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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兜肚》 作者:鲍永杰

第38章

  田玉芳想起女儿梅玫的时候,也就自然而然地想到离家出走三年多的儿子天宇来。俗话说,儿女是父母心头的肉。自张天宇到外面闯世事那天起,田玉芳无不时时刻刻在心里牵挂着儿子。不知咋的,她这几天心里怪想念儿子天宇的。

  吃过晚饭,田玉芳在锅灶上刷洗碗筷,看见老汉张乾坤盘腿坐在前炕上,装了一锅旱烟找火柴。她拔下拢头发的发钳,打掉灶前煤油灯上的一朵灯花,取了一张灶前板板上放着的黄表纸,隔着煤油灯瓶,把灯盏端凑到老汉跟前,小心翼翼地给他把烟点着。

  田玉芳转身犹豫了一下,便对老汉说:“你是不是出去找一找咱天宇……不知道娃娃这几年在外面咋样了……”她说到这里,哽咽得说不下去了,撩起围裙只是个揩眼泪。

  “我才不找他!他活着死了都和我没相干!你也不要想他。你就当咱们一辈子没养过这号儿子!”张乾坤一提起不成器的天宇,气得浑身打战,一口烟吸咽下去,呛得他一阵猛烈咳嗽蹲倒在了脚地上。田玉芳放下灯盏,赶紧端过来茶缸子递到老汉手里,又用手掌轻轻地在他的后脊背上拍打。

  张乾坤缓过气来,用手背揩干流淌出来的眼泪,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伤心地看见,无尽的煎熬和岁月的操磨,娃她妈已是满脸皱纹,头发也已灰白。他心里一阵难过,两眼热辣辣的。他在这种场合下,第一次紧紧地拥抱住了伺候了自己大半辈子的老伴……

  第二天一大早,田玉芳给老汉做了一顿素长面,让他吃了早早去南原城赶集卖甘草。

  把老汉打发走,田玉芳把窑里院外收拾打扫得一干二净,又给一头毛驴和耕牛上好草,便扛着一把铁锨出了院门。

  老汉一赶集,田地里也没有啥急活要干。她得趁这个时机,到山里挖半天甘草,好攒够二百块钱学费给女儿梅玫寄过去。

  田玉芳在往山里走的时候,正好路过自家的一块胡麻地,看见昨天还零星开花的胡麻,一夜间竟全开了。她欣喜地站在地头,对着那些蓝得如火焰般跳跃的胡麻花儿作长久的驻足观望。这是一种怎样的观望啊!她仿佛看见另外一个自己正半蹲在田里辛苦地劳作着。

  这是一块杂草丛生早已将胡麻苗掩盖了的山坡地,她跪蹲在地里一根一根拔了一个星期的杂草。在地里,她中途不歇息,直到收工往回走的人喊一声她或者天黑找不准那些野草时,方可起身。她在往起站的时候,先慢慢地稳住自己的身体,然后手支垫在膝盖上,缓缓往起直腰。双腿麻木的她只能静静地弓着身子,等到双腿有了知觉后,才一步一步走向地头,离开这块坡地。

  现在这块地里的胡麻长得齐刷刷、绿油油的,完全找不出几根野草来。那一簇簇像喇叭似的蓝色花片,在一阵风的牵引下,波浪似的一层层扩散、摆动。几只像在水面上嬉戏的蝴蝶,忽高忽低地轻舞,然后徐徐翻飞不断上升,最后消逝在一片亮光中。几只蜜蜂忙碌着,它们从这朵花飞到另一朵花上,嗡嗡的声音,给这幅绝美的田园画配上了动感的音符。

  田玉芳有些依依不舍地离开胡麻地,翻过馒头山崾岘,一下一上过了一条沟,来到石涝坝古庄子附近的大坡梁。这个上万亩大的山梁因为长有甘草,已经被挖甘草的人掏挖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绿莹莹的一个牧场,待挖甘草的大军退走后,一下子变成了沙丘地。唉,为了生计,人们现在什么都不顾及了,像发了疯似的,顶着毒辣辣的烈日,挥动着铁锨,在这黄土山塬摆开了战场。埋藏了不知多少年的“黄宝”甘草,没几日大有被斩尽杀绝之危。

  田玉芳今天运气还不错。她在满目疮孔的山坡上找到了一个蔫头耷脑的甘草秧。她顺着甘草秧挖下去,在一尺多深的地方,突然露出了足有男人拳头大的甘草头。她像挖到了金元宝一样,小心翼翼地在它的周围挖了足足有炕大的一个摊场。让她更兴奋的是,她今天遇到了窝子草。这要是遇到窝子草,少则挖几十斤,多则能挖几百斤甘草呢。她先没有舍得挖这根“甘草王”,又害怕它“跑”了,便从自己的头巾上抽了一根红丝线,拴在“甘草王”的头上,然后沿着它的周围挖了一个大坑,向外扩展。

  田玉芳既兴奋又紧张,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过去了。在她挖得正起劲时,突然一声炸雷把她给惊醒了。她直起腰抹了一把脸上流淌的汗泥,发现乌云由南向北压了过来。山里下过雨说来就来。狂风一到,预示着过雨马上就要来了。她得赶紧收拾东西往回跑。但田玉芳舍不得撂下这根“甘草王”——她不仅仅是害怕自己走后它被别人挖了。于是,她用最快的速度,挥锹挖起了这根“甘草王”。她使出浑身的力气能多挖一寸是一寸。说不上就凭这根甘草,能把女儿梅玫的学费给凑够了呢。

  田玉芳待铜板大的雨点砸下来时,才怀着痛惜的心情,把甘草王的根斩断,麻利地捆扎好甘草,背在脊背上,手里提着铁锹就往回跑。没等她跑出多远,雨帘就从骆驼梁那边漫了过来,顷刻间把天地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在过古庄子与馒头山之间的那条跳沟时,田玉芳几乎是坐着滑到沟底。沟底已经流淌着一股浊水。她过了沟底,用铁锹挖着淌水的台阶,一步一步地向沟沿畔挪爬。待她快要耗尽浑身的最后一丝力气,手终于抠抓到了沟沿边上的草墩。她先把背在脊背上的甘草解下来推上沟沿,又把铁锹扔了上去,然后手抠着沟沿边上的草墩往上爬。一不小心,她脚底下一打滑,尽管两手硬硬地抠着泥土,但还是重重地滑跌到了几十米深的沟底。待她回过神想继续往上爬时,上沟里足有两人高的洪浪冲下来,把她吞噬了。

  在咆哮的浊浪中,当她漂浮出水面时,只喊了一声“天宇——梅玫——”又沉了下去……

  当庄子里的父老乡亲们在饮羊沟和大弯沟交汇的沟台上找见田玉芳的尸体后,张乾坤扑上去抱住被洪水冲得一丝不挂的老伴,牛吼一般的号啕大哭……田玉芳被洪水卷走的噩耗霎时就传遍了整个石涝坝村。人们纷纷谈论着死者生前的许多美德,尤其让人不能接受的是,在她入土的过程中,一双儿女都没能回来给她送终。庄子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忍不住难过得落了泪。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一下把十分要强的张乾坤给击垮了。

  在料理完老伴后事的几天里,张乾坤是一大早出去就坐在田玉芳被洪水冲走的那段沟畔上,眼睛直勾勾地瞅着沟底发呆。一到晚上,他端上煤油灯到窑掌里,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一遍遍地盯着田玉芳挖下的那根“甘草王”瞅。

  在田玉芳去世七天祭日的那天晚上,张乾坤照旧端着煤油灯盏到窑掌里,把那根“甘草王”欣赏似的看了几遍,然后抱来一个木墩,又拿来斧头和一把尺子。他先用尺子把甘草细细量了几个来回,再在地上画算了几遍,开始用尺子量一个尺码,把甘草垫在木墩上用斧头铡。就这样,待他手里留下最后一节时,不多不少,正好是五十节。因为田玉芳今年是五十岁。他要把这根“要命”的甘草铡成五十节;一来是对死者的哀思,二是把它晾晒干了做药引子。

  张乾坤把一块田玉芳生前围过的头巾,细心地铺垫在筛子底上,再把甘草节一捧捧地捧到里面。在这个看似祭奠式的过程中,张乾坤不由得鼻根一阵阵地发酸,眼泪不停地在眼眶里直打转转。

  正当张乾坤沉浸在怀想老伴的悲伤之中,隐隐约约听见有人敲大门。他把装甘草的筛子端放到箱子盖上,抹掉挂在眼角的泪水,然后才出窑给人开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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