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张乾坤是半夜里回到杜堡子的，庄子里没有人知道他从省城回来。他打开自家的院门和窑门，在土炕上美美地睡了一大觉。等他醒来时，太阳已升起好高了。

　　张乾坤走出窑门，站在院子里揉了揉眼睛，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身轻气爽地深吸了几大口新鲜空气，一个人背抄着手溜达上了脊背梁。他记得很清楚，他是前年秋天跟儿子天宇从杜堡子老家走的，今天回来也是这个时令。

　　秋天可以说是黄土山塬一年中最为美好的季节。放眼望去，成熟了的庄稼像天公落神笔一样，黄一绺紫一块的，点缀在沟台地和山梁上。连绵的山峦染着一片片青绿草。张乾坤欣赏了好几遍这眼前的醉人景致，然后眯着眼瞅了一下暖烘烘的太阳，自言自语道：“多好的太阳啊！在城里这两年，终日里都是灰蒙蒙的。操他娘的，就没有一天看到过真正的太阳。”

　　现在，明亮太阳在自己的眼前，浮在起伏的原野上。张乾坤忍不住伸手随意抓了一把空气里的阳光，柔柔的、黄黄的、暖暖的。分明把阳光握攥在了手掌心，可一撒开巴掌，它们又无影无形地飞了出去；细细一看，还是柔柔的、黄黄的、暖暖的……这就是乡村！这就是乡村的阳光，秋天收获的阳光！这阳光，还有踩在脚下的泥土，让人感到亲切，是那种久别重逢的亲切。在以前，老张是它们的主人，现在老张回来了，他照旧还是它们的主人！

　　这腰，在家乡的泥土地上就挺直了。腿脚呢，踩实在老祖辈们踩实过的土地，走起来就那么的坚定有力了。

　　张乾坤从山梁上下来回到院子，发现院角落里蹲着一个姑娘，正在观赏着眼前的几束小红花。自家院子里的这些小红花是谁种的，他不知道，蹲的这位姑娘是谁，他也认不得。在他进到院子时，姑娘一直是低倾着头看花没抬眼。于是，张乾坤好奇地悄悄地走到了姑娘的跟前。姑娘听见他的脚步声停在了自己的跟前，把头倾得更低了，有些撒骄卖乖地说：“你个没良心的，说好了昨天一起去南原城赶集，让人家在饮羊沟沿畔等了你一上午，你还好意思在这里来找我……”姑娘说到这里，她觉得有些不大对劲，把头抬起来一看，发现眼前站着的是一个她不认识的老头。她好像把什么秘密话说漏了嘴，羞臊得脸刷地红到了耳根，站起来小跑着出了院门。

　　张乾坤被这位陌生姑娘莫名其妙的举动给弄糊涂了。他欲想跟姑娘说几句话，可没等他张开嘴，姑娘早已出了院子门不见影子了。张乾坤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蹲下来看那几束小红花。

　　和那位姑娘一样，他听到有脚步声走到了他的跟前。他抬头一看，是李有新的碎儿子李小宝。李小宝一看是他大爹张乾坤，把娃娃惊得半天合不拢嘴，急得直搓手，不知说什么好。

　　“你爷爷和你大都好着吗？”张乾坤先问李小宝。

　　“好着哩！大爹（山里人对长辈亲切的称呼）从城里啥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回来的。”

　　“怪不得呢，我昨天在这里打扫院子和窑里卫生时，都没见你，今天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了你。”

　　“哎呀，多亏侄子给我操心这院子。回来一看，跟我走的时候一模一样。就冲这，大爹非得打问着给你小子找一个乖媳妇。对了，我刚才在院子里遇见了一个女娃娃，好像没见过她。”

　　“红红来过这里了？”李小宝有些不好意思，瞅了一眼张乾坤，笑着说，“她就是咱们庄子上靳兴荣的孙女儿红红。”

　　“天大大！这个老驴日的孙女子都长这么大了！”

　　“她一直在学校里念书，毕业回家你又不在，她今年都十八岁了，比我小三岁。”

　　“你们两个是不是在一搭里找对象？”张乾坤一看李小宝只是笑着没言传，便微笑着对李小宝说，“你快别瞒我了，刚才人家那个红红姑娘把心里实话都告诉了我。这样也好，你们两个碎狗日的把我的院子当成了约会找对象的窝，将来要是成了，可得算是我给你们当的媒。”

　　“大爹快别说了，这八字还没见一撇，两家的大人不知咋了，全都极力反对我们两个找对象。靳兴荣隔三差五上门找我爷爷的麻烦不说，还警告我爸爸说，若是让他看见我再跟他孙女红红来往，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李小宝正说着，好像记起了一件什么事，一拍后脑勺，有些歉意地对张乾坤说：“哎呀！咱们爷俩光顾上拉闲话了，大爹恐怕连早饭都没吃？走，到我们家里一起吃。我爸爸这几天正念叨着你呢。听说村上要让庄子上报一名德高望重、公道正派的民事纠纷调解员，他掐来算去非你莫属……”李小宝一边把张乾坤让在前面走，一边跟在他的后面拣最新鲜的事说给他听。

　　张乾坤在李有新家里一蹲就是大半天。他吃过中午饭，李拴柱和李有新爷俩争着跟他拉话。最后，李拴柱找了个理由，把李有新支到地里收粮食去了。他倒好，蹲在家里炖上罐罐茶，和张乾坤整整拉了一个下午的闲话。待张乾坤在李有新家里吃了晚饭回到自己的家时，庄子里所有的人家都把电灯拉着了。

　　张乾坤进到窑里把电灯拉着。他再没干啥，就脱掉鞋，顺势上到炕上，双手枕在脑后，舒坦地斜躺在炕上的铺盖卷上眯起了眼。因为说了一整天的闲话，这时他已感觉到浑身有些困乏。过了一会儿，他不由自主地“扑哧”笑了。原来，他回忆起一件事有些发笑。

　　记得他刚当兵复员回来，庄子上的许多人就给他说过靳兴荣与李有新争媳妇的事。当时，跟杜堡子一梁之隔的花豹湾庄子上，农会委员家有一个女娃娃，她人长得漂亮，干活也麻利。农会主席李拴柱经常在她家里开会，就跟她的父母开玩笑说把他们家的闺女给自己的大儿子李有新说个媳妇。没想到，姑娘的父母爽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可惜，姑娘尽管比李有新大三岁，但李有新离法定结婚年龄还差两岁。没办法，姑娘还得等李有新两年。就在这期间，李拴柱的农会主席不干了，小个子靳兴荣反倒当了杜堡子生产队的队长。靳兴荣早就看上了跟李有新已经订了婚的那位姑娘，他千方百计给姑娘献殷勤，但姑娘嫌弃他比自己大四岁不说，还挖苦说他是个“长不大”。后来，靳兴荣一看姑娘对他没那个意思，还要等李有新。他备了一份厚礼，撵到姑娘家里，眼一闭心一横，“扑通”一声跪在了姑娘的父母面前，哽咽着叫了一声：爸、妈——

　　老两口一看小伙子虽然个头小些，但大小还是个官，而且人也挺有诚心的，便给自己的闺女做了一番劝说工作，把李拴柱家的订婚礼品退了回来。新社会提倡婚姻自由，李拴柱尽管心里不高兴，但也没说啥。只是李有新气不过，撵到花豹湾，把姑娘给他做的一双布鞋还给了她。

　　靳兴荣终于如愿以偿娶那位俊俏的姑娘做了媳妇。你可别小瞧靳兴荣这个“本事蛋蛋”，结婚刚过一年，他媳妇就给他生了一个憨头憨脑的胖小子。靳兴荣高兴地给儿子取名叫靳震东，寓意将还有震南、震西、震北要降生到这个世上。可惜啊，他的威震四方梦落空了，以后生的三个孩子全是女娃。

　　对于李有新来说，自靳兴荣从他手底下把自己已经定了亲的媳妇抢走后，他感到非常的窝囊羞愧，七八年没有再说媳妇。等他长到了二十四五，靳兴荣的大儿子靳震东上小学了，他才和小宝他妈结了婚。他结婚后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正遇上计划生育政策紧，他大小是个村社干部，又是个党员，虽然媳妇没有结扎，但他也没有再敢生。他等待观望了好几年，发现包括靳兴荣在内的村社干部和群众不再提他超计划生育的事了，有些好心人还背地里劝说让他再生一胎，只要把孩子一生下来，把媳妇结扎了再罚点款也就过去了。全庄子家家户户都有男娃娃，唯独他没有男孩子。最后，他趁包产到户前后的混乱之际，偷偷地生下了他的宝贝儿子李小宝。就这样一折腾耽搁，整整误了他一代人。待他把小宝生下的时候，靳兴荣已经给儿子靳震东打问找媳妇了。

　　更让李有新想不到的是，时隔二十几年，他的宝贝儿子竟跟靳兴荣的孙女找上了对象。当他听婆姨说儿子跟靳震东的大女儿红红找对象时，气得他七窍冒烟，把儿子叫到跟前劈头盖脑地一顿训斥，并给儿子打点说，让他趁早断了这个念头。李小宝央求爷爷帮他说服他爸，可李拴柱一听是这事，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他也不同意这门亲事。

　　这样时间一长，关于李小宝和靳玉红在一搭里的闲话就转开了。谣言经过众人嘴巴一加工，变得越来越恶毒。有人说靳玉红的肚子已经大了；而又有人说，她实际上已经刮了一个娃娃了，并且连刮娃娃的时间和地点都编得有眉有眼。

　　风声终于传到了日能棍棍靳兴荣的耳朵里。他一听到这话，气得鼻子口里三孔冒气！这天午饭时分，他不由分说，先把败坏了门风的孙女红红在自家的灶火旮旯里打了一顿，把儿子靳震东叫到跟前又狠狠地收拾了一番。靳震东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一听到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一时没有了主见。靳兴荣心里明白，平息这等是非大事，自己那个窝囊废儿子是指靠不住的。于是，他气冲冲地去找李小宝他爷爷李拴柱论理去了。

　　李有新一家人把李小宝逼急了，小宝说是红红硬缠着跟他找对象的。不过，他也看上了红红。李小宝说的的确是实话。

　　李有新为了疼肠儿子，给他买了一辆摩托车。李小宝在自家的承包田里搞什么药材种植试验，经常逢集就骑上摩托车到乡农技员那里咨询一回技术。靳兴荣为了能给漂亮的大孙女找个拿工资的女婿，便在自家的院里开办了一个小卖部，让靳玉红站铺子。这样一来，她也经常逢集就到南原城批发货。靳玉红有时是坐李小宝的摩托车去赶集的，一来二往，靳玉红对李小宝有了那个意思。在坐他的摩托车时，有意把李小宝的腰一抱，把脸贴在他的脊背上跟他说话。靳玉红一这样，李小宝也感觉挺美的，把车故意骑得慢慢的，跟她走一路说一路。一次，李小宝的摩托车在饮羊沟底里出了毛病，他蹲倒站起的修车，累了一头汗。靳玉红用自己的手绢给他擦脸上的汗时，被沟沿畔上放羊的几个碎仔仔老远看见，说他俩个抱在一搭里亲嘴哩。他们两个人的坏名声，就是这几个放羊娃娃传出来的。

　　李小宝和靳玉红找对象尽管遭到双方家长的极力反对，但他们贴得更紧了。他们根本不知道前辈有过这段嫌隙。不过，现在的年轻人不在乎这些，只要两个人各自看上了对方，就不顾一切地往一搭里沾，谁还考虑你二三十年前陈糜子烂谷子的事。因此，他俩就把约会的地点偷偷定在了没住人的张乾坤家院子里。今天早晨，靳玉红老远发现张乾坤家的院门开着，就溜进来跟李小宝约会，没想到碰见了张乾坤，因此就有了前面的那一幕。

　　提起靳玉红硬缠着要跟李小宝找对象，庄子里众人的说法就多了。就连刚从省城回来的张乾坤，听到这个信儿后，脑海里也不由得闪出两个字来——报应！想到这里，张乾坤觉得自己倒有些小人之心，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大——爹——，要出人命了！你快过去看看吧……”李小宝扑进张乾坤住的窑里，脚还没站稳，就上气不接下气地拉着哭腔对张乾坤说。

　　张乾坤一听说要出人命了，他猛地坐起来下了炕，让李小宝把啥事说明白。李小宝顾不上给他讲，拉着他一边往出走，一边给他说。

　　刚才，靳玉红哭着到他家的院畔上，把他喊出来说，她爷爷病得马上不行了，硬是不肯到医院看，让她大把阎神汉找来给他抓鬼治病。

　　待张乾坤和李小宝气喘吁吁地爬上靳兴荣家的院畔，只见靳玉红满脸泪水地站在院门外等着他们。一看他们来了，好像见了救星一样，把他们让进了大门。张乾坤和李小宝进到院子，看见四个燃着的火把插在院子的四个拐角，火把把院子照得通亮。堂房门外跪着几个男男女女，是靳兴荣的子孙。他俩进到房子里，看见靳兴荣躺在堂房的土炕上，脸跟黄表纸一样蜡黄蜡黄的，好像已没有了一丝气息。只见抬“神”的轿夫一脸的严肃，没有人跟他们搭话，一切抓鬼祛邪的程序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张乾坤撵到跟前一看，靳兴荣脸上的汗直往下漫。他走过去一把从李国柱手里把铜锣夺过来，顺门扔了出去，然后对在场的人吼着说：“够了！没看见把人已经折腾得快不行了。这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谁来负这个责？”张乾坤这一声喊，果然把“神”给震慑住了。他们你瞧瞧我，我看看你都不言传了。张乾坤一把拉起靳震东，对他说：“你别怕，就算是有神灵怪罪的话，全记在我的账上。你赶快把你大往南原医院送，送迟了你大恐怕性命都有问题。”靳震东一看父亲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也顾不上各位“神仙”怪罪，跑出院子把自家的农用车发动着，在张乾坤和李小宝的帮助下，把他大背放到车厢里，连夜就往医院送。靳兴荣被拉到南原医院一检查，是胃穿孔。听大夫说，如果迟一点送来的话，病人会因出血过多导致死亡的。

　　靳兴荣当晚就做了手术。第二天一大早，张乾坤一看，“老冤家”靳兴荣已转危为安了，就让李小宝用摩托车把自己从医院送了回来。李小宝是个机灵鬼，他把张乾坤送回来，就赶紧到靳兴荣家里报了个安，又用摩托车把靳玉红接到医院，让她借此机会好好伺候爷爷。

　　靳兴荣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就让儿子靳震东用农用车把他接回了家。靳兴荣回来的第二天，李小宝就备了一份厚礼，让张乾坤替他把红红的爷爷看望一下。

　　张乾坤提着李小宝的一袋水果和奶粉，在心里苦笑道：“这个碎驴日的把人糟践死了。为了她个花妈妈，把我老张逼得上梁山。”他嘴上尽管是这样说的，心里倒乐意帮他这个忙。

　　于是，他趁天色黑麻着的时候，一个人提着李小宝的那份礼品，嘴里一个劲地念叨着“不走的路要走三回、不用的人都要用三遍哩”这句老话，来到靳兴荣家的院门外，站了一会儿，干咳嗽了几声，然后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