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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草荡》 作者:陆亚芳

第27章 苍天有眼

  江冰梅的丈夫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当初已经开始在女人堆里显得出类拔萃的江冰梅一心想嫁给一个吃商品粮的男人,但出于对自己道德形象的考虑,最终还是跟这个已经做了她好几年未婚夫了的农民一起办了结婚证。

  丈夫是有自知之明的,所以一直都是个模范丈夫,一直都在家里低声下气,由着她发号施令。他在村人们面前因她而得到的骄傲足以能够弥补在家里失去的尊严。但自从跟福龙在瓜棚里有过那么一次后,江冰梅对丈夫更是理智胜于情感了。夜晚熄灯后,丈夫那只手窸窸窣窣地伸过去时,立即被她像对待抹布般毫不留情地抹开了。丈夫还不死心,又小心翼翼地伸过去,猛听到她一声怒喝:“没出息,一天到晚尽想着这种事!什么时候你的情操才能变得高尚些!”便被突然点中了穴道般地不敢再动弹。

  翌日早起,丈夫已经给她做好了蛋炒饭,江冰梅吃到一半吃不下去了,说:“毛主席说过,一粥一饭都当思来之不易!”丈夫吃完了她留下的剩饭,开始搓洗衣服的时候,虽然对晚上的“没出息”未能如偿以愿多少有些不快,但想着自己的女人非同一般女人,又觉得每天都替她洗这么一大盆衣服也理所当然了。但是这一次丈夫洗着洗着就洗出问题来了,他从江冰梅的一件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只避孕套!于是愤怒和激动使这个一直为自己的女人骄傲着的男人整整一个上午,都紧攥着这只避孕套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经过慎重地考虑,在接近中午的时候他终于向乡政府走去。

  那已是傍晚的时候了,从乡党委书记马林办公室里出来的江冰梅苍白了脸,目光呆滞,那条柏油马路的高坡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乡政府旁边和对面的店铺里的人似乎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从书记办公室里出来,然后互相交换着他们意味深长的目光;那些来来往往从她身边穿梭而过的人们似乎也从这个细节上洞悉了所有的内容,于是不消多久,几乎所有的人都会知道她——被无数人敬慕崇拜着的草荡乡赫赫有名的女强人居然会跟别的男人乱搞!也许明天或者后天还会有一群群的小孩子跟在她背后“破鞋破鞋”地拍着手大声喊叫。

  多么可耻啊!

  她逃似地走进了一个没有路灯的小胡同里。她想起以往马书记找她谈话时总是和蔼可亲,言谈举止都显得对她十分尊重,可是今天一进书记办公室她就觉得不对劲儿,书记坐在那里脸若冰霜,劈头就那么一句:“江冰梅同志,你要注意党员干部的形象啊!”她想反问:“马书记,我什么时候不注意自己的形象了?”可是还未来得及反问,马书记就从抽屉里拿出那只避孕套扔到了她面前。书记说:“我们是党员干部,一举一动都在人民群众心目中代表着党的光辉形象。对于这件事党委要进行严肃查处,以整党内渐渐助长的不正之风!”啊,严肃查处!她从书记那对嵌在肉缝里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不堪想象的前途——那些街道墙上贴满了一张张赫然写着她跟人通奸的大字报,他们还在她脖子上挂满了破鞋,满街满村地押着她示众,人见了都可以往她身上淬上一口!她忽然感到一阵腿软,一只冰凉的毫无血色的手赶紧扶住了旁边一根同样冰凉的水泥电线杆子。

  清晨,纺织厂办公楼上搞卫生的女工惊讶地发现今天上班自己居然是第一个早到。几分钟后,陆续到来的人们忽然听到从厂长办公室里面传来的拖把和扫帚柄掉落在地上的啪啪脆响,那服务员紧接着退出门来,脸色煞白地哇哇乱叫着。人群迅速涌进了厂长办公室里,江冰梅像一条大鳓鲞一样直直地挂在里间的门口。旁边办公桌上留着一行字——

  “马书记:我是被冤枉的,我可以以死来证明我的清白。”

  楼下的布机声喘息似地停顿了那么一小会儿后,又震耳欲聋富有节奏感地响了起来,仿佛要把墙上的玻璃也都震荡得一块一块地掉下来。小琴看着自学考试课本,脑子里全被这啪咂啪咂的布机声塞得满满的。要不是大哥家里正在造房子,她宁可住在草舍里,也不愿意跟娘一起搬到二哥家里来整天生活在这些震耳欲聋的布机声里,走得老远了,耳朵边还是一片啪咂啪咂声。娘今日早上还在跟她说:“看你一天到晚都忙得煞有介事的,一个月也才挣了几十块钱,杀头斩头的还不如帮你二嫂一起去织布,都两三百块钱一个月呢!”她恶狠狠地扔下一句“我死也不干那活儿!”便出了门。

  她怀念从前的宁静,怀念那些充满了蛙声的夜晚,她可以跟那些男孩子一样高高地躺在草垛子上,倾听风过来时草叶间簌簌的声响,感受微风拂面时,头发轻拂在脸颊上那种痒丝丝的感觉。并且还可以面对着那高深莫测的天空自由幻想。但是现在这些喧嚣在田野上空越来越稠密的布机声几乎挤占了她所有的想象空间,对此,她有说不出来的厌恶和仇恨。

  她把两只脚高高地搁在面前的写字台上,那高度正好与胸口齐平。她喜欢这个放肆的坐姿,当然这得在她一个人的时候才可以这样。现在刚刚还坐在她旁边的那位董老师已经离去了,他在她房间里呆了差不多两个多小时,这是令她痛苦和别扭的两个小时。她对他的印象其实并不坏,并且还对他心存感激。这是她第一次得到男孩子的爱慕和追求,可是丝毫没有像言情小说里写的那么浪漫甜蜜。每次看见他到来,她都会随即产生急于想要摆脱的念头。她曾跟最要好的女友苏梅开玩笑说:“跟男人在一起,还不如跟女孩子在一起快乐有情调。”即使是她最为欣赏的男人,她可以跟他们一起聊天、开玩笑、做伴,但一旦想到让他们成为她的情人,成为她未来的性伙伴,她就会感到浑身的不自在和恶心。虽然她也知道男人们并不一个个都像上山人那样令人恶心,但一联想到他们脱光了裤子下身也都长差不多模样时,她还是无法抵制那一阵阵的恶心和恐惧。

  十多年前的使她终身难忘的那一幕,注定她不会再对男人的肉体抱有任何美好的幻想。

  那是个夏天,当她穿着一件姐姐穿剩下来的于她是那样庞大的衬衫偶然从杨家舍门口走过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好心会换来一场后来几乎毁灭了她一生幸福的灾难。

  那件肥大的衬衫在灼烈的阳光下使她的身子变得无比的潮湿。一年前她还完全可以跟那些男孩子一样光着被太阳晒得乌黑黑的背脊和脚板,无所顾忌地走在被烈日曝晒得一片银白的泥路上,走在散发着暖烘烘的络麻叶腐烂气味的田间小路上,甚至走在没有围墙、通向那个破烂教室的操场上。但是经过又一个秋天、冬天和春天之后,她在胸部那两个胀痛不已的部位摸到了两个圆圆的硬块,它们发酵般地使那两个地方像刚刚孕育出来的花蕾一样悄悄垒起,使那两颗红褐色的原先只有打粟粒儿大小的乳头亦如小鸡喙一样高高昂起。于是那个夏天里,十二岁的小琴不得不使自己的上身有所遮挡。那条长裤亦是同样肥大,她用一根还挤得出绿色汁液的麻皮牢牢系住了那腰部,免得一不小心就被它出卖——她没有穿短裤,因为唯一的那条短裤无论怎样经济地穿,都总还得有脱下来洗的时候。

  这是一个安静得令人窒息的午后,杨家的道地在骄阳下显得跟锅底一样滚烫。她那十二岁就已经跟她母亲一样宽大了的脚板在脱了皮的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啪叽啪叽声。就在这个蓄积着雨水的水潭里无声地泛冒着一个个气泡、一棵棵苦楝树上的知了都喊得疲倦了的午后,就在那个刚能容一个人钻进去的低矮的门口,她听见了来自舍里的一阵绝望而又痛苦的呻吟声。那时候的人们都已经在队长的叫子声催促下走向田间。十二岁的小琴于是毫不迟疑地走进了那间充满了霉烂气味的草舍里。

  失去了双腿的上山人赤裸着上身仰面躺在床上,怪物一样地大张着那张干瘪的大嘴发出低声长气的嚎叫。几只大花蚊子和一些绿头苍蝇盘旋在他那两条残腿上。年幼的小琴克制着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惧,走近去问他需要什么帮助。他目光狰狞地看了她一眼,示意给他倒一杯水,然后继续他的呻吟。当小琴给他递水过去的时候,他又要求扶他坐起来。毫无设防的小姑娘于是放下那杯水又进一步靠近了那床头,刚要伸出双手去帮助他的时候,这个失去了双腿的废人一下子表现出令人吃惊的力量和敏捷的动作。一刹那间,那对鹰爪就已牢牢地擒住了小姑娘柔嫩的双手!在一阵还未明白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惊骇中,她那轻飘飘的身子又迅速被那双钢爪拽了上去。他像一头饿透了的看见小动物都恨不能一口吞食下去了的豹子一样,露出了再也未加掩饰的狰狞。

  她在后来回想的时候,相信自己当时一定大声呼救大声喊叫了的,可是谁也没有听见。在那个安静得令人窒息的午后,她的呼救声、她的挣扎、她那件肥大的衬衫、那条同样肥大的裤子和那根还带着绿色汁液的络麻皮,都显得无能为力、无济于事。接下去的记忆都已变成一块块的碎片,使她在后来痛苦不堪的回忆里,除了那阵被撕裂了般、这一生一世都不可能再忘记了的刻骨铭心的疼痛外,那个灼热的午后随后发生的一些细节都已显得模糊而又支离破碎。

  再后来的记忆是她找出了家里那把早已废弃不用了的竹刀,蹲在池塘边用一块泥砖霍霍地磨着,暗红色的铁锈和铅灰色的泥水融合在一起,蚯蚓般地蜿蜒在她的脚边。她看见一双大脚踩住了这些“蚯蚓”,那是大哥的声音——“你磨这干什么?”

  “杀猪!”她说。

  她在那个充满了蚊子的叫嚣和白天太阳施暴时尚留着痕迹的夜晚,攥着那把刀刃口已被她磨得闪闪发亮的竹刀,来来回回地走在杨家池塘边上。想像着报复时的痛快。可是她又知道杀人是要偿命的,一人抵一命,拿自己这条命去换那条腐木一样了的老狗性命总还是不值得了些,再说这样一来,不就让村里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苍天有眼,那条老狗虽多活了几个月,但终于还是毙命在自家车水棚门口,死在第二年那个奇寒的阳春季节里。十多年过去了,但每次一打开记忆,仍然会使她愤怒浑身得发抖。

  对那位董老师,她已经不止一次地暗示过他他们之间不大可能会产生那种关系,可是他毫不死心,仍然在她面前表现出一个仆人所具有的忠实和殷勤,每天傍晚六点半左右都会准时出现在她家里。他唯恐跟她在一起时,那些絮絮叨叨的话还不足以表达他的多情,又一封接一封地给她写信,把那些通常恋爱中的男女百说不厌的话又在信里重复一次。

  有那么一阵子,小琴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被这位热烈的追求者打动了,她觉得自己应该敞开心扉,把十多年前发生的那件事告诉他。于是在那个夜晚里,随着她平静的叙述,她看见他那刚刚还充满热情和爱恋的目光像燃到尽头的烛火一样,一点一点地退熄了下去,她的心里也随之一点一点地被冰凉了下来。当整个叙述都被打上句号的时候,她看见的已经是一张被冰霜封杀了的脸。他再也没有在她房间里浪费片刻时间,很快站起身来告辞走了。她一如既往地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他骑上自行车离去。可是临走时他再也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再扭过头来看她一眼。

  此后,他在她家人面前销声匿迹了,也再未见邮差送信来,即使两个人面对面地一起坐在办公室里,他未再理睬过她。小琴以为自己会感到释然,却未料想事实并非如此。以前总是急于想摆脱他,但有一天真的一刀两断,一切纠葛都不存在了,反倒一下子有些不习惯了,仿佛口里突然少了颗牙齿,总有些异样和失落。没隔多久,便有一个比小琴矮大半个脑袋的女孩被他时常带到学校里来,一起坐在她对面喁喁低语着。仅仅只是半个月都不到的工夫,简直像是在菜场上买菜,这边不行了,马上又换个摊位。同事们都以为是他们的董教导另有新欢,把小琴给甩了。他们越是想在她面前表示对被抛弃者的怜悯,越是使她尴尬难堪。

  她辞了职,跟苏梅一起在沥东镇上的一家公司里当了名文职人员。也许是出于赌气,又听不过娘整天的唠叨和哥哥姐姐们的一再催促,闪电般地和一个经别人介绍只见过两次面的男孩确定了关系,并且主动要求把订婚的日期提前得越早越好。她潜意识里要抢在董教导他们之前把自己的订婚喜糖分给原来单位里的那些同事们,让他们看看究竟是谁甩了谁。

  但这种报复的快感仅仅就那么一瞬,很快就过去了。订婚后的第三天,她就知道自己酿了个大错,她从一个圈套里钻出来,又落入了另一个套子里,而这套子当初正是她自己设置的,所以就更加难以摆脱。更糟糕的是,她发现比起那个董教导来,她似乎更加难以接受她那个当采购员的未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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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荒原日出草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