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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暧昧》 作者:刘小川

第25章 暮色与身体(4)

  晨光初露,商女仍是美得空空荡荡。她扭动,旋转,跳跃,回应她的只有木地板。没人来揭示她的美,帕兰朵内衣勾勒的身线只朝着虚无开放,一如亭边的几株腊梅。不过,鲜花之为鲜花,并不是为了那双欣赏的眼睛和那只采摘的手。鲜花自行开放,商女亦如是。

  这些年,赵渔所能做的,只是浇灌和揭示,当然他也拥有。商女释放的东西,他照单全收。他收到了一份自由,回赠的也是自由。他时常想起莎士比亚的名句:我的心已上锁,而钥匙由你来收藏。他和商女互相收藏。

  当初,商女是主动送上门的,赵渔躲都躲不开。妙不可言的宝物,他拒绝珍藏。他一再逃离自己的住处,好像商女一旦登门,他就会大祸临头。他在大街上徘徊,坐在电影院发呆,看街边的老头下象棋。有一次中途返回,恰遇商女推着自行车出来,他迅速躲进一家理发店,看商女从镜中走过。商女穿一条黄色的灯芯绒裤子,一件紫色上衣,脸上的黯淡和身上的鲜艳形成对照。她事先是打过电话的。电话打到今天出版社,赵渔支吾着说,晚上有点事,不一定在家。商女仍是依约而来,虽然她已两次扑空。女孩子家,再是意志坚定,扑空也难受。赵渔走出理发店,目送商女的灯芯绒裤子,忽然担心她不会再来了。黄色的灯芯绒裤子,连同齐腰的紫色上衣,给出一个优伤的背影。背影并不急于骑上车,显然还希望同他碰个正着。他走进自家院落,看门的老头凑上来,如此这般地形容。

  第二天商女没来。接连四天敲一个男同志的门,究竟不大好。敲开了也罢了,偏偏她敲不开,连敲三次都敲不开。看门的老头倒跟她像老熟人似的,抄了手,站在她身后,不知道该怎么笑。而商女吃罢闭门羹,骑车回家,一路忿忿地想:不会再有第四次了。

  这其实是想着玩儿的,是抚慰自己的权宜之计。夜里躺到床上,眨了一会儿眼睛,商女的想法又不同了。这人躲着她,越发显得可爱,敲十次都不为过的。十次!商女想,眼泪却涌上来,打湿了长睫毛。

  第二天商女没来,孙健君来了。白天,赵渔没接到商女的电话,晚上就不复出逃。他在灯下看书,八点左右门被敲响,他吓了一跳。开门却是孙健君,领带歪着,眼里布满血丝一一看来是睡眠不足,和赵渔一样。大约也跟商女一样,跟小姚一样:四个人同时面临了一个非常时期,即使不能决定一生,也能决定若干年。

  两个老同学相对无言,沉默表达了一切:孙健君的绝望和赵渔的无辜。沉默又显示了两个男人的尴尬:一个拚命追,一个拚命躲。赵渔竭力显得平静,问孙健君想不想喝点酒,后者摇头。喝再多的酒都无济于事。喝酒他只能扯头发,出不完的洋相。

  赵渔竭力平静,渐渐就平静下来。表情说不上黯淡,却没有一丝得意。他决不会暗示孙健君:我不想要的,你倒拚命追。那太恶劣了,岂是赵渔所能为?事实上也不是那回事。事实上是,另一回事:赵渔很想要,却碍于孙健君,迟迟不能伸出手。他屡屡出逃,标明了他的道德底线。

  孙健君瞅着赵渔,心想:这小子哪点比我强?身高差我几公分,穿戴土气,在单位看不出任何前程,又没有作品发表!他一味贬低赵渔,而赵渔只顾替他剥橘子,希望用这冰凉的水果,压一压他的火气。赵渔尽量少说话,担心说漏了什么。他不至于向孙健君保证:我决不会……那也太离谱。孙健君一面吃橘子一面喘粗气,居高临下似的,仿佛他是赵渔的皇上。

  又有人敲门。两人同时吓一跳,迅速互相看一眼。却是小姚。圆脸上施了粉黛,眼里果然有血丝。对小姚来说,这是战斗的时刻,孙健君尾随商女,她尾随孙健君。幸好商女没能敲开赵渔的门,不然,真有好戏看哩。失掉了理智的小姚,大打出手也未可知。右手一掌给商女,左手一耳光给孙健君。至于赵渔,小姚倒有几分感激,是他像磁石一般吸牢了商女,孙健君才像北方人说的那样:没辙啦。

  小姚进门一看情况,心下妥帖了七八分。聪明绝顶的圆脸姑娘,吃下了几瓣赵渔递给她的橘子,然后对孙健君说:走吧。

  简单的两个字,意味无穷。

  孙健君没吭声。命运做成了某种形状,迫使他就范。小姚的神态咄咄逼人。她正在行使自己的权利。一经同孙健君上了床,她就大权在握了。而孙健君同商女上了几回床,恋爱了将近一年,却是商女主动弃权,他孙健君穷追不舍。世道不公啊,人心难测!孙健君在心底哀叹。他坐着不动,不看小姚的脸,几分钟后却随小姚走了。赵渔送他俩出院门,孙健君的脑袋一直耷拉着,像一只认命的公狗。

  赵渔往回走时,觉得心中有一团坚硬的东西开始化掉。

  可是接连三天,没有商女的电话,赵渔就有点慌了。他呆在办公室魂不守舍,同事们早都走了,他还在看报纸,一张《四川曰报》翻来覆去的看,看了半天只记下一个标题:白马柑橘大丰收。白马非马,他想。白马的橘子?那天孙健君一口气吃了七个橘子,第二天多半上火,当时却压下了火气。是啊,冲谁发火呢?我躲她躲了三次,仁至义尽了。她打电话说晚上要来,我就准备出逃。我像个二流子似的在街上晃荡,从七点晃到九点。那天中途返回,抬眼就是她的黄裤子紫衣裳。她推着自行车慢慢走,心事重重……老同学啊,你叫我往哪儿躲?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赵渔心里一团糟,言语像喷泉,一个劲地往外涌。天快黑了,办公桌上的电话始终不响。他瞥了它不下五十眼,可它就是不响。奇怪的东西,像是死掉了。入秋以来,商女打这个电话日益频繁,有时一天两三次。赵渔接她的电话也习以为常,可赵渔很少打过去。他知道她的电话。这种不对等隐含了什么,两人心下明白,却不置一辞。商女也不提孙健君。赵渔不能不提,商女就说,他们早都结束了,彻底结束了。她用了彻底这个词,堵住了赵渔的嘴赵渔本想历数孙健君的长处,一共列了九条,商女既出此言,九十条也跟她无关了。赵渔凭直觉,大体猜得出她何以要跟孙健君结束。结束之后另有开端,爱意直指一个外表木讷的男人。赵渔每念及此,心就咚咚乱跳。接她的电话,时常手心出汗。谈话越来越接近危险地带,他开始往后撤,说话吞吞吐吐。可桌上的电话一响,他伸手的速度还是很快,关节像是装了弹簧。

  事不过三,商女不会再来找他了,也不会再打电话了。他试着拨通她的号码,没人接,下班了。他离开单位,骑车穿过傍晚的人群,脑袋一反沉思的形状,左顾右盼的,下意识地寻她。人群中倒是有紫衣裳,却是寻常体态,跟商女对不上号的。

  自是体态风流难以形容,赵渔心里冷不丁地冒出这一句也不知来自哪本闲书。他叹口气,拐进自家街巷,老远看见那扇铁门,守门的老头正在观赏街景。

  赵渔调进蓉城,暂且住单位的库房,一个老式的院落,白天有时嘈杂,夜里永远清静。他住一间隔出来的小屋,窗棂全系木雕,透着百年气息。开门即是几棵梧桐,夏天浓阴如盖,秋天落叶缤纷。下雨的夜晚别具诗意,梧桐树,三更雨,一声声,空降滴到明。赵渔睡眠好,夜来雨声只入梦;逢着大月亮,一地零碎白银。如此居所,李进却一再赔不是,亏待了赵渔似的。赵渔哈哈一笑,说你这个院子不拆的话,我宁愿住到老。

  夏天,商女来过两次,有一次是单独来。孙健君去了海南,要她尽量撮合赵渔和小姚。她热情高涨,两边打电话,又朝赵渔的住处跑。和小姚同去了一次,小姚绷着圆脸,只对赵渔大学时期的照片感兴趣,因为上面有孙健君。赵渔出于礼貌问这问那,她一概用鼻音应答。书架上堆得满满的一架书,她用鄙屑的眼光扫过去,继而以领导的口吻对赵渔发话:你看书没用的,你又不搞创作。赵渔哭笑不得,他明白小姚的意思:孙健君搞创作。孙健君才气十足,而他傻气十足。这傻气还包括了他的县城背景。小姚和商女说话,不失时机地来一句县份上的男人。边说边朝县份上的男人挂一眼。商女皱眉头,赵渔则木着一张县份上的男人果然一副呆样。第二天商女单独登门,既为小姚带话,也有安慰之意。赵渔轻松一笑,转眼就谈起别的。小姚看不上他,动不动就讥诮,可他不曾在商女面前损她一句。商女是识得好歹的,不禁心想:真是难得的好同志。那天商女穿了一条黑色筒裤,袖子偏大的衬衣扎进那是八十年代末的流行穿法,而商女的身段,恰到好处地显示了三围。那十来天,她身上的衣饰至少换了五次:长裙、短裙、套裙、牛仔裤和筒裤。孙健君不在蓉城,她漂亮给谁看呢?这问题的确比较复杂。如果小姚善于分析,是可以从中看出点什么的。小姚只善于分类:赵渔这样的男人,她都瞧不上,遑论商女?

  夏天容易出汗,衣服自然换得勤,应该说,商女也是不自知的,她只知道换衣裳:今天洁白的连衣裙,明天却是牛仔裤,碎花衬衣扎进皮带,一样的袖子宽大,领导时尚。暧昧的初始阶段,暧昧中人只凭感觉行事,意念是滞后的东西。至于赵渔,连暧昧都说不上:他抬眼看商女,看到的往往是孙健君。

  那天商女单独来,坐了两个钟头,其间还上过一次厕所。厕所在一排平房的尽头,须拐个弯走几步没有灯光的路。赵渔送她过去,自己也顺便小解。他小解完了出来,站在暗处等商女,抬头看天上的星星。那天月亮奇大,星星并不多。月亮在房子后面,赵渔站的位置是看不到的。商女走出女厕,一眼就看见了。大月亮紧挨着一棵榆树,像一枚放大的榆钱。商女叫着赵渔的名字,并指给他看。他赶紧走过去,一面看月亮,一面也闻到了厕所的气味一一类似乡下毛坑的那种气味。赵渔后来回忆,那是他平生闻过的最好闻的厕所气味,超过他见识过的所有大宾馆。看罢大月亮他们重返小屋,走到明亮的路灯下,赵渔就瞥了一眼商女的黑色筒裤,那臀部就像一轮满月。

  屈指算来,赵渔认识商女也有大半个夏天了,他头一回趁了夜色,把目光投向商女的臀部。尽管他也看过商女的胸部,但这一眼和那一眼,明摆着是不一样的。

  而眼下已是三秋,桂子飘香的时节。院子里仅有的一棵桂树,却在平房后头,围墙下面,看不见也闻不到的。赵渔走进院子,架好自行车,先去厕所。先是闻到桂花香,然后是厕所的气味。后者勾起了他的记忆,关于那个大月亮的夜晚的记忆。撒完尿出来,他在厕所门口停了停,系上皮带,拉上拉链。那天商女就在这儿,把大月亮指给他看。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后来他就瞥了一眼商女满月般的臀部。

  赵渔回屋,在煤油炉上煮了一碗面条。他是煮面的行家,虽然心情欠佳,挑到碗里的面仍是香喷喷,上面盖了一块螃蟹蛋。他坐到写字台前吃,透过雕花的木窗,看见那老头还站在大门口,两只手抄进袖筒,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老头是城郊的农民,有个老伴,却很少照面。老头在城里看门,老伴在乡下看家,走动起来诸多不便。为了工作,生活就顾不上了。老头养成站门的习惯,自是由于孤单。看看街巷的红男绿女,邻里的大婶大娘也是好的。他称赵渔为小赵同志,并嘱咐赵渔称他老曹。乡下他是曹老汉,进城了,就叫老曹,老曹有一种单位的味道。老曹站门的时间长了,几乎站成了一根木桩。赵渔吃罢面条,点了香烟在手,在自家门前站了几分钟。他像另一根木桩。

  不到九点赵渔就上床看书,桌上放了一杯淡茶,冒着热气。过了一会儿不冒热气了,毕竟天已转凉。赵渔读一部叫《恶心》的小说。洛根丁对着一小块地上的纸片茫然无措。此外还有栗子树。地上的纸片和栗子树,它们居然也存在,这位叫洛根丁的男人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洛根丁,赵渔想。昆丁、凯蒂、班吉明。杰生管账……

  赵渔放下书,望了一眼天花板,又看墙上的钟。昆丁的父亲说,人是被时钟上的小齿轮咔嚓咔嚓地弄死的。昆丁砸了自己的手表。估计是一块好表,赵渔想。墙上的钟指着九点正,他回家已呆了两个钟头。在单位他盯着电话,回家盯着墙上的钟。他不会砸烂它,至多把它藏起来。有人敲过一回门,却是老曹。老曹请他过去看《陈真》。老曹有一架小彩电,李进派人送过来的,指明了给赵渔,而赵渔执意把彩电放在门房。赵渔的理由是:老曹显然比他更需要电视机。再说,他要看电视,到门房很方便的,而老曹过来却要敲门。这件事使老曹对他万分感激。八十年代末,一架彩电可了不得,老曹的乡下,连一台黑白机都没有。乡下来了客人,老曹啪地一声按开彩电,有时候信号不好,雪花也能看半天。赵渔不看《陈真》,老曹有些困惑,摇摇脑袋走了。走出两步却回头,对正在关门的赵渔说:

  那位姓商的姑娘,找了你三次哩。

  这话老曹说过好几遍了。他不厌其烦地重复,是想暗示赵渔:那位姓商的漂亮姑娘对你有好感。他所掌握的情况,应该说比赵渔多。商女寻赵渔不见,失望流露在脸上,老曹是看仔细了。商女在门房小坐,问起赵渔,老曹向她汇报,专拣要紧的说:除了她,没别的姑娘来找过小赵同志。商女听了脸发红,老曹也是看仔细了,所以说他掌握的情况多。不过,单位的同志讲恋爱,他不能乱讲的,他只能暗示。现如今他称得上半个单位人了,凡事得按单位的规矩来。

  顺便提一句,老曹对商女的姿色也是有感觉的。商女坐过的発子,他几天不肯擦拭。商女离去的背影,他一准紧瞅。乡下人叫他曹老汉,其实他不算老,五十出头,身子骨还硬朗,各方面都正常。

  老曹的心思只有老曹知道,包括老曹的动作:不肯擦拭和紧瞅背影。老曹不会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何不妥:乡野之人,骨子里是不大讲规矩的。

  赵渔的心思也只有赵渔知道。他二十三了,还是个处男。八十年代末,二十三的处男可能遍街都是,赵渔作为其中一个,并不着急。只是今年的夏天有点邪门。蒋韵上门示爱,小姚投以白眼,商女不要孙健君,频频给他出难题:三位女性以不同的方式激活了他的情思。

  白天的赵渔有白天的面孔,尽量不想商女,尽量多想孙健君。他初到蓉城,孙健君很够朋友,请他吃饭,带他去皇家跳舞唱歌,一门心思为他张罗对象,并且送给他一套西装。老同学啊,你太土了,你该打扮打扮。孙健君令人感动的嘲讽,总是在他的耳旁回响。可是白天一过,暮色降临,孙健君就变得模糊了。夜色似乎注定要挤走某些东西,不幸的是,夜色恰好挤走了孙健君。商女凸显出来,看来白天的压制是过了头。赵渔在街上游荡,躲着商女却又满脑子商女。他躲了三次,末一次竟然中途折回,这在他自己的眼中也显得可疑。商女推着自行车,他一闪就进了理发店,透过镜子的反光,贪婪地望着商女的紫衣裳。他躲避谁?躲避自动送上门的尤物?躲避唾手可得的幸福生活?他再一次无转反侧,想呵,想呵,想得既苦又甜。半夜起床小解,那位叫萨特的老人仿佛站在半空,缓缓送给他两句话:

  年轻人,鼓起存在的勇气吧。自己承担自己,自由地选择吧。除了你,没人可以替你作出选择。

  赵渔知道,这叫绝望,存在主义的绝望。绝望意味着被抛和绝处逢生。不能承担自己、做出决断的人,萨特管他们叫做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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