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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草荡》 作者:陆亚芳

第28章 苏北女人

  为土地打架相骂的事件渐渐少了,长满了荒草的土地却一块块地多起来了。人们只热衷于两件事:赚钱和造房子。他们早不愁吃也不愁穿了,要说住,也都比早些年前的草舍要好得多了。但大部分的草荡人还是为了能造上更漂亮、更显气派的房子而节衣缩食奋力拼搏。一部分人这样做了,另一部分的人也不得不紧跟这股潮流。这便使原先以到处都是一片草舍出了名的草荡,短短几年间一下子换了暴发户模样,房子越造越高,似乎唯有高才显气派。村里几乎每天都有人家添置布机,用那些自己浇制的猪槽砖搭个窝棚作车间。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都纷纷丢下书包守在了布机旁。连那些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们也都纷纷生平第一次地进了织布厂,每天煞有介事地嚷嚷着“上班”,一班就是十二个小时。没有星期天也没有节假日,偶因布销路欠佳被放上一两天假,便为这一两天里少赚的工钱心疼不已。

  毛狗也没闲着,他搬到成龙家住去了,每日帮着成龙一起侍候那廿来亩土地。新楼房造好后,苏北女人终于同意让成龙将毛狗接了来。随着栏里的猪不断增加,成龙一个人已无法对付那么多活儿,尤其到农忙时节,不得不请帮工。这边劳力缺乏,请帮工钱又贵。苏北女人想来想去也觉得还是把毛狗叫过来合算,虽说都是六七十岁的人了,干起活来却比一般年轻人差不到哪儿去。

  住到成龙家里后,毛狗的生活规律基本上没有多大变化。每日天蒙蒙亮,便要起来徙步到小镇上去走走,顺便买点儿豆腐或斩一两斤猪肉,或买一尾草鱼带回家去。偶尔也会去茶馆里坐一坐,会会老熟人,要上一汤碗绍兴老酒,就着几块豆腐干或者二三两花生米慢慢地喝了,再带上几个茶叶蛋回去给兰香和几个孩子吃。日上二竿时,已在成龙的承包地上劳作着了。当越来越多的土地遭受荒弃时,他对土地的感情也越来越深厚。他像鄙视用情不专的年轻人一样瞧不起那些只顾赚钱,而不惜让地上长满了荒草的人家。他宁可把菜种了削、削了再种,也决不让它荒芜着。

  地是用来种的,不种庄稼的地怎叫地呢?

  那些不知天高地厚、不懂世事的年轻人没有像他们那代人那样吃过苦,怎知道这些土地的宝贵呢!他们抛弃了土地,迟早有一天会得到老天爷报复的!何况,他坚信买来的菜永远没有自己种的鲜嫩,甘蔗永远没有自家的甜,稻米也永远没有自己种的香糯。

  他一直都没有觉得自己已经衰老,挑盐、兑糖、跟着草荡小分队里的人去那些大户人家抄家,这一幕幕都好像还只是发生在昨天。他还能挑粪担,背上百斤重的谷袋子,老的只是颜面、发齿。这个在人们记忆里似乎从未住过院、打过针的老人,即使是在他跟这个世界即将告别的最后几天里,仍是遵循着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作息规律。他最后倒在成龙家承包地旁的那片绿荫底下,人们还以为他干累了活在那里歇着睡午觉呢!

  入棺的那天晚上,兰香郑重其事地给他穿上了自己亲手缝制的棉袱。这套大红色的、镶着白边的寿衣,她觉得是他这一生里穿得最合身、最得体的一套衣服了。他的面容出奇的安详和白净,嘴角似乎还含着一丝笑意。她甚至要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他的额头,以证明那地方一如她想像中的那样还真的温热着。

  随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好几次她都恍恍惚惚地看见他晃着那个高大的、微微有些驼背了的身子,从她大儿子家或者小镇那边走来,他的手里似乎还拎着几只茶叶蛋或捏着把茅刀。有一次她居然还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面上微笑着的表情。未能在出丧那天为他披麻戴孝,后来成了她这一生里最大的遗憾。

  造完房子,大原欠下了一屁股债。眼看村人们都做生意的做生意,进厂的进厂,大原再不愿意侍弄那几亩地的瓜果蔬菜,还天天起个大早往那集镇农贸市场里赶。他把一顶卷了边的草帽往头上一套,嘁卡嘁卡地骑着辆破车子就往乡政府里跑。到大门口时被门房拦住了,让他登了记再进去,他瞪着眼大声骂道:“瘟孙!我是杨志原的亲哥哥!杨志原你们不认识吗?”便径直闯进志原办公室里去了。志原办公室里正好有人,他将那顶破草帽往办公桌上大模大样地一放,唉声叹气起来。那人却还没有走的意思,便又生气地在他和弟弟旁边踱起步来。那人一出门,大原就一屁股在他刚刚站起的座位上坐下了,开始了他那涕泪满面的哭诉。他说:“志原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大哥有多疼你,走到哪把你也背到哪,有一次抱着你跌了一跤,还挨了上山人一顿揍,身上的乌青过了好些日子才褪掉?”

  他说:“志原你记不记得你大哥自己没能念上几年书,却发誓要让你念个出人头地出来,为了供你上高中,大哥起早摸黑地干活;为了不让你饿肚子,大哥又拼命往家里拿粮食,最后弄得个连大队食堂主任都没得当了?”

  他说:“志原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听说你要当兵去时,大哥暗地里哭了多少回,想着你就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大哥心里那个不舍啊,真比被割了肉还疼!”

  他说:“……”

  志原被他说得越来越感到内疚,要不是大哥这会儿跟他说起,他还真不记得大哥对自己还有这么多好过!最小的时候对大哥的印象还不如那个带着哮喘病经常是齁齁喘息着走到哪把他拖到哪的金凤,和那个精灵一样古怪的老二中原来得深——尽管他们都早已死去。他记住了的都是大哥曾经对他动过的那些拳脚。

  他说:“大哥你别说啦,你对我好我都已记着了。从小爹就顾自在外面乱闯,后来又进去了这么多年,长兄为父,都是你跟娘一起把我拉扯大的。”

  这两句话就煽风点火地把大原说得更上了劲儿,他说:“而今你整天舒舒服服地在这里坐着,吃香的喝辣的,还有那么多人听你的话,就想没想到过你大哥我还天天光着乌背脊在太阳底下流臭汗,累得腰趴下一天也挣不来一包烟钱!”

  志原说:“大哥不是我不想拉你,实在是……你又识不了几个字,让我把你往哪儿安排呢?”大原不以为然地说:“废话!不识字怎么了?不识字的不也照样有当中央干部的么?”志原想了想说:“要么去农贸市场摆个肉摊吧。”大原瞪圆了眼:“要摆肉摊我还来找你?”志原说:“干这没多少风险,又有钱赚。你去摆吧,执照什么的都由我替你办妥。”他边说边拿着个笔记本站起身来:“哥,我开会去了,这事儿你再想想看吧。”

  大原瞧着弟弟匆匆离去的背影,悻悻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觉得不过瘾,又吐了一口。拿起那顶卷了边的破草帽往头上一套,忽瞧见办公桌上还搁着好几支香烟,便将那烟都一支支地装进了自己的空烟盒里。

  没过多久,大原在小镇农贸市场上摆起了肉摊。惠娟也在志原的安排下进了全乡效益最好的纺织厂。她不愿意在车间里干活,去找厂长福龙说自己有神经衰弱症,受不了那震耳欲聋的布机声。要求调到厂招待所里去当服务员。为着这事,夫妻俩又好好地干了一架。大原骂老婆跑到招待所里去当服务员是不是想做婊子?惠娟说是的是的,做婊子最大不了的也只是遇上你这种嫖客罢了!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换成现在宁可嫁给桑宝根也决不会再嫁给你这种让人恶心透顶的男人!她在说“桑宝根”三个字时,本来想说“成龙”的,但后来想想成龙有了苏北女人后,未必再会想着她,自己也犯不着再去叨念他。

  家里的气氛使她感到窒息,她也想到过要离婚。但娘家人都不让,他们说:“老也都要老了,还离婚!再没个人要,你就成了五保户,到时生了病有个三长两短的,谁来看你照顾你?!孩子么,赶紧去领养一个来。”孩子没能领养成,两个人的架倒是又吵了好几场。现在终于不必一天到晚都憋在家里受气了。

  外面的空气真好!她尽情地享受着这份走出家门后获得的新鲜和自由。在纺织厂里上班还不到一个月,就觉得那些在招待所里进进出出的男人似乎一个个都要比杨大原优秀得多,心里很有一种落寞感,同时又暗暗萌生出报复的念头。这念头一出,使她一下子觉得这生活也变得有滋有味起来了。

  她跟那个乐清布商从认识到上床不过两天时间。乐清布商长得英气逼人,她第一眼见到他时就拿定主意要和他发生关系。他们在招待所的一个套间里一共发生了两次。第二次当她醒来的时候,乐清人已经走了,只在她枕边留下了两百块钱。后来那乐清人再也没有来过,她连他的名字都没有记住。随后,她又跟一个辽宁的客户也有过一次。辽宁人生得高大威猛,性情也显得十分豪爽。这辽宁人干脆利落地把事情干完后,给她留下了一张名片。但她一次也没有跟他联系过,不久又心不在焉地把这张名片也给弄丢了。但这辽宁人也同样给她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回忆。每次又跟大原吵架时,只要想到自己已经给他戴上了绿帽子时,心情一下子会变得异常平和,像观赏动物园里的狮子一样冷冷地看着男人发怒的情状,心里发出了鄙夷的冷笑。

  世上阴差阳错的事总是多。等到大原终于想通了要抱养孩子时,惠娟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已经怀了孕。当她从卫生院里做完尿检后出来时,再也止忍不住,为自己多年来忍受的他们母子俩的辱骂,也为自己一直承受着那个不会生育的冤枉罪名痛哭了起来。当她擦干眼泪昂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怀着一种报复后的快乐拿定主意要下这个孩子。而这时她才意识到那张已经遗失了的辽宁人的名片对她和孩子其实该有多么重要!

  仿佛只是一夜之间,草荡镇上的人家清晨一睁开眼睛,发现巴掌大的小镇似乎一下子被充了气,那些刚刚还一片碧绿的农田一下子变成了一幢幢纷纷拔地而起的新楼房和一条条空旷的水泥街道。街道两旁间或种着六七十棵法国梧桐和红玉李,写进草荡乡政府年度工作总结报告中却有两百来棵。耗资数千万元的新乡政府办公大楼亦从原来的一片农田里矗立起来了,应着乡镇建筑中最时髦的式样进行建造。被征用到土地的那个村子因此拿到了一笔数目可观的赔偿费,可是分配下去的时候,被村干部们好好地过滤了一下,渗到那些房屋拆迁户和有土地被征用的村民手中时,还剩下滴滴嗒嗒的一点儿,便有村民气势汹汹地闯到村委会和乡政府里,发生过几起斗殴事件。不过这些自然都不会写到年度工作总结报告中去的。

  报告也大可把马路上新添设的十盏路灯写成二十盏,而置乡政府大门斜对面的马路边上一家紧挨着一家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美容店和门口总会有些衣着打扮皆前卫的女子站或坐在那里作活招牌的饭店于不顾。这些店里都或多或少地养着些十八九岁、二十来岁的外地女子,她们的衣着似乎不管寒冬酷暑,总是以不露出那条乳沟和两条大腿决不罢休。这些女子初来时,都带着一张水嫩嫩的脸蛋,过个一年半载,便像一朵朵蔫了的黄花,须靠着浓装才能勉强撑持着昔日的嫩艳。那些从乡政府大门里出来的正经男人上午也许还在学习邓小平文献,到了中饭过后便会瞅个空儿从那大门里出来去满足那重正常的生理欲望。穿过马路去的时候还显得若无其事,到了对面开始鬼鬼祟祟起来,一眨眼便消失在某家美容院或饭店门口。只有那些出了名的二流子才会三五成群大声喧哗着推推搡搡地涌进那种店门里去。

  那个刚从乡政府斜对面的“皇家”饭店里逃出来的安徽籍女孩被张千带到福龙家里时,福龙正陪着一桌人在县城华夏宾馆里吃饭。女孩长得娇小玲珑,不过十八九岁光景。一个月前跟着老乡从家乡跑到这儿来打工,不想竟稀里糊涂地被老乡 “介绍”给了那家饭馆。那老乡自己拿了两百块钱的“介绍费”偷偷溜走了。她初以为不过是在饭馆里端端盘子,打打杂,不料想老板娘居然要她陪客人睡觉,不从,便将她反锁在房间里,不给吃喝。凌晨,趁饭馆里的人都还未睡醒,她冒险从那三楼窗口逃出来,在一幢没人居住的破房子里躲到天黑才出来。因有几顿未吃喝,一跤跌倒在路上再也起不来,差点被迎面飞驰而来的张千的摩托车碾死。

  那边华夏宾馆里。

  “三个还是四个?”福龙把目光依次从乡党委书记马林、信用社主任和税务所长移到志原脸上。前三人装作未知,一边打着饱嗝,一边用牙签挑起一块块水果。志原忽然觉得那目光十分扎眼。

  “三个,”志原说,“三个就够了。”

  福龙将一张信用卡递给他:“你去安排吧。”随后上了趟洗手间,回来那三个人都已经不在了,只剩下志原一人还坐在那里等着他。

  “都弄妥了,”志原说,“马书记的那个嫩一点,信用社主任的肥一些,税务所长的那一个个子比另外两个都还要高。”

  他们进了自己的房间,把电视机声音开得很响。两个广告还没看完,志原忽然扭过头来朝福龙讨好地笑了笑,问:“你想不想?”福龙瞟了他一眼——“你想了?想了就再打个电话再叫一个过来。”志原笑得有些尴尬,说:“你呀,也跟福英一样,就会犯疑心病,我是怎样一个人你还不知道么?”停了一停,他又说:“听说敖乌兰的丈夫已经调到这边市委里当组织部长了。”福龙一声也不吭,过了好会子才听见他起身说:“你呆着,我去对面商场里买包剃须刀片。”

  等电梯的人很多,那扇门一开,人都争着往里挤。电梯一到,人群都往那门口涌去。福龙一不小心脚便踩在了一只高跟鞋上。那是个看起来有四十来岁的妇人,长得跟男人一样高大槐梧,戴着眼镜,镜片后面射来两道冰冷而又愤怒的目光。福龙慌忙跟她道谦。不想出来的时候,背后不知被哪只手一推,又撞了她。女人的目光都要燃烧起来了,福龙又连着跟她说了两声“对不起”。当他捏着包新买的剃须刀片刚回到宾馆门口时,一支水枪冷不丁从一辆轿车后面喷射出来。将他浑身都浇得跟只落汤鸡似的。

  “噢,对不起。”持水枪的男人从从容容地收起了手里的家伙。他正要发作,忽然发现刚才那个女人正端端地坐在汽车里朝他微笑着。

  回到房间里,志原已不知去向。福龙脱下了湿衣服挂在空调口下面,躲在被窝里看电视不觉朦胧睡去。梦中忽然觉得脸上、脖子上热烘烘的,身上亦仿佛有支毛毛虫在爬,痒痒的,从胸口一直爬到他的小腹。他下意识地用手往那腹部摸去,居然摸到了一只软软的小手,便一下子醒了过来,竟是一个十分妖气的女人正一丝不挂地趴在自己身上,嘴上的口红闪闪发亮,像镀了一层白银,冲着他的脸和脖根呵出一股股热烘烘的大蒜气味。他一个翻身跟那女人交换了位置,女人随即虚假地呻吟起来。

  “谁让你进来的?”

  女人继续虚假地呻吟着,两条腿往他身上缠绕上来。他挣脱了她的缠绕,猛地分开了那两条大腿,浑身随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谁让你进来的?”他跳下了床,冲这个下身长满了小红疙瘩的妓女喝道:“出去!”

  女人一边慢条斯理地穿着衣服,一边嘀咕道:“要不是有人先付了钱,我还不愿意进来呢,睡得跟死猪似的。”待她快要走出门去时,福龙突然又把她喊住了——

  “脱!”

  那妓女显然有些不高兴,但还是依了他。三五秒钟后又一丝不挂地出现在了他面前。可是他只对她脱下来的衣服感兴趣,那些衣服里却并没有他想要的胸罩或者短裤。最后他扔给了她一百块钱,让她留下了一对长统丝袜。他拿着丝袜往车库里走去。汽车里的那两件大衣却一模一样,分不出哪件是马林、哪件是志原的。最后他把这双致命的丝袜错塞在了志原那件的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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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草荡走过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