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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兜肚》 作者:鲍永杰

第22章

  右派分子杨翰章在馒头山的桃树林里给学生娃娃们封“官”的第二天,就有人把他的反动言行传到了大队支书刘世道的耳朵里。

  刘世道深感事态严重。这几天他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看来不把铁帽右派分子杨翰章斗落下马,他可不好给组织上交代啊?

  一想到右派分子杨翰章竟如此这般嚣张,刘世道的心里就对他的部下张乾坤来气,都怪他把杨右派由三寸蛇鼠纵成了蟒精。说实话,近两年他对张乾坤的看法特别大,甚至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现在不论是开队干部会,还是开党员大会,这位强悍人竟变成了“哑巴”,总见他披一件旧山羊皮袄在黑旮旯里一蹲,不是抽旱烟,就是瞌睡打盹。

  刘世道早就看出来了,与其说他不发言、不表态,还不如说他是对现行政策带有抵触情绪。

  张乾坤这几年是把杜堡子队的生产抓上去了,他给社员分的口粮是其他生产队社员的几倍。但他光顾了促生产,却忘了抓革命,把主次给弄颠倒了。更让刘世道感到无法容忍的是,张乾坤他丧失阶级立场不说,还纵容铁帽右派分子杨翰章毒害下一代接班人。他平日里不请示、不汇报工作,自作主张,有些牛气狂妄,完全不把我这个大队支书放在眼里。多危险啊!

  为了挽回被动局面,刘世道这几天煞费苦心思琢磨应对的策略。

  不是他刘世道的能耐小,而是他的这两个对手都不是平地里卧着的兔子。弄不好,批斗一个杨翰章,还会引出个张乾坤,甚至得罪杜堡子生产队大部分的社员群众。不知咋的,杜堡子的社员都跟张乾坤一个鼻孔出气,小资产阶级思想意识浓厚。他们把余粮和生产队分的桃子偷偷拿到南原城的黑市上出售了,让他们家家户户拿出个几百块钱是不成问题的。虽然他们的生活是不愁吃穿,但缺乏的是“阶级斗争”那根弦。想到这里,刘世道主意已定,不管怎样,他先得使个“敲山震虎”之招,边走边观望。

  刘世道把准备在杜堡子队开“批斗会”的事向几个支委作了沟通。接下来,他又给公社革委会写了一份详细的情况报告。

  刘世道把具体工作任务交给了大队会计靳兴荣和基干民兵连长赵德彪两个人,让他们抓紧时间尽快布置落实,然后他自己拿上那份写好的情况报告,专程到公社请示汇报去了。

  晚上,杜堡子小学的院子里开始热闹起来了。

  杜堡子队的男女老少,刚一吃过晚饭就被集合到这里,而且生产队大灶上吃过晚饭的十几名大队干部和基干民兵,也都提前来到了会场。过不多时,这个院子里的人就已经挤得满满的。大人娃娃们夹杂在一起,有站的,有坐的,吵吵闹闹,像一锅煮沸了的水。

  杜堡子队的社员今天是第一次开这样规模的批斗大会。起初大伙都感到新奇,男男女女,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就跟赶集上会一般。也有一些胆大的正在谈恋爱的年轻人,因为平日被家里的大人盯得紧,也借此混乱之机,眉来眼去不说,甚至还偷着捏捏揣揣。男人们大都是一人一杆旱烟锅,抽得学校院子的上空“云绕雾缭”。还有些庄稼人,白天劳作了一天,现在已感到疲惫不堪,也只有不顾体面地大叉双腿,斜靠在院墙下打鼾。

  众人等着开会的时候,批斗对象杨翰章已被两个背枪的基干民兵监控在了他的办公室里。在隔壁的一间大教室里,大队支书刘世道,正在严肃地给靳兴荣和赵德彪布置着工作任务。

  在大会临开前,杜堡子队的社员,看见主席台上坐着的只有公社驻队干部、大队支书刘世道、大队会计靳兴荣、基干民兵连长赵德彪四个人。杜堡子队的社员们对这一变化十分敏感,他们既新奇又疑惑,都想朝前边挤挤看看。有的人甚至特意绕了个大圈子来到前排,看看他们的“当家人”张乾坤队长究竟坐在什么地方。

  为了让大家安静下来,准备向会场的人大发脾气的赵德彪,腾地站起来——没想到,在长板凳另一头坐着的靳兴荣一下失去平衡,连人带板凳一下子翻倒在了地上,同时又把桌子上的一杯茶水给打翻了。全场人于是一齐哄笑起来。

  栽倒在地的靳兴荣,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镇定地爬了起来,把板凳放好,一本正经地又重新坐了上去。

  赵德彪见靳兴荣坐好了,就大声喊叫:“基干民兵小分队请注意,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捣乱!如果发现有坏人捣乱,立即扭送到台上来!”

  起哄的众人这才“刷”地平静了下来。大家马上意识到,这不是在看大戏,而是在开一个批斗会。

  大会跟往常不同的是,主持大会的刘世道没有像原先那样,来一个开场白,从国际国内大好形势讲到本省本县大好形势,再讲到本公社本大队的大好形势,最后才讲到开会的旨意。今天,他先请公社驻队干部宣读了县革委会和公社革委会的两份通报。县革委会的通报是:某公社一个坏分子,出于仇恨党和人民的反动阶级本性,疯狂地对抗“一打三反”运动,唆使、煽动部分落后群众围攻殴打工作人员,罪行严重,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公社革委会的通报是:某大队一名支部委员、生产队长,几年来利用职权包庇地、富、反、坏、右,作恶多端,“一打三反”工作组进驻后,竟然大吵大闹,拍桌子砸板凳,拒不交代问题,态度十分恶劣,经研究决定撤销其党内外职务,开除党籍,交群众管制劳动。

  待两份通报念完后,会场马上产生了效果。一时间会场上竟鸦雀无声,仿佛突然来了一场冰雪,把所有参加大会的人都“冻僵了”。在群众前排坐的张乾坤、李拴柱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继续往下看刘世道导演的节目。

  “把资产阶级右派分子杨翰章揪上台来!”突然,赵德彪以一种冰雪崩裂似的声音喊道。

  这时,两个基干民兵一右一左把杨翰章推到了主席台前。

  杨翰章的头抬得有些高了点,站在一旁看押他的基干民兵,立即在他的脖颈上重重地砍了一巴掌,把他的脑壳往下摁了一下。杨翰章垂着双手,低着头站在台前。雪亮的汽油灯光把他瘦长的影子投射到他自己的脚下,像尊泥塑。

  刘世道习惯性地正了正自己的帽子,身子向前欠了欠,指着杨翰章,以一口和悦清晰的方言官话说:“这就是杜堡子队大名鼎鼎的教书先生杨翰章。本队的贫下中农、革命群众,对于像杜老二那样的老地主、富农,大家是有阶级仇恨的。可是对于这个外来的阶级敌人,你们恨不恨呢?特别是要问一问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们,你们认为杨翰章是香还是臭?这样一个阶级敌人,仗着他会舞文弄墨,竟当上了人民教师。他借机传播腐朽没落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毒害我们的娃娃……”

  刘世道声调不高,平平仄仄,有理有节地讲着、问着。整个会场的空气都仿佛凝结住了,人们全都屏声止息地听着。坐在台下的张乾坤,则开始感觉到矛头是直指他的。

  “咱们杜堡子的怪事多着呢,同志们,贫下中农们,社员们!”刘世道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那语气就仿佛是和人聊家常似的。显然,这是他多年总结下来的工作艺术。对于自己这种驾驭群众、控制气氛的能力,他颇为得意。

  “我们来看看吧,在你们杜堡子的山坡上,到处写着‘全党动手’、‘大办农业’、‘三面红旗万岁’等等。这些大幅标语都是出自谁的手笔?在坐的大伙都晓得,是出自这个五类分子的手笔!我要问大家一句,我们杜堡子队几十户人家,难道都是清一色的文盲吗?难道连个刷标语口号的人都找不出来吗?这是长了谁的志气,灭了谁的威风?杨翰章,你讲讲,这些‘光荣任务’,都是谁派给你的?”说到这里,他有意往台下瞅了瞅正在冒旱烟的张乾坤。

  “你不说也行,还没有到你说的时候。”刘世道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杨翰章,现在继续批斗你。在群众雪亮的眼睛下,把你的画皮剥开来。社员同志们,根据我们内查外调掌握的材料,杨翰章不是一般的右派分子,而是一个罪行严重、编写反党言论攻击社会主义的极右分子。他一个遭双开、清洗的右派分子,到哪里搅得哪里不得安宁。好啊!他今天终于在我们杜堡子找到了安乐窝。请看看,我们的某些干部,对这个右派分子是多么的信任和器重。监督改造五类分子,本来是我们贫下中农的职责和权利。可是,我们个别干部自作主张,把一个坏透了的右派分子,派去给学生娃娃们教书。同志们,这是什么问题?这是严重的敌我不分,丧失了阶级立场。以上这些怪事,都是在我们杜堡子生产队发生的。今天,公社工作组和大队把杨翰章揪出来,当一个活靶子、反面教员,也当一面镜子,把我们有些干部党员脸上的灰尘照一照,看看他们的屁股是坐在哪一边了!”

  接着,刘世道下了一道命令:“把右派分子杨翰章押下去!”在有气无力的几声“打倒杨翰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口号中,杨翰章被两个基干民兵押进了他的办公室里。

  待杨翰章退场后,刘世道声音关切柔和地说:“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轰轰烈烈、尖锐复杂、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就要在我们杜堡子队展开了。我们有些党员,有些干部,有些社员,前些年过苦日子,由于各项政策放得比较松,或多或少犯有这样那样的错误,那不要紧。我们的方针是:有错认错,有罪认罪,贪污退赔,洗手洗澡,回头是岸。有的人不回头怎么办?那就要依据情节的轻重,用党纪国法来制裁他。要不然,地、富、反、坏、右一起跑了出来,党内党外互相勾结,而我们贫下中农、干部群众又麻木不仁,不闻不问,放任纵容,那么要不了多久,党就要变修,江山就要变色,地主资产阶级就会重新上台……”

  刘世道讲得正起劲时,不争气的汽油灯像得了哮喘病似的,时明时暗地闪开了。有的人开始借机溜出会场。意犹未尽的刘世道出于无奈,只好宣布散会。

  宣布散会以后,众人立刻纷纷离场。脚步声和人的嘈杂声,使这个寂静的山村夜晚陷入到一片骚乱之中。

  全庄子的狗吠声此起彼伏。谁家的吃奶娃娃被惊醒了,哇哇地哭叫着,在这清冷的夜晚听起来叫人心慌意乱……赶快回家吧,瞌睡得抬不起眼皮的庄稼人,摇晃着疲劳的身躯,迷迷糊糊穿过庄子中交错的小路,纷纷打着哈欠回家去了……

  张乾坤刚一散会,就去找杨翰章。他到杨翰章办公室门跟前一看,还有两个背枪的基干民兵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外面。因为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老熟人,张乾坤要见刚刚从批斗会上下来的“杨右派”,他们也没有阻拦他。

  张乾坤进屋一看,杨翰章好像啥也没经过一样,带着一副近视眼镜,伏在煤油灯下给学生娃娃批改作业呢。

  张乾坤一直走到他跟前,他才发觉有人过来了,他抬头一看是张乾坤,嘴角挂出了一丝无所谓的笑容来。张乾坤刚想张嘴说什么,他赶紧把手轻轻一扬,缓声细气地用当地方言话说:“没啥麻搭,好好地。”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会儿,又不由得会意地笑了。

  张乾坤从杨翰章的办公室里出来,站在门外的两个基干民兵也走了,小学院子里一下变得空荡荡的。

  张乾坤最后一个摸黑离开学校院子,上到庄子跟前的土坡。这时,前面移动着的两个黑桩桩对他喊:“走快些。”张乾坤加快步伐撵到两人跟前一看,双方才辨认出对方。靳兴荣尴尬地解释说:“刘支书胃病犯了,走不回去,想到我家住一宿。”

  于是,在静谧的黑夜里,三个人别扭地同走一条道,谁也没言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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