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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兜肚》 作者:鲍永杰

第23章

  出人预料,打了半夜的滚雷,却没下一点雨。

  “批斗会”的第二天,张乾坤起得跟往常一样早。他来到队部给社员指派各种活计。挨批斗的右派分子杨翰章,也照旧站在讲台上给学生娃娃们上课。

  队里的几个耍奸溜滑的二杆子后生,想借昨晚上批斗会的余震,试探着在张乾坤跟前咋咋唬唬说了几句冷嘲热讽的话,被张乾坤日戳了一顿,乖乖地下地干活去了。

  张乾坤是全公社出了名的“犟板筋”,就是做错了什么事,也很少用书面或口头做检查,只是用行动来改正。

  从一九六四年算起,他当生产队长已有七个年头了,细细回想过自己当生产队长的每一天,好像还没干过啥错事。因此,对大队支书刘世道昨天晚上搞的那套“杀鸡给猴看”的政治把戏,他才不尿呢!饭量比以往更大了,睡觉照样鼾声如雷。他每天指派完农活后,就扛上工具和社员们一起到地里劳动。对于生产队里的事他一样也不少管。他还是这里的当家人!

  深秋时节,细濛濛的秋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十多天,现在还毛着。黄土山塬的天空上像灰漆刷过一样,阴得密实极了。远方苍茫黛绿的莲花山间,漂浮着一块块轻柔的雾团,像诗意画一般叫人想入非非。

  张乾坤从大队部开完会,一个人低倾着头不声不响地往回走。山间一条被人行走踩得乱糟糟的羊肠小道,难走极了。他没有戴草帽,也没有穿雨毡,背抄着手,迈着因劳累而松松垮垮的脚步,一声不吭地走着。在入了庄子的村道上,他嗅到了田野里成熟秋庄稼的气息。他心里暗自快慰,因为今年的秋庄稼又丰收了。为了这,那些弯腰弓背的社员,熬受了多少苦!而他呢,汗珠子也没少掉,心也没少操,而且还得用肩膀扛住政治压力!不管怎么说,只要让社员的粮仓里有了粮食,他受死受活也心甘情愿。他一路走,一路盘算着如何顶住上面的“高征购”。

  应给国家的粮食我一颗也不会少,但要硬挖农民饭碗里的粮,就是把我折成两半截也弄不成!可他根本没想到,大队把他顶“高征购”政策的事汇报给了公社,公社革委会主任为此发了雷霆之怒,一拍桌子对刘世道吼道:“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有如此大的胆子,把他的生产队长先给我停了,再当个‘一打三反’的典型整。我就不信一个山狼能变成吃人的老虎……”

  张乾坤在大队的“高征购”会上顶了上级的政策,这回他闯下大麻搭了。没过几天,公社工作组就进驻到了杜堡子。

  真是晴天霹雳,迅雷不及掩耳啊。张乾坤被勒令停职反省,交代问题,作为“一打三反”的典型,被五花大绑押到公社劳动改造去了。给他定的罪名有三条:一是公开对抗国家的“高征购”政策;二是给社员超标准分了口粮;三是让右派分子杨翰章给学生娃娃们教了书。

  张乾坤被押走时,全庄子大人娃娃跪在村子的路口向工作组求情。一些老年人痛哭失声:“你们到他家里看看,他比我们还穷啊!为了能多打一斤粮食,生产队出粪时,他的女人背篼里的粪要比别人上的满,现在落下了一身子的病。你们咋说他是反政策、搞贪污呢?”

  张乾坤就是张乾坤,他不喊冤不叫屈,深深地给乡亲们鞠了一躬,跟着工作组走了。

  张乾坤被带到公社,关在一间房子里失去了行动自由。工作组派了两个基干民兵荷枪实弹地站在他住的门口日夜看守,说是防止他畏罪自杀。

  工作组提审张乾坤时,他既不检查,也不辩解,一言不发,只是一棒接一棒地抽旱烟。工作组对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他关在屋子里,让他自己反省。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他起初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这听到、看到的一切,以为自己在做一场荒唐的、不可思议的梦。就像有一回他看一部战斗故事片,指挥员站在敌人的阵地前面,振臂高呼:“同志们,为了祖国和人民,为了全世界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阶级兄弟,冲啊!”天啊,他上过朝鲜战场,密集的子弹压得人连头都抬不起来,哪有时间来这样一番演说?这不是给敌人当活靶子打吗!一看就是假的。他感到好笑又好气。可是,他这回碰到的“停职反省、交待问题”的指令,却是实实在在的,半点不假。固执倔犟的他终于暴怒了,拍桌子,砸椅子,锤墙壁。大声怒吼:“工作组,你们算什么东西!算什么东西!良莠不分,黑白颠倒,我张乾坤就是死了,也没错!要是有种的,咱们找地方说理去……”

  张乾坤拉门、踢门。门从外边上了锁,没人理会他,没有给他戴上铐子就算客气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疲乏了,他声音嘶哑,喉咙干得冒烟。他喝了一缸子冰凉水,眼皮像灌了铅似的,就顺着门背坐在砖地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到了后半夜,他被冻醒了,昏天黑地的,伸手不见五指。他摸到炕沿边,扯了一床被子披在身上。然后卷了一个喇叭筒旱烟棒,摸出上衣兜里仅有的一根火柴,小心翼翼地点着烟,开始在砖地上踱过来、踱过去,像一位被困或被俘的将领……

  张乾坤美美地咂了几口烟,这时他仿佛头脑清醒了些,开始冷静下来思考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他立即就有些后悔,感到羞愧:一个共产党员,一个上过朝鲜战场的军人,受了一点委屈,背了一点冤枉,就失态地擂墙捶门,对公社的工作组大喊大叫,像个娘儿们耍泼似的,成何体统!张乾坤呀,张乾坤,你入党也有十几年了,还经不起这一点考验?你以为和平时期就总是风和日暖、晴空万里,没有乌云翻滚、暴雨倾盆?你当兵从朝鲜战场复员才是个排长,后来当了杜堡子的生产队队长,显微镜底下都瞭不着的官,你以为你是谁……

  张乾坤的情绪时好时坏,思想反反复复。对这场落到他身上的斗争,他想来想去还是不通,嘴里一个劲地嚷:“我究竟错在哪里了?给社员们多分的口粮,是先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才给社员分。地里能多打一斤粮食,那可是社员们汗珠子摔八瓣换来的。打得多,分的就多,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再说了,也没犯什么政策?说杜堡子队的社员不务正业,拿口粮搞投机倒把,这都是那些懒汉怕下苦,为自己找理由罢了;让右派分子杨翰章给学生娃娃教书,让娃娃学习文化长知识,这难道是错的?不管怎么说,娃娃们学到了知识,有了文化,这是明摆的事实,我看也没错;在大队“高征购”会议上,我只是提了自己的一些观点和看法,怎么就成了对抗国家政策的阶级敌人了?党内不是允许让提不同意见吗,这谁提意见谁就错,这是哪路子的道理?想到这里,张乾坤心里有些轻松,觉得问题不像工作组宣布的那么严重。渐渐地,他心平气静了些。他知道自己十天八天脱不了“反省”,不能回家,拉屎撒尿都会被人监视着。

  这日子确实难熬、难过啊。原先,他每天早早起来,给全队社员指派各种农活,晚上,操心着把一件件农机具擦干净放好,最后一个回家。和社员在一起下地干活,是憋足了劲的,指望着年年有个好收成。可如今……

  在张乾坤被宣布“停职反省”的第六天,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刘庆隆亲自上门跟他谈话:“我的老同学,你就别那样固执倔犟了好不好?老同学给你说句实话,不是说你没啥问题,要说问题严重也够得上格,要说轻也有化解的办法,这里面重要的是个态度问题。你给组织写一份深刻检讨,承认错误,改过自新,就可以回家参加劳动。不过,你的生产队长再不能当了。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大队已经让李有新接替了你的生产队长职务。考虑到杜堡子队还没有合适的民办老师,公社和大队也一时无法派下去老师,暂时还是让杨翰章给娃娃们代课……”说到这里,刘庆隆瞟了张乾坤一眼,从上衣兜兜里掏出一盒纸烟,先给张乾坤递过去一支,张乾坤没有接他的纸烟,蹲在脚地上卷起了喇叭筒。他卷好旱烟棒,示意刘大主任要借个火。刘庆隆赶紧过去用汽油打火机给张乾坤点着烟,收回胳膊,点上自己沾在嘴唇上的纸烟。吸了两口,接着话茬说:“话说回来,都是乡邻乡亲的,我父亲在你的问题上做得有点过激,他也有缺点和不足。作为老同学,我今天来只是和你谈谈心,也没有叫别的工作组成员参加。起码,我对你,算是没有什么个人成见吧!”

  张乾坤只是冷漠地看着刘庆隆。他对公社的这位副主任有着一种复杂的看法,既有点鄙视他,又有点佩服他,还有点可怜他。可是偏偏这么一个人,如今代表公社革委会,一下子就掌握了全公社人的命运,其中也包括了自己的命运……人家能耐大啊!上级看得起啊,大会小会聊家闲、数家珍的,一口一个马列主义,一口一个阶级斗争。讲两个钟头,水都不喝一口,就像是从一所专门背诵革命词句的高等学府里训练出来的。跟他大刘世道比,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算你们父子俩还有点良心,让李有新担任生产队长中我意,让杨翰章继续给学生娃娃们教书是给我台阶下……”张乾坤在心里想着说。过了好半天,他美美地连咂了几嘴旱烟,然后把半截烟棒在自己的鞋帮子上狠狠地一捻,对刘庆隆说:“给我拿纸和笔,我写检讨。”

  张乾坤给公社交了一份检讨书,背了个开除党籍的处分,重新获得了自由。

  张乾坤松松垮垮地从南原城往回走。等到太阳落下西山后,他才一个人慢慢地从饮羊沟上到了杜堡子的沟台地。张乾坤穿一件破烂的旧线衣,外衣搭在肩上,吸着自卷的旱烟棒,独个在村道上往回走。他有时低倾着头,有时又把头仰起来,猛地站住,茫然地望着迷乱的天空和对面模糊的骆驼山梁。一声长叹以后,又迈开两条长腿向前走去……

  痛苦、烦恼、迷茫,张乾坤的内心像洪水一般泛滥。一种委屈的情绪使他忍不住泪水盈眶。他停在大渠边的一棵白杨树下,把烫热的脸颊贴在冰凉的树干上,两只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光滑的杨树皮,透过蒙眬的眼泪惆怅地望着黑乎乎的馒头山。

  秋夜凉爽的风从沟道里吹过来,摇曳着树梢和庄稼。月亮升高了,在晴朗的夜空冷淡地微笑着。星星越来越繁密,像在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上缀满了的银钉。张乾坤在白杨树下站了一会,又开始往回走。走不多远,他就看见了庄子里星星点点的灯光。一股温暖的激流霎时间漫过了他的心间。那灯光下,有他亲爱的家——亲人们的脸庞都在他的眼前浮现出来了。

  于是,头脑中迷茫的云雾顷刻间消散,滚烫的额头重新又凉了下来。张乾坤顿时感到他刚才的情绪充满了危险。是的,他现在尽管不是全队的“当家人”了,但他一家老老少少都依靠和指望着他,他怎能这样胡思乱想!不,他应该像往常一样,精神抖擞地跳上这辆生活的马车,坐在驾辕的位置上,绷紧全身的肌肉和神经,吆喝着,呐喊着,继续往前走。如果他垮了,一家人说不定会人仰马翻,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想到这里,他把外衣穿上,扣好纽扣,向庄子里走去。临近庄子时,他为了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想在什么地方坐一会儿。路边不合适,万一队里有人看见他黑天半夜坐在野里地,会乱猜测的。于是,他就走进路旁的一块麻子地里,找了一块空地坐下来,两只手又开始卷旱烟。他刚抽了两口旱烟,就听见前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接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向他走了过来。待人影走到他跟前,张乾坤定睛一瞧:竟然是李拴柱!

  李拴柱走过来,在他面前怔了一下,也没言传啥,就坐在了他的对面,掏出自己的旱烟锅,在烟袋里挖来挖去装旱烟。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咋知道我在这儿呢?”张乾坤迷惑地望着李拴柱,不断地发问。

  李拴柱咄讷了半天,“听李有新说,你今天要回来,我怕你万一想不开,就蹲在饮羊沟沿上等了你大半天……”张乾坤一听李拴柱这些关切的话语,禁不住鼻根一酸,竟冲动失态地趴在麻子地里放声地哭开了。在这一刻里,在看着他长大的长辈面前,他才又一次感到自己像个孩子!他这位强悍的男子汉,也需要人的保护和温情。哎,让他痛痛快快地哭一阵吧,这样,也许他心里会好受一些。因为,明天太阳一出来,新的活计在等着他去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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