拿出了新的治理方案。海平港何时再次启动?上上下下的眼睛都在看着孙志明。孙志明陪着新加坡客人看了看海平港,向客人们介绍了海平港的投资环境和市政府的优惠政策。李克栋总裁对港口很感兴趣,亲自到停工的港池考察。他问孙市长这么大的工程为什么停下来?孙志明很久不能正面回答。说风暴潮的侵袭?说压缩建设规模?还是单纯地说没有资金?孙志明左右为难的时候,李克栋先生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孙志明没有弄懂李总裁的意思,继续介绍刚刚规划出的北港铁路项目。李总裁摆了摆手说,海平港的前景是无与伦比的,可眼下海平港还没有落实,谈何铁路?他没直接说得更深,就是对当前的投资大气候深表忧虑。另外他对中国人大张旗鼓地学习一个秦本贵老人深感不解。孙志明向李总裁做了必要的解释。新加坡客人还是带着遗憾走了,他们认为海平港的自然气候和建设气候都还不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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