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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暧昧》 作者:刘小川

第24章 暮色与身体(3)

  齐红笑道:宋朝有官伎制度,妓女这个词,并不吓人的。妓与伎相通,是艺人的意思,有时也供奉身体。苏东坡家有数伎,王朝云即是在杭州买的,当时才十二岁,学歌舞学琴棋书画正当其时。一般宴饮,都有妓女弹唱助兴。有一回苏轼游西湖,遇一美少妇。那美少妇对大名鼎鼎的苏轼爱慕已久,一见之下,真是情不自禁。这表明当时的男女之情比较开放。苏轼为她填了一首词,即是有名的《临江仙》。后人是谱了曲的,我没带琵琶,不然就给你们唱一唱。

  赵燕说:就清唱吧,唱两句也行。

  齐红说:好吧,我唱几句。很久没唱了,你们可别笑话。

  齐红清了清嗓子,开始唱了。那《临江仙》的上片是这样: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千朵芙蓉,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齐红唱歌时,一只大黑鸟从空中掠过,扑动翅膀的声音像是喝彩。赵燕拉了齐红的手说:唱得真好,你应该上舞台的。

  齐红说:我初学琵琶,倒没有想过上舞台,自己喜欢就行了。偶尔唱给朋友听,朋友也喜欢,则已知足。

  赵燕扭头对赵渔说:喂,你怎么不说话?这么好听的曲子,你不会无动于衷吧?

  赵渔笑道:我正在陶醉哩。古人听乐,听完了先玩味,而不是先鼓掌,先表态什么的。

  赵燕说:原来你是高雅的古人,我是庸俗的今人。

  齐红说:二位都是知音,改日琵琶在手,我为你们认真唱一回。不止是苏轼的曲子,好听的多着呢。我有点冷了,咱们回屋去吧。

  三人进屋,接着说话。电视机由它开着,音量调到零,只见画面晃动,看上去就比较有趣。赵渔说:电视是不能有声音的,电视有了声音,人就没了声音。赵燕说:电视里也有人嘛,那么多人。赵渔说:不相干的人,偏要跑到这屋里来,让我们听他说废话。赵燕说:有些节目还是可以看的,有些电视剧拍得不错。不过,总的说来电视没劲。我一人在家,只听音乐,很少看电视,赵渔笑道:该是清算电视的时候了,该在《辞海》上增补一个词条:电视一种使人无聊又把人变得无聊的电子产品。赵燕笑道:这部新版《辞海》由赵渔先生主编,今天出版社隆重推出。赵渔说:你来做副主编吧,你我二人联手,消灭电视,重振图书雄风。

  这话被隔壁的李进听了去,大声说:消灭电视,我赞成。大家都笑了。

  齐红打呵欠,伸手掩了红口白牙。她说:你们一讲电视,我就忍不住打瞌睡。赵渔看表,已过零点。齐红不惯熬夜,一个呵欠之后,呵欠就接连不断,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赵燕到隔壁对李进耳语,李进边摸牌边说:最后四盘,诸位意下如何?商女表示赞同。孙健君正在兴头上,打到天亮都行的,却不便说什么。

  打完麻将,各自安寝。商女的脸红红的,她赢了一堆钱。输家是孙健君,三家赢他一家,赢得最多的是商女。具体赢了多少,她也不知道。她一向不点钱的,有时倒是赵渔替她点。有一回,她在单位赢了两千多块,赵渔看了直摇头,他不希望在商女身上看到赌性。赌性不好,于家于容貌,都不好。而革命靠自觉,商女的可爱处在于:经赵渔一点,她就明白了。此后就限制在娱乐的水平上,轻松打牌。

  电信和邮政分家后商女到了电信那边。电信效益好,想过去的人多,费力不讨好的大有人在。商女不费力就过去了。电信的领导怎么看她都顺眼,不仅人生得好,工作也认真。主要领导在会上一提,次要领导全都赞同。商女这样的同志,对公司的形象是有好处的。不过,公司的应酬,领导从不找她。

  夫妇二人卸衣睡觉,冬天的肌肤,一碰便有感觉。赵渔本已有了睡意,上床后,睡意全消。景苏楼中过夜,岂可轻易人睡?红花绿叶在窗外摇曳,渐入佳境时,花与叶都消失了。赵渔有效地控制着时间,而商女在时间之外,她不用考虑时间的。

  隔墙有耳。

  隔墙住着孙健君,他隐约听见有响动,不甚分明。他仔细听,还是不甚分明。赵渔这小子,莫非夜夜销魂?孙健君笑了笑。人生短促,夜夜销魂有何不可?只要你有精力和性趣。赵渔对商女的性趣还能保持多久?十年?十年后的商女不会是个黄脸婆吧?不会的,肯定不会。可能叫做风韵犹存。彼时得手,未为晚矣。孙健君在这个问题上采取低调。十年后的商女?他想,笑意又浮上嘴角。这十年间,谁能断定他无所作为?

  有所为有所不为,他没头没脑地想到这句话,心下有些踏实了。手上有一本介绍三苏祠的小书,他翻了翻,媳灯睡下。

  孙健君睡了几个钟头,门外轻微的脚步声使他睁开了眼睛。有人出了景苏楼,莫非是商女?孙健君听小姚提过,商女有早起做操的习惯,那么多半是商女了。孙健君一跃而起,用冷水抹了把脸,将睡乱的头发大致弄整齐,出门了。他穿一件蓝色线衣和一条紫色运动裤,宾馆女侍替他开门时,朝他身上看了一眼,这使他意识到自己的穿戴别有风度。女侍说,有个女同志刚刚出去,他噢了一声,并不追问。

  出了景苏楼,经女侍指点,他朝三苏祠东面跑去,跑出几十米又停下来。不要急嘛,他对自己说。他走在一条桂树长廊上,一面做着健身的动作。三苏祠静悄悄。有个老头在长廊的尽头打太极拳。孙健君从他旁边走过,问他见没见过一个女同志,老头顺手往前一指,并不答话。老头全神贯注打他的太极拳,正如此刻的孙健君,全神贯注于商女。

  花明月暗飞轻雾,今朝好向郎边去。

  孙健君沿老头手指的方向,朝商女奔去,却哪有商女的影子?在式苏轩前的草坪上,他凝神谛听。他相信,即便百米之外有商女的声息,他也能分辨。他对商女是太熟悉了。他领略过她的全身,而且不止一次呢。当初跟商女谈恋爱,他们游遍了蓉城的公园,也打算抽个星期天到眉山拜谒三苏祠,却因准备婚事推迟了。这一推就推到今天,孙健君依然故我,而商女早已是人家的老婆。孙健君胡乱走着,他沉溺于往事,这个习以为常的事实就变得令人惊讶:商女居然是别人的女人,并且长达十余年,与他孙健君无关。

  十年前的惊奇被唤醒了,孙健君开始小跑,心跳随之加速。周遭的景物尚未分明,商女似乎站在路边上,到近处才发现是一棵树。花也是商女,树也是商女,这三苏祠处处有商女,可孙健君跑了一圈,仍无商女的踪影。

  孙健君的心咚咚跳。他几乎产生幻觉:商女正在附近的某个地方等着他,等他前去,落入他的怀抱,承受他暴雨般的亲吻。商女接吻,原是他教会的,在望江公园的竹林深处,他们吻得竹叶子乱晃。假如此景重现,就不只是竹叶子乱晃的问题了。大地将会移动。《丧钟为谁而鸣》中的男女交合,大地移动了三次。孙健君和商女碰个正着,不由分说地动作起来,大地将移动几次?肯定不止三次。

  这幻觉中的男人摸黑上了一座假山,穿过山洞。山洞漆黑一片,该是秘密交合的最佳场所。商女近在咫尺,他伸手一摸,指头触到冰冷的石头。商女,他叫了一声,洞壁立刻有了回音。他心头一紧,旋即升起一股自嘲:你在这黑洞中呼唤商女,等于呼唤你自己。

  不要激动嘛,孙健君一面自语,一面往山下走。激动没用的。激动不解决任何问题。激动也不会导致大地移动。人是一个无用的激动,这话谁讲的?赵渔讲的。赵渔把萨特的名言改成自己的口头禅。这小子一般不激动。这小子总是在思考,连一只杯子都要思考,连一块黑板都要思考。他管这叫什么来着?用现象学的方法训练思维。不简单呵,这小子不简单,看上去又很简单,简单而清爽。他有的是激情,却把激情化为温情,平和冲淡,不慌不忙。

  孙健君从假山上下来,思绪从商女跳到赵渔,激动就得以缓解,好像赵渔是一副中药,专治激动。有一座拱桥,桥边是苏东坡的原配王弗的塑像。孙健君在桥上眺望,景物开始显形。他没看王弗。他对王弗没兴趣。苏东坡的女人与他无关,他满脑子商女。怕是回去了,他想。

  孙健君做着扩胸的动作,又朝空中踢腿。他的身体是强劲的,这不言而喻。既有形状,又有力量。当情爱浸透了身体,更是锐不可挡。当然,他也是彬彬有礼的,在商女面前,他总是彬彬有礼。原始的力量加上彬彬有礼,便是一种奇妙的混合。这几年,他一年一个长进,渐渐远离了当年的那个孙健君。那个蹦蹦跳跳的孙健君已不知去向,他学会了含蓄。学会含蓄不容易,他花了四年时间,相当于大学本科。他现在是富有魅力的男人,有款有形有风度。他的风度咄咄逼人。逼向谁呢?逼向商女。

  孙健君朝三苏祠北面走去。昨夜的那本小书告诉他,那边有个名字奇特的亭子叫半潭秋水。

  半潭秋水是一座木结构的亭子,紧靠三苏祠的另一座假山,亭下有水,水边有路。商女并不知道这是个幽蔽之所。她一路跑过来,在东坡坐像前停了停,顺着石板路就上了假山。附近有人声,显然和她一样,是早晨出来活动身体的。天蒙蒙亮,她并不害怕。绿叶丛中不可能隐藏歹徒,倒可能藏着几只小鸟。

  商女走进亭子,觉得这儿不错,峰回路转的,亭子的式样也别致。她开始做操,活动四肢、腰部和臀部。转动颈脖,白而优美的颈脖。孙健君对她的脖子有个评价,说是比意识流小说大师伍尔芙的脖子还美。

  商女穿一套深灰色帕兰朵内衣,胸罩和内裤也是这种牌子。内衣弹性好,深灰色大致掩饰了线条。而事实上是掩不住的,有时在蓉城做晨跑,迎面过来的男人会朝她看。通常是善意的欣赏,看一眼就够了。也有盯住不放的,试图用目光撩幵她的内衣。碰上这种情形,她就加快速度,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迅速逃离那人的视线。

  商女的身体既是欣赏的对象也是欲望的对象。早些时候欣赏的人多,近几年,欲望渐渐亮到前台。今年三月,她曾被单位的一位同事拉去吃饭,很高档的酒店,排场十足。桌上有个富商模样的男人,在盯了她半天之后,突然讲起他的财产数目,一个吓人的数字。座中的食客顿时安静下来,细听下文。却没有下文。商女只觉好笑,连厌恶都说不上。富商一直在喝酒,不吃菜。他什么都忘了,只顾哇啦哇啦讲他的创业史。饭后安排午茶,地道的英式午茶,茶室的光线恰到好处,堂皇而暖昧。拉商女去的那位同事大气都不敢出。富商一手插进裤袋,走来走去的,吆喝侍者,风度翩翩。商女略坐了坐便起身告辞,富商跑过来握手,双手递名片;继而望定她的背影,眼泪竟刷刷地往下掉。

  事后那同事对商女说,唉呀你这张脸,你这鼻子、嘴唇、眼睛……我真羡慕死了。还有耳朵!商女好生困惑:耳朵有什么特别的吗?回家当笑话讲给赵渔听了赵渔说:你这耳朵原本寻常,只因其他部位生得好,就显得不寻常了。赵渔事事都能解释的,解释不了就翻书,一本不行翻几本。有时隔了十天半月才回答,商女早都忘了,而赵渔一直假如同商女碰个正着,不由分说地动作起来,大地将移动几次?肯定不止三次。在翻呵,想呵。商女想:真是个书呆子哩。书呆子却不乏幽默感。书呆子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本丈夫就最讲认真。商女说:那就干脆叫你老师好了。赵渔乐呵呵地答应。以后商女有了问题,就老师老师的满口叫。这老师既是尊称,也是昵称。赵高一旁乐了,加人进来大喊:赵老师!商女在半潭秋水做健身操,收腹,提臀,压腿,心里掠过她的赵老师。此刻他不能称老师,只能叫懒虫。一条贪恋热被窝的懒虫。一条能干的虫、充满活力的虫,此刻却像是进入了冬眠,拽都拽不醒。商女做完一遍健身操,又做第二遍。身体在运动中呈现了美感,却与意识无关:商女想不到这个的。也没人观看。美从身体溢出,却被夜色包裹。敞开本身即是遮蔽:她美得空空荡荡。

  商女熟悉自己的身体,却不是从欣赏的角度。美不美的问题,她从未操过心。她不知道自恋的种种勾当。赵渔说,自恋其实是期待,是他恋的变种。商女很小的时候就跟自己的身体打交道,赵渔说,那是意识和身体的首次分离。后来,十三岁那年,有一件事刻骨铭心:她从楼梯上滚下来,右腿险些骨折,在医院躺了半个多月。闲着没事,她就观察身体的各个部位,包括日见长大的乳房。她拨弄乳头,发现了一股轻微的快感。随后就忘了,这股快感六年之后才得以延续。她观察了两周身体,得出一个朴素的结论:健康是快乐之源。出院后,她回到健康的状态中,身体复又被抛到脑后。八十年代后期,她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那时她正在读电大,背诵舒婷的诗,在单位做好本职工作。她合着时代的节拍,各方面严格要求自己,对身体的要求却比较简单:它不出毛病就行了。十八岁,追求她的小伙子像潮水般涌来,她既兴奋又疑惑:竟然有那么多人愿意跟她白头偕老。显然,她对自己的分量估计不足。

  那一年秋天,孙健君出现了,带着他的外形、才气和追求女孩子的技巧。他赢得了商女的芳心,接下来转攻身体:身心一并拿下,方为全胜。不过,这是一次攻坚战,进攻的时机至关重要,必要时不妨来个战略性的大撤退。他处心积虑,满脑子预谋,周身布满陷阱一对恋人而言,那自然是温柔的陷阱。商女芳心乱跳,奔他的陷阱而来。

  几番约会之后,商女发现了身体的特殊反应:从嘴唇开始,或从手指开始,慢慢扩展到全身。接吻是经常发生的事,得寸进尺也是经常发生的事。而商女的阻拦只是提醒对方:有一件事须等到洞房之夜。孙健君决不勉强,可得寸进尺是他的拿手戏:今日受阻,明日再来,他的得寸进尺没完没了。终于在来年春天,他突破防线,进入商女的身体。他骑在商女身上得意洋洋,仿佛打了一个大胜仗。身下的女人几乎无可挑剔,浑身的娇媚从此归他所有。其后的几个月,他们又有过两三次。对孙健君来说,这次数未免太少,可商女的身体并不是召之即来的东西。床笫之欢,商女原是生手,快感是有限的,倒不如接吻,有时尚能主动。孙健君又不便做她的教练。接吻可以做教练,交欢却不行。交欢做了教练,就暴露了他的当年,显得言行不一致。那些日子,他一见商女就爱得不行欲望像一种疾病,使他浑身发热。为了树立正面形象,他强迫自己冷却下来,仿佛他的身体一经冷却,就同商女达成了一致。这儿他犯了一个错误。女人的身体需要滋润,商女也不例外。性事既然开了头,就应该循序渐进。商女乐于接吻,也会乐于上床一一孙健君只需稍存耐心就行了。若如是,那个春天将变成两情缱绻的同义语;接踵而至的夏天,很可能写满疯狂,身体和季节一同燃烧。遗憾的是,孙健君把夏季视作冬季,鬼使神差地变得彬彬有礼。他急于展示另一种形象,的社会存在。殊不知这一展示展出了纰漏,商女大脑清醒,眼睛雪亮,看透他的毛病,冷却她的身体的冷却导致心灵的冷却,反过来也一样。

  对孙健君来说,这无疑是一生中的重大失误。他按捺身体的欲望,却错失了生活的良机。他盯上了必然,忽视了偶然,换句话说,他选择了理智,忘掉了本能。身体有时会自行其是的孙健君后来悟到这一点,为时已晚。他收回了得寸进尺,等于把商女拱手送给赵渔:他失掉了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好女人。

  1989年的秋天,商女的目光固定在另一个男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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