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倩儿先是看照片，她端详了一阵对我说，信过几天给我。几天后，倩儿平静地把信给我又平静地离去，什么也没说。第二天，我就接了于泳潭的电话，他用发颤的声音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倩儿接受他的爱情。倩儿对他的要求是不能放弃学业，暑假可以回来。于泳潭说，他已向那个哈尔滨姑娘宣布了他的决定。于泳潭说，她很难过，那姑娘当时就哭了起来。

　　“你知道吗林森，我激动得差点从八楼跳下去，倩儿……倩儿……”

　　听筒里我都能感觉出于泳潭的样子。

　　在太阳变得很灼人很讨厌的时候，于泳潭回到了省城。他根本没回去直奔倩儿的家，把我这个就在倩儿对门的好朋友扔到了脑后。后来我想，于泳潭之自杀身亡早就露出端倪。我坚决认为于泳潭的脑子和常人不一样，已属于精神病的范畴。只是我们国家长期以来一直忽略了人的精神，或者把精神病的范畴缩小到最低限度。于泳潭跑进楼道就开始大叫倩儿，直叫到四楼。惹得每一个层面都有人开门以为发生了强奸或抢劫之类的匪情。四楼开门的就是我。于泳潭使劲拍着倩儿的房门，嘴里高叫着倩儿我来了我来了。他根本没听到我开门的声音，更不能感觉到我就站在他后面。我看到倩儿开门时的表情透出冷漠，倩儿说：

　　“又没死人。这么神经病似的叫的拍的！”

　　“是我呀倩儿，你好好看看，是我回来了。”

　　于泳潭激烈地摇着倩儿的肩说。

　　那些年，既没有电视也没有好电影，电影院里放的都是些五十年代拍的《董存瑞》一类的革命教育片，谈恋爱的最好好方法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压马路。于泳潭每天约倩儿出去，静夜中，于泳潭神神叨叨地向倩儿倾诉他的无限思念和爱情。激动难忍之时，于泳潭会情不自禁地捧起倩儿的纤手放在嘴上亲吻。每当此时倩儿总是果断地抽出手，说，你再这样我就回去。于泳潭愣怔地看着倩儿，满脸憋着尴尬和难过。第二天他便跑到我这儿，又激动又痛苦地说，我爱她我爱她，可倩儿为什么这样待我！看着于泳潭痛苦万端的脸，我心里也涌起苦难，我在为于泳潭悲哀。

　　在临去北京的前一夜，在灯火阑珊的黄浦江边，倩儿忽然驻足，幽幽地问于泳潭：

　　“于书记把多少老师和学生打成右派？”

　　于泳潭猛地一愣，憋在那里，半天才说：

　　“我爸是我爸，我是我，我和他没关系。再说都过去多少年了，我们那时都没出世呢。”

　　这时，江面上响起一声刺耳的让人心悸的气笛声。倩儿望着江面的黑暗，长长地出口气：

　　“苦难和罪恶像这黑暗的江水一样多。”

　　“倩儿，我是我，我爱你倩儿，你别这样，倩儿……”

　　于泳潭的语调充满恐惧、激动和绝望。

　　倩儿依旧凝望着江面，一动不动。良久，倩儿喃喃地自语：

　　“这黑水啊，源源不断，无穷无尽。”

　　“倩儿你别这样，倩儿……”

　　于泳潭的语调几乎快哭了。

　　倩儿望着黑黑的江面，又抬头看着黑黑的天空。良久，倩儿说：

　　“泳潭，你知道吗？我是你的同父异母的妹妹。”

　　倩儿说得幽幽的，语调平静得如一泓秋水那样清澈美丽。倩儿的表情溢满了青春的孤独寂寞和忧伤。

　　于泳潭像被黄蜂蛰了一下，惊叫道：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倩儿又转头看着黑黑的江面说：

　　“是真的，泳潭，前两天我才知道。泳潭，我爸死时我还没有出生。你若不信可以回去问问于书记。”

　　倩儿忧郁地盯住于泳潭。

　　有几秒钟于泳潭脸上僵住，满脸透着绝望。蓦地，他啊地一声烈叫疯狂地往马路上跑去。

　　这一声青春之吼，久久地在黑暗中回荡，最后被黑夜吸去，吸去。

　　于泳潭回到北京就不正常了。可奇怪的是他的学习成绩依旧很好。他经常给我打长途，电话里不断地叫着倩儿的名字。不断地说倩儿在说谎。后来的一天传来消息，说于泳潭从八楼的教学楼顶上跳了下去，地上被于泳潭的头砸下去一个和他头一样大的深坑。据目击者说，于泳潭的脑浆四溅，惨不忍睹，他那副“啤酒瓶底”弹出去十米多远。

　　4月25日。今天慧慧把她写的讲稿发给我，让我替她修改。我粗看了一遍，马上意识到，慧慧在讲稿里面举的例子里的那个处长，就是慧慧前几天决定和我相爱时告诉我的她曾爱过的那个人。我立刻给慧慧打了电话。慧慧一接电话，我就说，讲稿中那个例子中的人就是他吧。慧慧愣了一下，说。是。我什么话也没说就把电话挂了。当时我心里痛苦极了。我立刻给慧慧写信。我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脑前，先看看有没有邮件。果然看到了慧慧的信。

　　慧慧的信：他走开一会儿。马上要回来。我不能多写。

　　我爱你，你电话里的语调，让我很害怕。如果我不好，你教我，别不要我。我只想一心一意地爱你。别生气，千万别生气。谁让你直觉那么灵：看了讲稿看到例子马上就猜到他一猜就着呢？我并不想伤害你，真的。若对你造成伤害，你千万要原谅我。千万别不要我。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看了慧慧的信，我心里除了痛苦之外还涌进了巨大的幸福。我立刻给慧慧写信。

　　慧慧：你好。我心里痛苦得快撑不住了，刚才我改了你讲稿的开头和第一个问题，边改边被巨大的痛苦撕咬着，浑身发冷。她回来后见我没吃饭，惊讶而奇怪地看着我，非常不满，她问我为什么，我随便说了个理由，她赶紧替我烧，可是我却怎么也吃不下。她问我是不是生病了，她用手试了试我的脸说挺烫的，然后又用脸试了试我的脸，说可能发烧了，让我马上睡觉。我说还有一篇东西要看一下，她问我是什么东西，我说是别人的讲课稿。她问我要改多长时间，我说，半小时或许一个小时吧。她替我热了杯牛奶，要陪我，我说，你去早点睡，我也就能早点睡了，我这么说的时候口气没有平时好。她便去睡了。因为一直以来，我总是要等她睡熟了才进去睡，她睡眠不太好，醒了就不太容易睡着。

　　我知道我可能真的撑不住了，我才明白鬼子写的《被雨淋湿的河》里父亲因为被儿子气得心痛而瘫软在地的细节了。我真的撑不住了，帮你改稿时，整个人几乎躺在沙发上，心软手软腿也软，中间起来倒水都站不起来，心里仿佛被掏空了，一点点精气神也没有了。我不知道，明天是不是还有力气去上班。这么巨大的痛苦，我至今从来没有过，连这十分之一的痛苦都没有过。妻子那时曾谈过的那个研究生，连她的手都没摸过，我也妒嫉得痛苦，但这怎么和你相比啊！百分之一都不如！那时我觉得已经很痛苦了，可是现在……我知道这是因为太爱而造成的。我爱你啊！现在痛苦让我浑身虚软。在最痛苦时我曾想离开你，但马上我在心里抽了自己两个大耳光，我这么爱的人这么爱我的人我怎么可以离开她？我离开了真说不定我再也振作不起来了。在这妒嫉的痛苦涌涌泛滥的时候，我心里对你的爱情也更加浓烈地泛滥着，这两种对立的巨大的感情混合着，把我的心搅得更加痛苦不堪。

　　就是在这么痛苦的时候，我心里清楚，你是真的全身心的爱我才这么如实地对我说，我清楚，你为了让自己彻底地和我说清楚，然后从一张白纸开始和我相爱。这么圣女一样的情怀，这么有圣女一样情怀的你和我相爱，我是多么幸福，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请你原谅我，我的痛苦心情不说出来，我真不知道我过得去还是过不去，不说出来我或许真的如鬼子小说里写的“会如一堆烂网一样瘫在那儿死去”。我不想死，我还要活着，我要健康地活着，我要和你相爱到八十岁九十岁。

　　我要在一年里，用我的世界上不可能再有的爱情来爱你，让你看到他像看到一个非常平常的人一样什么感觉也没有（我知道现在你已经平淡得没有感觉了）。现在我心里有的就是对你的巨大爱情，现在我不知羞耻地流着泪，我对自己说谁不让你早点认识她呢？她对你是多么忠诚，把什么都告诉你，像苔丝一样。是的，我应该是最幸福的，人家凭什么要把什么都告诉你，不就是从心底里对你的爱吗？我爱你我的宝贝，原谅我这么痛苦，你不要觉得有压力（这点我早就感觉到了），我会好的，过几天，痛苦就消失了。原谅我，我真是个异人，对感情太细腻，会为你一篇讲稿中说到的一个人这么吃醋，这么痛苦。我会好的，我会全心全意地爱你，你也会，你已经对我说过了。我们都会好好地爱对方。

　　我现在写到这里，心里好受多了，尤其是刚才收到你那封让我别不要你的信，我的心情好多了。我担心的就是你因为压力而离我而去，所以，我再次恳求你，别因为和我相爱有压力离开我。我们现在就像一台新机器，刚开始总是会有磨合期，等到这个过程过去了，我们的爱情就会非常愉快而幸福，不要老是告诉我你的年龄，我知道，我想像得到你现在应该有的样子，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在精神上相通相爱，这很重要。再说，你这年龄我一直以为是女人最美的年龄。最重要的是你能够理解接受我这异人的如此强烈如此伟大的爱情。我知道人类有史以来像我对你这样的细腻深刻强烈的爱情是看不到的。这份感受我要是写出来，一定要写出来，那这作品还不伟大吗？我爱你，若你在我身边我要从和你在一起就一直抱着你，让我的爱情包裹着你，温暖着你，渗透到你的血液里，让你对任何别的人没有感觉，也一定不会再有感觉。就像你所说的我有巨大磁力。

　　现在我感觉好多了。一个细节可以说明他真不是个真正的好男人，他怎么可以为打牌而不顾你长时间在马路上哭泣呢？他绝不是个优秀男人。差远了！就是一个普通的爱着的男人也不会像他这样。这样对待自己爱人的男人让我鄙视看轻。

　　你还没告诉我，我让你以后别让任何人碰，就是握手也不要，你答应吗？若以后他看到你还要搂你一下，你一是不要给他这个机会，二是或没办法碰到他要搂你时，你一定要突然避开，表情不要生气，要平静，但行动一定要坚决避开。他若是个稍聪明点的人，就会明白你对他已经什么感觉也没有，彻底没了！你平时看见要平淡地毫无内容地笑笑，像对一样东西笑笑一样，他是个聪明人也应该明白，你对他什么感觉也没了。你第一封信所说的看见他的满足感经过这几天我们的爱情应该彻底没了吧？我想应该是这样，再怎么样，在我的巨大爱情面前，就像片片沙丘看到泰山一样。

　　我爱你，我盼望着后天早点来到，那样我就可以看到你的照片了，这个快乐的源泉在我心里涌涌地喷着，到了明天，这幸福的源泉一定会把刚才的痛苦淹没，你若再给我一点力量，我会更加快地把那痛苦打碎删除。现在又过了十二点，我对你的爱情又开始更汹涌地出来，若明天不用上班多好啊，我可以写到二点三点，写到凌晨，让我的爱情，让我对你的极度热爱思念写满我的电脑，要让你觉得天底下只有我一个人，任何其他人你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兴趣，就像我妻对我一样。

　　我爱你，我现在开始在创作两部伟大的作品，一部是和你的爱情大作，另一部就是我一直在写的《冬之旅》。我要在这爱情的洪流中，写一本诗，然后拿去出版，题辞写上“献给慧慧”。只要等到我们过了这段让我痛苦的时期（二三天吧我想）我就可以开始写诗了。每天写一首，一年就可以写三百首，一首二页得六百页，六百页的书啊，这是我的爱情宣言，这还得要你的帮助，这就是我们相爱好好相爱。你愿意和我同行吗？你一定愿意的。我是多么幸福的，我爱你慧慧，我爱你，真的我非常爱你慧慧，尽管我想起那事痛苦万端，但很快就会过去的。进入平和的爱情我就可以写诗了。我要去睡了。再不睡明天工作的精神就非常不好。慧慧我爱你，我爱你，爱你，我爱你啊！我怎么也爱不够啊！别半夜起来，早晨看邮箱一定要小心。万一他问起来，你总要有一个让他信服的理由。别出事就能永远相爱。我爱你。

　　下面是《冬之旅》

　　慧慧在窗前的椅子上坐着，窗外的风吹来，轻轻地飘起慧慧的头发。慧慧的侧脸宁静安祥，美丽异常。慧慧在读老师写的《十六元八角买不起的卡中山装》。

　　一声碎心的脆响，小五子家的窗玻璃被一块石头砸破了。

　　“哪个混蛋不想活了？”

　　正在折纸片准备把昨天输掉的全赢回来的小五子抬头看窗户脑子懵了一下，随后从凳子上弹起，光着一只脚冲出门去。他看到铁头正站在他家门口对面的毛主席语录牌下冲着他阴阴地笑。语录牌上用红漆写着：备战备荒为人民。由于时间长久，字的颜色已经有些淡了。小五子看着铁头像看到毛主席语录一样心里有些发虚。在学校里，小五子老是因背不出毛主席语录而被老师罚到前面黑板前站着。

　　“你神经病啊，配块玻璃二角钱呐。”

　　小五子的语气很弱，他说着急忙朝铁头走去。铁头还在那儿笑着，那笑像鬼脸在笑一样，还透着一丝隐隐的凶恨。他手里把玩着一截三角铁，三角铁已经被他玩得表面光润得仿佛涂过一层油。

　　“老头子回来又要打我了。”

　　小五子的左手摸着自己的头发，脸上泛起恐惧。

　　“打你？他怎么打得过你？你只要给他一下，他还不掼几个跟头。”铁头挥了一下三角铁，脸上露出不屑。又说，“就冲他每天在那儿烧锅炉也不配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