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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兜肚》 作者:鲍永杰

第29章

  秋天的大晌午,阳光依然有些毒辣劲,灿烂地照耀着大地。山塬上的庄稼,有的已经割倒,有的还长在地里,远远近近,一片金黄。

  犁了一晌午地,张天宇上眼皮搭下眼皮的,松松垮垮地回到了家里。他把一双破黄胶鞋脱在伙窑门外,赤着光脚片子到窑里的水缸前,舀了一铁马勺凉水,“咕嘟、咕嘟”一阵猛喝。他喝完水仰面躺在窑里的土炕上,呻吟着:“哎呀,把我老汉累得连凉水都咬不动了……”

  “天大大,一个十几岁的娃娃子,说这话不害羞。”正在案板上擀面的母亲一看儿子的那个懒散劲,笑着说,“别躺着了,快下来帮妈把锅里的水烧开,我好给你下面条。”

  “我妹妹哪里去了?”

  “那个碎猴精跟疯子张爷爷一样,从学校回来说队里来了电影队,连饭都没顾上吃,就跑去看电影了。”

  困乏得散了架似的张天宇一听说队上来了电影队,一骨碌从土炕上爬起来,问:“妈,放的是啥电影?”

  “我咋知道。”田玉芳一边低头切着长面,一边对儿子说,“妈活了快四十岁了,还没有看过电影呢。”

  “前年我还在南原学校上学,就听说咱们大队里放过一场电影,你咋没去看?”

  “你奶奶当时病得很重,跟前不敢离人,我和你大都没得去。你妹妹没人领,电影也没看成,晚上爬睡在炕上做梦都在哭叫着要去看电影。”

  张天宇下炕一边拉风箱烧火,一边把头扭过来对母亲说:“我在南原上学时看过两场电影。”

  “那电影是不是跟牛皮灯影一样?”张天宇嘿嘿一笑:“看妈说的,电影咋能跟牛皮灯影子一样呢。电影是真人拍演的,再用放映机把录好的胶片放映在银幕上让人看。”

  “你大哄我说,电影就跟咱们这里经常唱的牛皮灯影子戏一样,没啥意思。今天,你大放羊回来,就让他在家里看门,咱们娘仨看电影去。”

  杜堡子生产队的社员们,就像过节一样热闹。一群娃娃守在队长李有新家门上,稀罕地看着屋子里摆放好的电影机,大人们蹲在地上争抢着跟坐在炕上的放映员说话。李有新给社员们特意放了半天假。他哪里也没去,专门在家里伺候放映员呢。只见他不是给放映员双手递纸烟,就是给他的茶缸子里添加炖好的罐罐茶。

  李有新一看庄子上的大人娃娃越来越多,屋里门外都挤满了人,便用央求的口吻对放映员说:“你给社员们宣布一下今晚上演的是啥电影吧。”

  放映员品了一口茶,对围着的大人娃娃说:“今晚上演的电影叫《英雄儿女》。大伙听着,发电机要是叭叭叭地一响,就赶快往来走,现在都回家吃饭去。”饲养员赵德贵和几个社员从窑地上站起来往出走,趴在窗户和门口的娃娃们一哄而散。

  田玉芳早早把晚饭做熟,儿子天宇和女儿梅玫争着给她的碗里拨饭。两个娃娃各吃了半碗黄米饭,碗一撂,就跑去看电影了。田玉芳也无心思吃饭,端着一碗饭,站在自家的门旁边,边吃饭边向对面的骆驼梁上张望,盼着老汉张乾坤早一点把羊赶回来,她也好早早去看一场稀罕电影。

  天黑麻了。发电机的声音和娃娃看电影的喊叫声,使田玉芳的心更急切了。她在心里嘀咕埋怨着老汉:“就是认真得很,天不黑麻,羊不进圈。”

  好不容易等到张乾坤把羊赶进圈,田玉芳像娃娃一样给老汉耍情绪,有些不高兴地说:“你咋才回来?饭在锅里炖着。我去看电影了。”

  待田玉芳来到放电影的李有新家门口,只见院子里搭挂的银幕上枪声大作,机关枪在扫射。她既恐惧又高兴,在原地猫下腰,害怕子弹打过来伤到自己身上。

  李有新在人群中看见田玉芳猫着腰看电影,他起身把屁股下坐的木凳子拿起,举过头顶挤挪到田玉芳跟前,让她坐下看。田玉芳谦让着不坐,李有新害怕自己爱吃醋的媳妇看见,把凳子一放,就调头挤出了人群。

  在电灯泡亮了换片子时,田玉芳一环视:妈哟!看电影的人把院子挤得水泄不通。只见银幕前面坐的是最兴奋的娃娃们;场子中间坐着妇女和老年人,大姑娘站在周边;那些毛头小子和男人们,跨在院墙上,院墙里面挂满了男人们的腿。

  张天宇借换片之机,跑到院墙外面撒尿尿,看见李拴柱老汉刚从馒头山的桃园里回来,撵到发电机跟前,好奇地左瞧瞧、右看看这个洋铁疙瘩。

  “拴柱碎爷!那个亮着的电灯泡子能点烟呢。”李拴柱笑眯眯地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系裤带的张天宇,半信半疑地蹲下来用手一摸电灯泡,手被烫了一下。他掏出烟袋,装上旱烟,一个腿跪在地上,把旱烟锅凑到灯泡上吃烟,可怎么咂也点不着……

  “把他家的,你个碎狗日的,哄你先人呢……”张天宇一看李拴柱要用烟锅头敲他的脑袋,笑着撒腿跑进了院子。当李拴柱撵到院子里时,放映员正好把电灯泡一拉灭,电影又接着开映了。

  李拴柱老汉也是第一次看电影,乐得合不拢嘴,站在地上发起了呆。维持场内秩序的一根长杆子敲到老汉的脑袋上,接着有人粗声喊道:“坐下!坐下!坐下!”李拴柱老汉摸着脑袋顺势坐在娃娃伙儿群里,跟他们一样,半张着嘴,专注地看起了电影。

  电影演到王成一个人坚守阵地,拧开爆破筒的后盖,大喊“向我开炮!”时,李拴柱在人群里跳起来,突然喊道:“快上去把爆破筒夺下来,不要让炮弹炸咱们自己人!”

  看电影的人像疯了一般,前挤后拥,聚集到银幕前争夺王成手里的爆破筒。银幕上的王成跳出战壕,随着一声炮响银幕倒了。放映员用身子护着放映机,顺手把电灯泡拉着。满院子已是尘土飞扬。

  电影是看不成了!大人娃娃在一片埋怨声中离开了队长的院子。李拴柱一看自己闯了祸,害怕被当队长的儿子训,便趁家里人不注意,一个人偷偷溜出了大门。

  月光下,李拴柱老汉若无其事地背抄着手,哼着秦腔调子上了馒头山,到他看桃园的“神仙洞”里过夜去了。

  杜堡子是好戏连台。送走电影队的第三天,是农历八月十四。一年一度打桃子的日子到来了——这是庄子里最红火热闹的节日!这个节日是在张乾坤当队长种下桃树挂果那年就有的,细算起来,也有十年的历史了。

  这一天,全生产队几乎所有的人都锁上了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提着筐筐,背着背篼,扛着棍杆,纷纷向馒头山的桃树林里涌去了。在外面上学的学生,这一天也都赶回庄子里,参加这令人心醉的、传统的打桃节。

  吃完中午饭,田玉芳领着两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出动了。她提着筐子,女儿梅玫胳膊上挎着篮子,儿子天宇扛着一根长木棍,一家人有说有笑地向馒头山赶去。

  他们老远看见,馒头山上的桃树林里,已经到处是人群了。喊声、笑声,棍杆敲打桃树枝的劈里啪啦声,混响成一片,撩拨得人心在胸膛里乱跳弹。

  待张天宇和母亲、妹妹上到馒头山,打桃活动早已开始了。一棵棵树的树杈上,像猴子似的攀爬着许多年轻男人和学生娃娃。他们兴奋地叫闹着,拿棍杆敲打树枝上繁密的桃子。随着树上棍杆的起落,那些绿里泛红的桃子像雨点一样撒落到了草地上。

  妇女们身上换了赶集穿的衣裳,精心地用木梳蘸着口水梳头发,把头发梳得黑明发亮;她们一群一伙,说说笑笑,在地上捡桃子。所有树上和地上的人,都时不时地停下手中的活,顺手摘下或捡起一个个又脆又香的桃子,掰开把桃核抖掉,塞进自己的嘴巴里,香喷喷、甜滋滋地嚼着。俗话说,桃饱杏伤人。

  这一天队里所有的人,只要本人胃口好,都可以放开肚皮往饱里吃——只是不准拿!

  人们还发现,连爱红火的看桃老汉李拴柱,也爬到桃树上,一边打桃,一边嘴里还唱着信天游《打樱桃》——

  太阳上来丈二高,

  小小(的呀)竹竿扛起就跑,

  哎噫哟!叫一声妹妹呀,

  咱们快来打樱桃……

  猴攀在其他桃树上的年轻小伙子,向李拴柱老汉喊道:“拴柱爷,给咱们再来一个《兰花花》吧。”

  “日你们先人的,找不上媳妇,拿歌子解馋呢。好,来就来一个。”李拴柱兴致来了,索性把杆子往树杈上一横,仰起头,眯着眼,嘴巴咧了多大,放开声唱开了——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

  蓝个英英的采,

  生下一个兰花花,

  实实的爱死人,

  ……

  手提上那个羊肉怀里揣上糕,

  冒上个性命往哥哥家里跑,

  ……

  “拴柱爷,你怕是唱错了,应该是你往妹妹家里跑,咋能是妹妹往哥哥家里跑呢……”在李拴柱唱得最投入时,张天宇在旁边的一棵树上,固执认真地给他纠正“错误”。

  桃树下的妇女们笑得前俯后仰。李拴柱哭笑不得地骂道:“你知道个屁,待将来找媳妇就明白了。”

  李拴柱咧开嘴又准备往下唱时,可马上把脸往旁边一扭,拿起杆子没命地打起桃子,再不言传了——他猛然看见,小儿媳妇玉兰正在不远的桃树下捡桃哩!年轻的儿媳妇臊得连头也抬不起来。

  众人马上发现李拴柱为啥不唱了。于是一边继续起哄,一边快乐地仰起头,朝桃树上面的李拴柱老汉大笑道:“啊呀,李老汉人老心还脆,再给咱们来个《花亭相会》吧。”李拴柱满脸通红——唉,要不是儿媳妇在场,他今天可要让年轻人见识见识他李老汉的本事呢。只要儿媳妇不在,就是当队长的大儿子李有新在他也不在乎。

  他儿子李有新现在正和其他队干部在队里的禾场上——那里已经堆起小山一样的桃子。桃子打完后,就要在这里给各家各户往开里分。

  全庄人一起上手,赶后半晌就把桃子打光了,树上再也看不见那绿里泛红的脆香桃子,只剩下一些稀稀落落的黄叶。美丽而丰实的馒头山,一下子衰败了下来。要等到明年阳春三月,这桃树才会开花结果,馒头山才会再一次带给人们甜蜜的向往……

  现在,在生产队里的禾场上,已经不是一堆,而是堆起了好几堆桃子。远远看起来,就像几座小馒头山一样。于是,人们纷纷转回家去,拿上口袋,推上架子车,又都涌到了禾场。禾场上,小队会计苏彦文把算盘打得劈里啪啦响,嘴里叫着人名字,同时报着过秤数码。几个队干部帮着过秤。桃堆周围,挤满了操心着给自家分桃子的大人;一群一伙娃娃,满场追逐打闹。

  直到掌灯时分,杜堡子生产队这个非凡的“打桃节”才算结束了。

  打完桃,过了中秋节,生产队张罗着准备给公社、大队送桃子;社员们提着自家分的桃子,开始走亲戚、访朋友。胆大的还偷偷拿到南原集市上去卖。只有李拴柱老汉一个人心里空荡荡的,在馒头山的桃树林里,一边捡拾地上的树枝和踩烂的桃子,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骂道:“作孽啊,不知道哪一天要遭报应,叫你狗日的连一个桃子都见不上呢。”他从地上捡拾起一棵大树枝,摇头叹息,“唉,这桃树跟人一样,谁种的谁牵挂,谁看护的谁疼肠。现在啊,这树成了众人的老子没人疼了!”

  李拴柱老汉几十天没回家,吃饭都是孙子往山上送。他得抓紧时间,在立冬封冻前把桃树园子里的活计干完。

  立冬那一天早晨,他从自己住的“神仙洞”里出来,在一棵桃树下撒尿。一抬头发现一个树枝上绽放着一朵粉白小桃花。他出奇地纳闷,连尿尿都没尿净,提着裤子,走到那枝开桃花的树枝前细观察。最后,他确认是桃花,并且在它的周围还发现有几个含苞待放的花蕾。他系好裤子,连跑到几棵树下观察,果然都有零星的桃花开了。

  没过一个礼拜,馒头山上的桃树像阳春三月一样,桃花开得把山染成了像一团落地的白云。

  冬天开桃花,真是世间稀罕事。奇闻从队里传到大队,从大队传到公社,好像杜堡子发生了什么特大事情,逐级上报。一些好奇者,跑几十里山路到杜堡子看冬天里盛开的桃花奇观。

  杜堡子桃林冬天开花,人们议论纷纷,不晓得是主凶主吉。一些老年人讲,桃树在冬天开花这等异事,他们经见过两次:头次是民国九年(一九二○年)海原大地震,人是九死一生,主凶;二次是一九四九年解放,清匪反霸,穷人翻身,主吉。至于今年桃树冬天开桃花,是主凶主吉,成了人们谈论的重要话题。一时,预测的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有些人还借机说了一些吓人的“疯话”。特别是李拴柱讲的传奇异闻最多。就为这事,李有新队长把老子李拴柱训说了一顿,并召开社员会,给他们讲:“听公社来的农技员说,冬天桃树开花也属正常,就是我们大家不读书,不懂生物学、生态学而造成的,硬把世事变迁、自然灾害和草木花卉的变异现象扯在一起,作出种种迷信解释。从今天起,大家再不准讲传那些迷信话。”

  然而,自然界的某些变异现象,却往往不迟不早地和社会生活里的某些重大事件巧合在一起。杜堡子的社员们把这块“心病”一直揣到第二年秋的一天才得以诠释。

  记得那天是一九七六年九月十日,清早起来,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的小雨还没有停,好像是天公的泪眼仍飘落着零星的泪花。也许是窑外广播底线渗足雨水的缘故,广播声音特别的清晰。几乎在同一时间,全庄子的人们从广播里的哀乐声中听到了那个不幸的噩耗:毛泽东主席与世长辞了!

  霎时,杜堡子的父老乡亲们和全国人民一样,经历了感情上从来没有过的悲痛。

  这天早晨,没有人能咽下一口饭。人们在天公的泪花下迈着沉重的步伐,向队部走去。在这悲痛的行列中,一些中老年人伤心地像去世了自己的父母亲,捶胸顿足地号啕;平时活泼淘气的孩子们,像一霎时长大了十几岁,抽泣着,那天真烂漫的心灵在默默地掂量着祖国的这个巨大的不幸。

  张天宇冒着细雨从队部回来,站在堂窑的门口上,发现父亲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小心翼翼地把那尊奖给他的毛主席铜像放在中堂的土桌子上,在铜像前上好香火,“扑通”一声跪倒,前额贴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待父亲走出窑门,张天宇偷偷地溜进去,在毛主席的铜像前,学着父亲的样子,也行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大礼,然后把毛主席的铜像拿在手里端详掂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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