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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兜肚》 作者:鲍永杰

第30章

  没觉意,张天宇回到家乡当社员已经好几年了。在这几年的时光里,小伙子个头蹿高了一大截,看上去足足有一米八。

  在队里劳动期间,不管好不好,总算能填饱肚子。因此,他的身子骨明显地壮实了起来,加上身上透露出来的那种有文化的素质,使他各方面都给人一种很不一般的印象。因此招惹得村里村外一些姑娘眼馋,时不时背地里托人主动给她提亲。当母亲旁敲侧击问起他找对象的事时,张天宇只是一笑不言传。

  说句心里话,他不是不想要媳妇,而是在他的心里一直美滋滋地想着一个人。他心中的这位“白雪公主”就是跟他在南原中学一块儿上了两年学的赵亚玲。

  按照当时的各方面条件,张天宇找赵亚玲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张天宇也很自信。有时,他一个人偷偷拿出赵亚玲送给他的那个绣花荷包,用鼻子闻一闻香气,又贴在脸上亲一亲。一想到将要和赵亚玲一同劳动、生活,一同生孩子、赡养老人,心里那个美劲就甭提了。

  唉,为了一个心爱的人,小伙子曾想走出大山闯世界的“野心”都烟消云散了,竟心甘情愿地在这山旮旯里受一辈子苦。

  话说回来,张天宇跟赵亚玲的那事八字还没见一撇,这仅仅只是张天宇一个人的“单相思”。

  两个人从南原中学毕业后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县上放映队在杜堡子演完《英雄儿女》电影后,张天宇一听说要把电影队送到董庄去,他主动向队长请命送电影队。临送电影队之前,他软磨硬泡跟李拴柱碎爷“借”了一挎包桃子。当他和会计苏彦文还没有把装电影机子的架子车赶进董庄,庄子上几十个学生娃娃老远就跑来把他们请进村子,大人娃娃争抢着把电影机子卸到队部的房子里。张天宇卸电影机子插不上手,便在围观的人群中寻找那张他熟悉而又亲切的脸庞。哎哟!他发现他要找的人站在远处正笑着看他哩。张天宇主动过去跟赵亚玲打招呼搭话。两个人见面还没说上几句话,张天宇献殷勤地从架子车的车厢里取来那包桃子,给赵亚玲的手里推。赵亚玲推谦不要,招来了一群看热闹的娃娃,她脸一红,从张天宇的手里接过那包桃子,转身甩着一对羊角辫跑了。她一直上到半山坡自家的院畔,才回头给老同学张天宇招手致谢。因为离得太远,张天宇也没看清她此刻的表情。第二次是张天宇替父亲在骆驼梁上放羊时,跟替父亲放牲口的赵亚玲不期而遇。他们两个人没人打扰,在蓝天白云、微微山风、悠闲羊群的山野里,激动幸福地拉谈了整整一个下午。在他们俩要分别时,张天宇看见赵亚玲那双会说话的大花眼睛扑闪着,他竟“色胆包天”,一扑上去把赵亚玲紧紧搂在怀里,没命地在她的脸蛋上亲吻。当他“得寸进尺”的要触摸女生的“禁区”时,赵亚玲用力推开了他,红着脸羞臊地扭头跑开了。赵亚玲跑了十几步又停下来,回过头给他投来了莞尔一笑。这一次因为距离近,张天宇看得真切,赵亚玲的笑里带着一种蜜意。

  自从和赵亚玲有了那次零距离的亲密接触后,张天宇经常出神地想她。特别是每一次替父亲放羊时,他都要把羊赶到骆驼梁上,开始下沟上洼地找赵亚玲。为了不失和赵亚玲见面的机会,有时他把羊赶得连草都吃不上。一看没啥指望,他还要再回到曾跟赵亚玲一块儿坐过的地方,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一次次回想他俩在一搭里干过的“好事”。

  不管咋说,张天宇已经想好了,待到秋天庄稼一上场,他就给母亲坦白真相,央求别人到董庄赵亚玲的家里给他提亲去。

  可还没等到秋天庄稼全部上场,公社、大队的干部一批接一批地进驻到了杜堡子生产队。他们几乎是天天给社员开会,宣传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政策。听说全公社所有的生产队都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唯独石涝坝大队杜堡子生产队还没有把土地分下去,拖了全公社改革的后腿。石涝坝大队支书刘世道“闹情绪”不干了,新任支书靳兴荣是杜堡人,害怕“得罪”庄子上的人,就把执行上面政策不力的责任都推到了生产队长李有新一个人的身上,说他对联产承包责任制采取的是“顶门杠”式的做法,耽误了联产承包责任制政策落实的时限。

  其实,杜堡子生产队的包产到户没分下去,这不能全怪队长李有新一个人。起初,他在社员大会上一提说包产到户,把一些人惊得舌头在嘴里弹得嘣响,特别是一部分中老年人的抵触情绪大,不赞同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因此,杜堡子生产队的这项工作比其他地方推迟了近一年。

  经过各级干部的宣传做动员工作,待秋天粮食刚一打完,对联产承包责任制抱抵触情绪的李有新,一反常态,干脆来了个“彻底革命”,宣布全队实行“单干”,谁愿咋干就咋干!“去他妈的,世事变了,我李有新也没有回天之术。”他甚至有些撒手不管了。

  杜堡子生产队的社员一听队长说让大家“单干”,大伙一起上,说分就分,把联产承包责任制弄得像土改时分地主杜老二家的财物一样,完全失去了章法。

  在分土地的时候,尽管是凭运气抓阄儿,但由于沟台地、山坡地的等级划分得不细,再加上土地面积没有进行实际丈量,仅凭生产队约莫估计的数字计算,许多人当时就在队部的箍窑里吵开了架;其中有几个人竟然大打出手。在分牛、羊的时候,情况就更混乱了。人们按照抓阄儿的结果,纷纷挤在棚圈里拉牲口赶羊。运气好的在笑,运气不好的在叫,在咒骂;有的人认为自己吃的亏太大,竟无奈地蹲在地上不顾体面地哭嚎起来。至于生产资料等公物,都按“土政策”分,分不清楚的就抢、就夺,接着就吵、就骂、就打架;哪怕是一根牛缰绳也要剁成几段,一人拿走一段。一旦失去了原则和正确的引导,农民的自私性就强烈地表现了出来。社员分东西分红眼了,眼看没个分上的了,竟然叫嚷着要分排洪渠里和馒头山上的树。有的人甚至扬言要把生产队刚购置的新手扶拖拉机和米面加工机大卸八块分了。

  分排洪渠里的树尽管在会上被张乾坤顶了回去,但有的人开始在晚上偷偷伐树了。一夜之间,竟把渠里的几十棵大树刨倒拉回了家。

  张乾坤气急了,找到李有新就骂:“咱们杜堡子的人是不是都不想活了,连排洪渠里的树都敢偷着挖!挖了护渠的树,毁了大渠,明年山洪一下来,拿啥挡水,受害的还不是咱们自己。你是个精明人,咋这么干事?不信你看着,树一旦挖开,过不了多长日子,这排洪渠里和馒头山上的树就会被连根刨光了。到时候,咱杜堡子有人吃苦头呢,公安局的法绳不是摆给人看的!”

  李有新眼睛红巴巴的,无可奈何地对张乾坤说:“我现在也没办法了。这一放开,社员像疯了一样,他们要做的事,我一个人咋能挡住。再说,就是我不同意这样做,大伙说公社、大队的干部都说了,你李有新算老几!你管了我们这么多年,现在乘早离远些,别惹我们憎恶你!”

  “简直说的是放屁话!我早就知道有些人不怀好意,借包产到户发泄私愤,乘机在里面捞好处。亏你还是队长,你召集社员开会,我来处理这件事。”

  李有新一家一户通知社员开会,张乾坤跑步去了公社。刚上任不几天的陈廷芳书记,一听说石涝坝大队杜堡子生产队在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过程中出了大问题,他亲自带着工作队下到了杜堡子。

  陈廷芳立刻让杜堡子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停止进行,并让社员把分走的东西先交回来;破坏了的生产工具,根据情况,由破坏者照价赔偿。

  根据其他地方的成熟经验,陈廷芳和干部社员反复协商后,纠正了一些在分配中不公的问题。并作出决定:生产队的队部作为集体财产保留,集体栽种在田埂上的树木作价卖给个人,但大渠里的一万多棵成材白杨树和馒头山上几百亩桃杏树为集体所有,任何人不准砍伐。生产队购置的手扶拖拉机和米面加工机等集体机械,可用承包的形式让私人经营,生产队每年向其提取承包费。同时,划出二百亩最好的沟台地,生产队用来搞良种繁殖种植试验。

  经过一周时间的实地忙乎,赶陈廷芳返回公社的时候,杜堡子忙乱了近三个多月的联产承包责任制才算终于全部搞完。

  经过这次闹腾,对张乾坤的触动特大。他白天在地里干活时常发呆,晚上又翻来覆去睡不着。在这静悄悄的夜晚,他的思绪像泛滥的洪水一般。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无数流逝的经历和漫无边际的想象在脑子里杂乱地搅混在了一起……

  张乾坤眼睛干巴巴的说啥也睡不着觉,就索性从炕上爬起来,穿好衣服,一个人悄悄地出了院子,在皎洁如雪的月光下,漫无目的地溜达着。

  不知不觉中,他又一次来到了他最扯心的地方——羊圈。

  张乾坤走进已废弃的羊圈里,依恋深情地看摸了一会儿,刚要掉头往回走时,隐隐听见隔墙的牲口圈里好像有人在说话。他的心一惊:半夜三更谁跑到没有牲口的圈里干啥?

  他支棱起耳朵,可又没听见什么。是不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他刚要折身走,却又听见有人说话——这下他听得真切,就在隔墙的牲口圈里,而且声音很低,就像传说中的神鬼那般絮絮叨叨……张乾坤尽管不相信迷信,但此时不由得头皮一阵发麻。他顺手在地上捡了半块砖,蹑手蹑脚地踮到废弃的牲口圈门前。

  没有门的破院子被月光照得如同白昼。

  张乾坤仔细听了一下,发现那奇怪的说话声来自过去拴牲口的窑洞里。于是,他溜到窑门口一听:“……那些年轻二杆子后生大概都睡死了……谁还在半夜里起来给你们添草添料呢……唉,不懂人言语的牲灵,恐怕在有些人的手里要活受罪了……”张乾坤一听,原来是饲养员赵德贵在空槽前喃喃地絮叨着。他不由得鼻根一酸,有些觅到知音的快慰感。眼窝热辣辣地走到了赵德贵跟前。

  赵德贵吓了一跳,一看是张乾坤,便咧着嘴蹲在地上流起了眼泪。

  原来他是在对那些已经被分走的牲口说话哩!

  张乾坤蹲下来,一只手搭在赵德贵的肩头上,说:“他赵叔,我跟你一样,心里也难受得很。俗话说,石头揣在怀里都热呢,更不要说懂人性的牲口了。人啊,就这么怪!”

  赵德贵用手心手背揩干脸上的泪水,不好意思地笑了,“老队长,我起夜起惯了,睡不踏实,就跑到这里来了……这不由人嘛!”张乾坤也笑着说:“这不,我也跟你一样,跑到这里来了。看来,咱老哥俩都是睡不着觉,就干脆在这里抽烟拉搭吧。”

  “好,好!唉,好多话说不出来,都快把人憋炸了。”

  张乾坤和赵德贵就在他们昔日看羊喂牲口的地点,点了一堆火,两个人一边抽烟,一边拉话。这两个被生活的变化弄得睡不着觉的庄稼人,竟然一直蹲到东方发白……

  就这样,庄稼人在边干边说论中越冬过了年。春耕一开始,各家各户都异常地紧张了起来,忙成了一团。哎呀,多年来大家都是在一搭里劳动,现在一家一户种地,人们感到既陌生又新奇,同时也很激动。

  从今往后,自己的命运就要靠自己掌握了,哪个人还敢耍奸溜滑不好好劳动?

  这包产到户美是美,但也引发了一些新的问题。别的不说,就拿学生娃娃们念书来讲,一包产到户,农民只顾一头扎在自己的承包地里拼命干活,由于缺人手,硬是把在学校里念书的娃娃拉回家当帮手。

  已在豫海县一中上高一的张梅玫,也想赶这个“时髦”。她在放暑假期间,偷偷跟母亲说了她不愿上学的想法。田玉芳一听女儿想回家帮父母种地,倒也是个好事,便把这话传到老汉张乾坤的耳朵里。没想到,老汉发了雷霆之怒,不是自己护的快,他差点把女儿捶了一顿。

  在署假期满开学的那天,庄子里的人看见,张乾坤背着女儿梅玫的行李,送她到南原车站搭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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