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羞耻夹杂着愤怒在小五子心里涌起。他看了一眼铁头低下头去，把愤恨的眼神射向地面，他大声骂铁头，我×你妈！你父亲要被车撞死！小五子只敢在心里这样骂铁头，他甚至不敢让铁头看到他愤怒的眼神。他感觉太阳照在他背上有些灼痛，仿佛有火在烤一样。但小五子知道没有火在他背上。

　　“昨天输了还不服气？想返本？”铁头看着小五子手上折了一半的纸片，用三角铁敲敲小五子手上的纸片问，没等小五子回答又说，“玩这种东西没什么意思，小儿科，输给谁的？哪天我帮你问他们要回来。”

　　像火一样的愤怒顿时被水浇一样熄灭了。小五子把折的纸片塞进口袋，抬起头看着铁头，脸上洇出一些快乐。

　　“输给大脑袋他们。”

　　“勿要急，碰到他们问他们要回来，输掉多少？”

　　小五子张着嘴看着铁头，眼睛向四周看了看，手比画着，夸张地说：

　　“叠起来起码有这块毛主席语录牌这么厚，他们赖，几个人合伙弄我，我以前赢来的老本昨天全输掉了，还撕掉了好几本书和作业本。”

　　实际上小五子没输那么多，他们也没有合伙对付他。

　　“我让他们翻倍还你。”

　　小五子笑了，心里感觉很爽。像喝了他父亲从厂里带回来的冰水一样。

　　铁头点上烟，深吸一口，然后仰起头向空中吐着烟圈。铁头吐的烟圈很圆很圆。没有风，铁头的烟圈在空中飘了很长时间后才慢慢地淡了。一般人是吐不了这么圆的烟圈。只有铁头这种流氓，才会吐得这么圆。小五子知道和铁头来往被学校老师看到是要被批评的，被父亲知道了要吃生活的。但现在，铁头马上就要把他输掉的纸片要回来，小五子觉得兴奋。他看了看四周，没有一个人。空气中漂浮着涌涌热浪，远处红卫新村外的大树上，知了叫着。他完全忘记了会被父亲吃生活的事情。

　　铁头跟小五子同岁，铁头已经中学毕业。但小五子因为数学物理英语不及格，他父亲一定要他再留下读一年，考及格了才能工作。小五子的父亲尽管是个烧锅炉的，大字不识几个，但他清楚，小孩还是应该多读点书。小五子的父亲找到学校教导主任，磨了半天教导主任才同意。小五子没法只得再读一年。铁头考试门门不及格，他不想再读，就离开了学校参加工作分配。因他哥哥在安徽插队，按政策他应该分配在工矿。又通过父亲的关系，铁头进了一家中央直属的国营厂。工矿分两档，全民制和集体制，全民比集体好，全民里又分几档，中央直属的工矿最好，军工厂第二，市属工厂最差。集体又分大集体和小集体，小集体就是那种街道组织的小厂，其规模最多只有全民工厂的一个车间那么大，有的比一个车间还要小。这是工矿里面最差的一档。铁头进的工厂是工矿里面最好一档，福利待遇好，而且奖金还比其他工矿多二元。小五子知道，他分配时能够进大集体就已经很不错了。铁头让周围的人十分羡慕。铁头现在就穿着厂里刚发给他的深蓝色的确凉工作服，比百货商店里卖的的确凉衬衫质量还要好，神气活现的。其他厂里发的工作服都是全绵布做的，像乡下人一样。

　　“铁头，你穿的衣服老神气的。啥辰光借我穿穿。”

　　小五子伸手摸着铁头的衣服。

　　“你老头子真是脑子坏掉了，还读啥书，你和我一样工作了不也有这衣服穿了。”

　　“那也不一定，我分配算过了，最好也就是进大集体，大集体不会有你这么好的的确凉的。”

　　“也是，像你爷娘这种，工宣队怎么可能分配你进全民单位？工宣队算老几，不是乖乖让我进最好的单位。”

　　铁头说着用三角铁敲语录牌的边，语录牌被铁头敲得咚咚地响。

　　“铁头，你不要敲，被他们看到要叫你去办学习班的。”

　　铁头突然用三角铁指着前方，仿佛面前有让他去办学习班的人一样。铁头大声说：“啥么事啊？他们哪个敢？叫我去办学习班，我叫他们头开花。”

　　铁头说得很昂然。小五子知道，铁头也是嘴巴老说说，看到他们也是吓的要死的。

　　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四周安静极了，没有人在新村的马路上行走，偶尔有一个人从新村的商店里出来。只有知了在远处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叫得人心里烦躁得很。但小五子却心里感觉很踏实，没有人好，全是知了叫好，这样，他和流氓铁头在一起，不会被人发现。和铁头在一起，他也会被人当作流氓的。小五子不愿意别人把他看成流氓。

　　铁头看到小五子还光着一只脚，说：“快把鞋子穿上一道到癞蛤蟆屋里去。”

　　小五子以前不和铁头来往的。上次放学后，他和林家桥的阿丁打弹子，他在进五洞时，眼看着弹子就要进洞了，阿丁使劲对滚动的弹子吹了一口气，弹子在五洞前一点点地方，最多也就小姆指的距离，停住了，小五子说阿丁赖，要重打，阿丁不同意。他们吵了起来。结果小五子不仅输掉了弹子，还被阿丁打了个耳光。这时铁头正好路过看到，冲上去对着阿丁就是一脚，高声训斥阿丁：你敢欺侮红卫新村的人？你昏头了。阿丁一看是铁头撒腿就逃，连弹子也不要了。小五子摸着被阿丁打得火辣辣的脸，感激地看着铁头，心里对铁头充满了敬畏和恐惧。小五子想，铁头有这么大的威信，连阿丁看到铁头都像老鼠看到猫一样。若能够和铁头白相得热络些，那还有谁敢欺侮他小五子？但小五子还是没有和铁头一道白相。小五子不想自己成为一个流氓。

　　小五子和铁头一道白相是以后的事情。

　　小五子想问铁头去癞蛤蟆家干什么，但话到嘴边停住了。他不想去，暑假已经过了大半了，作业还没做，他要抓紧时间做。另外他对铁头的感情很复杂，既想和他一起玩，那样就不会被人欺侮，可又怕和铁头在一起，被别人认为他也是个流氓，铁头是个流氓，而且很凶的，常常和人打架。他因打架被派出所关过好几次。他和铁头一起玩，说不定哪天也会因为打架被派出所关进去。若让老头子知道了老头子还会揍他，老头子打他时是用棍子打的，这根棍子是他在厂里专门做的，敲到人身上很痛的。小五子尽管这么矛盾着还是回去把鞋子穿好跟着铁头走了。小五子心痛他那些纸片，想起那些输掉的纸片，他心里就痛，就酸，像在流血一样。输掉的那些纸片，是好几本书和上一学期的所有作业本，要是这些书和作业本卖到废品收购站可卖三角钱呢！铁头说要帮他把纸片要回来。

　　他们走在新村鹅卵石路上。天空很蓝，老高老高的天上大概是一架飞机在飞，在天上划出一条很长的白道道。路旁的杨柳缓慢地飘荡着。小五子没有感到一丝风，他奇怪没有风柳枝为什么会动呢？一根杨柳低低地垂下来，铁头走过去把那根杨柳抓住，往下拽，然后在他够得着的地方把杨柳折断。铁头把杨柳当作鞭子在空中抽了几下。

　　“你老神气的，像坐山雕一样。”

　　铁头鹰隼一样看了小五子一眼。小五子一阵紧张。铁头说：“坐山雕算老几，他要到我面前我照把他打瘫掉。”

　　铁头说着用杨柳条朝一株杨树猛地抽去。

　　小五子看看四周，他想看看有没有老师和同学看到他，眼神里透着犹豫和紧张。小五子希望早点到癞蛤蟆家。

　　“你今天怎么不上班？”小五子心不在焉地问。

　　“我今天吃力了，不想上班，让厂医帮我开了一张病假单。”

　　铁头突然停住说话，眼睛盯住远处。眼光从阴冷变成凶悍。小五子顺着铁头的眼光望去，看到林家桥的阿丁正从七号门出来，阿丁边走边向三楼他的“敲定”小珍子挥手。小五子顿时浑身紧张兴奋起来，捏了捏拳头。有铁头在身边小五子顿时觉得自己也强大起来。他看了看铁头的表情。

　　阿丁一脸愉快地向他们的方向走来。在离他们十米处，阿丁发现了铁头和小五子，立刻停住脚步。他们对视了几秒钟，阿丁突然像兔子一样撒腿就跑。与此同时铁头和小五子像豹子一样冲了上去。铁头中学时每年都是区中学生田径运动会百米冠军，没一分钟铁头就追上了阿丁。铁头左手抓着阿丁的虎领，往墙上推，口里念着墙上的标语，右手对着阿丁的小肚子就是几记直拳。阿丁连声惨叫，双手捂着小腹瘫了下去。

　　铁头念的标语是这样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是毛主席的语录。

　　小五子这时也赶了上来。他冲上来对着阿丁就是一脚。阿丁又是一声惨叫。这一脚把上次打弹子被阿丁打了一记耳光的气全吐出来了。小五子心里觉得非常爽快，心里又涌起喝了老头子从厂里带回来的冰水一样的感觉。

　　这时午后的阳光灼烈地照着，没有一丝风，空气中仿佛也充满了焦糊味。

　　“以后不许到红卫新村来！你再来就是阶级斗争。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是广播里说的话。再来再吃生活。你再来就叫你头开花。听到了没有？”

　　说着铁头用三角铁对着阿丁的头上就是一下。阿丁又是一声惨叫。乌黑的血从阿丁的长头发流出来，顺着脸流下来。

　　“我不来了。”阿丁双手抱着头痛苦地说。

　　“钞票拿出来。”

　　阿丁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钱，有三张一元的，还有几张角票。铁头一看对着阿丁又是一拳。

　　“就这么点？”

　　“刚才给小珍子了。不信你自己掏，没了。”

　　阿丁缩在那里痛苦地说。

　　铁头把钱放进口袋对着阿丁屁股上踢了一脚：“滚！”小五子也跟着在阿丁身上踢了一脚，大声说：“滚！”

　　阿丁急忙朝前跑了起来，他边跑边用手擦着脸上的血。小五子看着阿丁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拐角，心里第一次涌出非常自豪的感觉。

　　铁头和小五子走进七号门。他们走到三楼时小珍子正好准备出门。小珍子看到铁头时脸上出现惊喜夹杂着恐惧的表情。

　　“铁头，你，怎么会上来？你是来找我吗？”

　　铁头嘴巴牵了牵算是笑了笑，右手拿着三角铁一下一下地往左手掌上敲，他盯着小珍子看了一会儿说：“不找你找谁？”

　　“那到家里坐会儿吧。”她把门打开，转过头来，看到了铁头身后的小五子，“喔哟，小五也来了。”

　　小五子冲小珍子笑笑，算是和小珍子打招呼。

　　小五子脑中闪出另一个姑娘的脸，那张脸和小珍子的脸差不多，都很好看。她叫小毛头，皮肤长得细细白白的，小五子很喜欢看她。小五子喜欢小毛头已经有好几年了。小五子一直自卑，不敢向小毛头表示，眼看着学校的一些流氓在纠缠小毛头，心里非常难过，像有无数条刺毛虫在心里爬一样。但小五子一点办法都没有。上学期大考好后，小五子咬牙花了一角陆分钱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卖了两张朝鲜电影《摘苹果的时候》的票子。他要请小毛头看电影。票子在小五子的口袋里已经躺了三天了，但小五子还没有勇气把票子送到小毛头的手上。小五子想在放学的路上等小毛头然后把票子给她，但几次都因为路上还有其他同学而放弃了。小五子怕被其他同学看穿他的想法，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有多难为情。小五子撕下一张作业本的纸头，把票子包在里面，想在课间休息时，给小毛头，但小五子多次鼓足勇气站起来走向小毛头，但没有一次小五子是走完全程的。小五子想放学后到小毛头家去。小五子觉得也只有这个办法比较稳妥。但小五子还是很担心，万一小毛头家里有人怎么办？万一她家里的人问他有什么事，他怎么回答。

　　眼看着时间快到了，在电影放映的前一天，小五子才决定放学后去小毛头的家。一路上小五子走得飞快。小五子到了小毛头家时，楼道里静悄悄的。小五子坐在楼梯上，东张西望，他感觉背上微微地有些发热。小五子觉得等待了很长时间了，小毛头还是没回来。实际上小五子没等多长时间，只是那时的小五子懂得了度日如年这个成语真正意思。楼上一个阿姨走了下来，看到小五子坐在楼梯上，警惕地看着小五子，然后问小五子是哪里的坐在这儿干什么，小五子站起，紧张地说，我是八号的，和小毛头是同学，我等小毛头有点事情。

　　那个阿姨看着小五子，不放心地又问，叫什么名字？小五子如实地说了自己的名字。阿姨看看小五子又看看小五子的书包，便下楼去了。小五子又坐了下去，才感觉到自己的心怦怦地急跳着。这时楼梯上有人上来的声音，小五子一阵狂喜，立刻站了起来，脸上也出现了幸福的表情。小五子失望地看到一个低年级的男生走上来。小五子心里在骂自己，你应该听出来是个男生的脚步声。小毛头终于回来时，小五子反而平静了。但小毛头问他怎么在这儿时，小五子立刻又慌张起来。小五子把票子往小毛头手上一塞，诘巴地说，这是朝鲜电影《摘苹果的时候》的票子，老难买的，你一定要去看。小五子说完不等小毛头说话就冲下楼梯，像逃跑一样地跑了。

　　回想那天坐在楼梯上等小毛头的经过，小五子到现在还觉得紧张而又幸福。

　　小珍子泡了两杯麦乳精放到桌子上。

　　小五子一看心里直流口水。他可是从来也没有喝过麦乳精。小五子想，小珍子的父亲是臭老九大学老师，可能蛮有钱的。他拿起杯子准备喝。

　　“当心烫。”

　　小珍子伸手做着慢喝的动作，看着小五子，脸上是和气快乐的微笑。

　　小五子抬头冲小珍子笑笑，又对着杯子吹了吹便吸了一口。小五子满足地张大嘴，心里的爽快比他喝老头子从厂里带回来的冰水强烈得多。他看着小珍子感激地笑了。

　　小珍子穿着一身小花点连衣裙。小五子觉得小珍子很好看，像小毛头一样好看。他又看看铁头，看到铁头脸上的表情很严肃。他心里一下子有些紧张，心跳也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