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泥船上惨剧的到来并不是顺理成章。在海龙号挖泥船船长包化年眼里，太阳像个黄澄澄的气球，不知啥时升上去，也没注意它何时在大海里飘落。干起活来不知早晨和黄昏。他说当了那么多年的船长，走了那么多年的港口，从来没有像海平港这样险象环生。刚来时，举目四望，无船无帆，无树无房，满眼是滔天巨浪，满眼是白茫茫的黑沙滩。开仓和接管线的时候，天气是不错的，可那两天闹起了海流子，要不是熊大进派来了驾船勇士孙小海给他们送饭，他们只有挨饿了。饥饿还并不是很可怕的，可怕的是海流子袭击他的挖泥船了。顷刻之间，船舶的挡浪板被打走，接着液压缸的防水罩被打碎，尔后左机舱进水，潜水泵失灵。高天河一时慌了手脚，赶紧收拾他的试验设备。
孙小海把他的设备抱到自己的白茬船上，用塑料布包好。回来他就跟着包船长抢险。包船长大声疾呼：“还是那句老话，人在船在，誓与轮船共存亡！”他第一个脱掉了衣裤。
孙小海并没有怎样的害怕。出海打鱼，这阵势见得多了。他骂髙天河胆小如鼠。高天河的自尊心受不住了，也扔掉知识分子的架子，脱掉衣裤。他们用毛毯和衣裤堵住进水的舷仓。他们穿着背心和裤衩站在甲板上拼了六个小时，才箅拿下第一个回合的胜利。包船长告诉孙小海，这艘挖泥船是从荷兰进口的绞吸式挖泥船，来到老龙湾之前就已是超龄服役，而且二台主机早已报废。最主要的是吊锚杆损坏，如果拿到天津港去修理，时间来不及，而且资金也没有保障，必须开动脑筋解决吊锚杆的问题。包船长指挥着船员们用船舶主机做动力，用摆动绞车、液压缸连接钢缆起吊吊锚杆，再辅以千斤顶顶升，使损伤了半个多月的吊锚杆恢复正常功能。这样施工了三五天，就到全国高考的时候了。包船长的儿子小友今年高考，他没有母亲了，跟着奶奶上学。小友写来了几封信，恳请他的爸爸回去给他助阵。再说他和奶奶已有半年没见到他了。眼下他的老娘也病得厉害。船上的同志们劝他说：“包船长，你就放心回家去吧，孩子和老人都等着你呢！我们这里会正常挖泥的！”
包化年叮嘱了一番，搭车到龙化县城给儿子买来了一个电子计箅器，这是儿子找他要了好长时间的。他还为老母亲买了一个暖水袋，好让她老人家热热脚。他准备去火车站的时候，变天了，他从没有像今天有空闲看看天色。天空是晴朗的，可风力却很大，卷得云彩在碧天里打起了疙瘩。他不放心船上，又急匆匆地赶回了挖泥船。结果他最担心出现的事故还是出现了。他赶来时，副船长正和船员们排险。由于风力的作用，使吊锚杆严重摇晃，吊锚杆的液压缸液压管突然发生爆裂，爆裂的响声不算很大，可水花和黄油纷纷跃上海面。情况十分危急，如果不赶快修复，整个挖泥船都有爆炸的危险。怎么办？液压缸在水下六米左右，需要马上潜水修复液压管。孙小海跃跃欲试地请求说：“俺能潜水，就让俺去修理吧！”孙小海的举动使他们很感动，可他们知道孙小海是不能够完成任务的，因为他不懂修复管道的技术。副船长要下水，可他也没多大的把握，大家都知道最精通液压管的是包船长。副船长怕大家危险，在下潜之前，让大家都到孙小海的渔船上躲避。人们谁也不撤离，都为船副捏着一把汗。他们六神无主的时候，包船长赶来了，包船长与副船长一商量，就立马制定了修复方案。下潜修复工作由包船长自己单独执行，上边的人员给予相应的配合。包船长戴上下潜器，下水之后三个小时将液压管修好，他刚刚浮上海面的时候，意外的情形发生了。
吊锚杆无情地砸在包船长的头上。当时，包船长很暴烈地骂一声：“坏啦！”就被砸到水面以下。红红的鲜血一股一股地胃了上来。这一瞬间，人们吓傻了眼。孙小海缓过神来，一个猛子扎进海里，好久好久才把包船长抱了上来。可是包船长已经停止了呼吸。船员们纷纷跪了下去，哭喊：“包船长一一”风越刮越紧，波涛哀鸣。
听到熊大进报告的这个不幸消息时，孙志明正在省城陪着女儿男男考试。他看见好多家长都在考场的大门外等候自己的孩子。他答应男男的就一定来，他仍然记得那天夜里的情况是很可怕的。这个时代的孩子跟过去不一样，她们单纯而复杂。学生考试都有家长陪着，这几年刚刚兴起的现象。他在外边等男男的时候，姥姥也赶来了。这时他接到了熊大进的电话，熊大进近乎哭腔地说，海龙号挖泥船上出了大事故，船长包化年水下抢险光荣牺牲！
孙志明拿手机的手哆嗦了一下，脸色铁青。熊大进又说了说包大胡子的其他情况。岳母看出了他的不好神色，问他身体不舒服吗？孙志明说海港出事故啦！岳母说你快回去吧，男男这里有我呢，回头跟她解释一下吧！孙志明说了几句感谢岳母的话，就急着往海平赶。
一路上孙志明又打电话询问详情，当熊大进说包船长也是准备回家陪儿子小友考试的时候，他的心里十分难受，为自己的省城之行感到羞愧和不安。甚至是深深地自责：孙志明，你太渺小，太自私！人家的孩子也在考学，你的孩子是孩子，人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吗？如果包船长上了火车，海龙号可能就毁了，不仅有几百万元的国家财产沉入大海，而且还会使弟弟孙小海送命。那样，他怎么向父亲孙老栓交待呢？越想心里越后怕。他竭力回忆着包船长的模样。他想起来了，宽阔的脸膛，牛一样的眼睛，特别是那一脸的大胡子，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船员们都亲切地喊他包大胡子。他是在一个工程协调会上与包大胡子相识的。他代表施工人员讲话，说不保质保量完成任务，我包大胡子这二百来斤就扔在海里喂鱼！果然给他说着了，想着就使他眼睛落泪。
回到海平港，熊大进他们已经操办好包大胡子的追悼会。陈云龙和市里、龙化的一些领导都来了。海平港的全线工人来了，北港铁路的代表也从大山里赶来。大约有两万多人参加，因为会上陈云龙书记有一个重要讲话。追悼会上，陈云龙见到孙志明就埋怨说，你这正规军也不可能避免事故吧？还是毛主席说得对，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我要把包船长的先进事迹带到北港铁路工地上去，鼓舞建设者的士气！孙志明沉痛地说，陈书记，我很痛心，本来包船长他们打报告来，要维修挖泥船，可我没钱，就给拖下来了，我愧对英烈！陈云龙还是不忘争取孙志明说，当初你要是把工程包给地方，就会省下好多的经费！你快到北线走走，看看今天的人民战争是啥样的！啊？孙志明说他一定去北线看看。刚才说话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追悼会上热泪长流。
有几个细节深深地打动了孙志明，其实他看见陈云龙和龙化的马德生他们都落泪了。包船长的儿子包晓友来领取父亲的骨灰，熊大进念完悼词，就是海龙号的副船长代表他爸爸送给孩子礼物，这是包化年临上火车前为孩子和老母亲买的东西。没想到成了烈士的遗物。副船长把小小的计算器和暖水袋交给孩子，抑制不住地哭着说：“小友，这是你爸爸去龙化城里买的，你可得记住你爸的一片心啊！告诉你奶奶，他的好儿子不会白死，我们海龙号的十二个弟兄都是他的儿子！”说完就代表这些船员赠送别的礼物。包晓友愣着不接，脸蛋儿痉挛着。站在一旁的孙志明沉痛地说：“孩子，接着吧！”包晓友依然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包晓友哇地一声哭了：“我的礼物我收下，可我奶奶的还是让爸爸自己送吧！”在场的人全惊呆了。包晓友抹着眼泪说：“我奶奶去世啦，她在我高考的第二天夜里去世啦。她不知道我爸先走了，奶奶死前给我爸说了几句话，让我拿录音机录上了。”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盘录音带。
孙志明愣了一下说：“把老奶奶的临终遗言给大家放放。听听老人家怎么说？”
工作人员从孩子手里接过录音带，将原来录音机里的哀乐磁带取出来，把新带子放进去。录音机里先是出现老人的喘息声，接着是老人十分微弱的声音：“化年啊，我不行啦，其实娘早些天就不行啦，我让小友给你去了几次信，不会没收到吧？你这大老爷们娘还是惦记，海上吃得行吗？睡得行吗？你那老寒腿，将来老了肯定找上的，抽个空闲到医院看看。娘听见匣子里广播啦，你们干的是咱海平的大工程，将来咱海平也通大轮船啦。我们小友长大了就让他到海港当海员。娘知道你很忙，船上离不开你，娘也就不怪罪你啦。娘支持你！啥是忠孝？娘脑筋没那么老，娘养儿不讲床前济，娘在闭眼的时候想亲人哪，娘闭上眼就有你的模样。有你妹妹他们把我送到火化厂一烧，就行啦！记住，娘死后你再娶个老婆吧，反正小友马上就要上大学啦，我也不怕他受屈啦！化年，你听见啦？……”
会场上一片哭声。
孙志明听不下去了，强忍着泪水，最终还是忍不住，失声痛哭：“多好的老母亲，多么通情达理的老人？遗憾的是她还不知道，她的儿子先她而去啦！”
陈云龙接过秘书递过来的手绢，擦着眼泪说广啥叫人民创造历史？这是真正的教材！从表面看，我们的工程是政府的政绩，实际上是老百姓支撑着我们的江山！当年是老百姓支援前线，用血肉之躯打下共和国的江山，今天又是老百姓用血肉之躯筑起了我们的大港！支撑着我们的改革开放大业！老奶奶，安息吧，你养了一个人民的好儿子！”
录音机里，一阵儿老奶奶的咳嗽声之后，还有一句话：“化年啊，娘死后不用你来祭奠。你就在船上，给娘磕几个响头吧，娘在阴间听得见，听得见。”
副船长和孙小海几个船员围上来，嗵地围跪在录音机前，声泪俱下地说：“娘，我们替包大哥给您磕头啦！您听见了吗？”
孙志明和陈云龙等人纷纷冲着录音机鞠躬，也不知这追悼会是开给包化年的还是开给他娘的。悲伤的气氛到达最高潮，孙志明让陈云龙书记给同志们做一个重要讲话。陈云龙是个情绪型性格，这个气氛下，谁拦也拦不住了。陈云龙用手绢再次擦了擦眼睛，借题发挥地讲到海平港的整个工程，讲到政府机关的工作作风，讲到海平的改革开放大业，慷慨激昂，很是鼓舞人。最后他代表市委市政府宣布一个消息，等海平港通航，海平市要在港口与城市之间，建设海平的飞机场。孙志明愣了一下，什么时候商量海平机场的事啦？孙志明又一想，老陈就是那么个人，喜欢在大场合里搞独家报道。孙志明看见陈云龙情绪越来越高昂。
陈云龙双手叉腰说：“这些庞大的基础工程，早晚要上马，晚上不如早上！现在海平的干部中间有一个不好的说法，说我们现在的班子疯了，老百姓的血汗钱，一手由孙市长扔进了大海，一手由我陈云龙扔进了大山！孙市长是海边长大的人，我陈云龙是明国大山里长大的人，说这叫以权谋私！”
孙志明吃了一惊，还有这样的说法？他町是头一次听说。陈云龙挥舞着巴掌说：“这种谋私，我陈云龙就谋啦。我们在为一方土地谋私！完成一个伟人的梦想。就说风暴潮吧，封建军阀、日本鬼子和国民党，都把大队人马拉到了这里，可乂怎么样呢？都被强大的风暴潮卷得屁滚尿流嘛！尽管我们在前一次的风暴潮里，经受了巨大损失，可我们吃一堑长一智，眼下我们不就攻克了风暴潮吗？我们不是稳稳地站住了脚跟吗？不管前面宥多大的困难，都不能阻挡我们！”台下有哗哗的鼓掌声。
陈云龙说：“还有人说，我们这届政府是铺路石，只见响动，不见效益！我和孙市长在省委潘书记那里是立了军令状的，三年要使海平大变样！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只要你是真正的共产党人，就得有这种胸怀，就得甘当铺路石！”又是一阵掌声。
陈云龙讲完了，让孙志明说几句，孙志明摆了摆手说：“陈书记讲的很好，这次看来是动了真感情的！”
等到散会之后，大家看望了包船长的家属。陈云龙瞪着孙志明说：“你呀，孙志明，你说我今天讲话动了真情，你说，我以前讲话都是假感情吗？”
孙志明解释说：“老陈，你别误会！我跟你说呀，攒着点劲儿，丄酝酿着真感情，等着海港通航时，你老陈再讲！”
陈云龙笑着说广通航？通航该你讲啦！咱俩真得有个约定，通航时你孙市长亮亮口才！”
孙志明故意逗他：“你一句话也不说？你老陈盼通航盼蓝了眼睛，能憋得住？你敢打赌吗？”
陈云龙说：“我陈云龙说不讲就不讲！明天应该由你们年轻人唱主角啦！我要是扳不住我这张臭嘴，你惩罚我！”孙志明笑着：“你说，怎么罚你？”
陈云龙说：“我陈云龙拿出两瓶茅台酒来，请你小子喝！这酒不是我陈云龙自己花钱买的，如果箅受贿的话，我就破例收了骆驼村村长郭老顺的这两瓶贵重酒！”
孙志明说：“我可举报给张梅啦！让她给你立案！”陈云龙大大咧咧地笑了：“你别唬我啦，两千块钱不够立案的！张梅盯了我多少年了，一个干部，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干到退休，不栽跟头，箅是福大命大啦！”孙志明笑得前仰后合。
陈云龙叮嘱他说：“你别笑，你可得廉洁自律呀！唉，这约定不能对我一个人啊，我要是不讲话，你孙老弟就要送我两瓶茅台酒！”
孙志明说：“不，我送你两瓶酒鬼！比茅台还贵呢！”陈云龙拍着他的肩膀：“就这么定啦！”孙志明与陈云龙说说笑笑，无非是想调节调节今天的悲伤气氛，彼此都看出了对方的用意。这时龙化的马德生书记走过来，请陈书记和孙市长到龙化宾馆吃饭。孙志明让陈书记先过去，说处理完事情就过去。孙志明把几个副总指挥叫到指挥部，叮嘱了一下安全施工的问题，就驱车赶到龙化宾馆。吃饭之前，陈云龙吩咐马德生说，晚上就弄点粗粮，真正的四菜一汤，不喝酒啦！马德生知道今天大家情绪不好，就照着吩咐办了。吃晚饭的人不多，只有陈云龙、马德生和孙志明三人。副市长高华生和秘书们都被白县长叫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了。也许是马德生的有意安排，马德生好像有什么心事，没吃上几口，马德生就旁敲侧击地点反贪局长张梅，他告状似的说：“近来张梅一直在龙化地界里活动，而且并没有按着陈书记的旨意去办，审理卢国营的案件中，没有动用一个龙化县检察院的人。到龙化也不与县政府联系，查那个访这个，弄得县里领导人心惶惶，虽说领导不能干预办案，可她张梅也是在海平市委市政府领导之下吧？拖了一年多的案子，为什么还不了结？我看她是别有用心！”他很恼火地看了看两位领导。
陈云龙愣了愣说：“是这样吗？小马可是背后没有议论过人的，让他发火了，说明张梅真是过分啦！”
孙志明显然很有兴趣：“马德生，你说说，怎么看她张梅的别有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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