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大学门》在线阅读 > 正文 第6章 站在河对岸的教授们(6)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大学门》 作者:倪学礼

第6章 站在河对岸的教授们(6)

  材料报上去了,大家刚要松口气,却又出事了。林若地知道自己没当上学科带头人就如刺猬下坡一下子就翻了:四处扬言E大申博弄虚作假,他要曝光;恨不得一天给李冰河打八个电话,警告他材料上不能用自己的科研成果,如果用了,他就到北京去告状。他动不动就把“北京”挂在嘴上。他是北京人,大学毕业来内蒙古支边,身在内蒙古,根儿却在北京,为此,他优越了一辈子。据说他北京有亲戚在做高官,他家里的确挂着一张与一位首长的合影,照片被放得巨大。从系主任岗位上要退下来的前几天,他把照片拎到办公室,交钥匙的时候他要把照片挂到会议室去,李冰河怕闹笑话但又怕得罪自己的导师,就顶着压力专门给他成立了一个剧评工作室,于是他就名正言顺地有了一间房,就名正言顺地把照片挂在了系里。中文系房子特别紧张,会议室只有十八平方米,开会时四十多人脸挨脸屁股挨屁股,谁喘口气,大家就知道他中午吃的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他还一个人占一间房,老师们自然心里有气。他退下来的第一个例会就迟到了,没有一个老师给他让座,他站在门口说:“我这个人底盘低,后座大,占地广,不跟大家抢了,我还是回我屋吧。哪位老师以后谈个话干个事,去我那儿,我一定让地方!”他没当系主任的时候是搅屎棍子,没人敢惹他;当了以后手里拿个大棒子,还没人敢惹他;退了以后,弄了张与北京首长的合影挂在了系里,屁眼儿里仿佛有根棍儿啦,更没人敢惹他了。大家一边恨他,一边还得求他。他是校学术委员会成员,谁评职称他都有一票。他这个人也有优点,只要吹捧他几句,只要给他说点小话,谁求他他都帮忙。所以日子一久,大家心里的气也就消了,开会的时候也有人给他让座了。自从他有了一间房之后,其他系的系主任退下来的时候都想办法弄间房。他就是这样,什么鄙俗之气现于他身,什么鄙俗之话流于他口,什么鄙俗之事出于他手,却都让人感到那么合理,那么无可厚非,并且往往产生一种教化作用,让人心向往之。不过,中文系的人毕竟是中文系的人,在原则问题上是不会让步的,林若地想搅和申博大业,必然会引起众怒。开会的时候,没人给他让座不说,李冰河讲完了申博的事之后,他又想像往常一样大放厥词时,一位老教授突然站起来说:“我这两天有点拉稀,没事就散会吧,我得上厕所。”老师们喊着散会吧,都纷纷离去。林若地恶狠狠地在心里说:“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我让你们都拉到裤子里。”

  林若地要状告学校的事很快传到校园外,在社会上引起了很恶劣的影响,各种议论和猜测都冒出来了。李冰河跑到孟校长的办公室问该怎么处理林若地的事,孟校长说:“这点事都处理不了,你的系主任就别当了!”李冰河回到宾馆钻进卫生间,撒泡尿的工夫就有了主意,他决定在宾馆给林若地开间房。林若地还以为学校怕他了,大摇大摆地住进了宾馆。他白天睡大觉,晚上洗澡、按摩,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小姐。快活了两三天,他却发现李冰河住到了自己的对面,并且吃饭、泡澡总能碰上。林若地这才意识到自己受到了监视,他对李冰河说:“你跟踪我。”李冰河不说话。林若地说:“你们侵犯我人权!”李冰河还是不说话。林若地说:“我要回家。”李冰河说:“那关心你的就不是我了,就是保卫处了。”林若地摔门进屋,自此好几天不出门,吃饭都是叫餐。李冰河从服务员那儿得知林若地在写东西,心里就有些发毛了,他把沙发弄到门口,白天黑夜窝在沙发上,听林若地的动静。蹲了三天之后,他终于熬不住了,一下子睡着了。醒来后发现,林若地早跑了。

  校办的人在火车站截住了林若地,他们半挟持半邀请地把他弄到了孟校长的办公室。林若地咯吱窝里夹着个小包进了孟校长的“小黑屋”,屁股一落座,就说:“我可以不去北京。”孟校长上前把灯关掉,屋里一下子变得漆黑。林若地说:“孟校长,你关灯干吗?”孟校长说:“你们不是管我这儿叫‘小黑屋’吗?”孟校长的声音飞到对面的墙上又荡回来,散发一种金属的质感,像刀子一样阳刚。林若地身子紧了紧,没有刚才那么嚣张了。孟校长说:“我刚从北京回来。在酒桌上,我结识了一位摄影记者,他认识你。”林若地说:“在北京,认识我的人比较多。”孟校长说:“他是在厕所认识你的吧?”林若地说:“孟校长,你什么意思?”孟校长说:“你今年六十岁了吧,让我怎么说呢!你也算是大学教授,你也算是知识分子!”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都静静地,像深水里的鱼。孟校长的眼睛像黑夜里的一苗炭火,专注、响亮,仿佛眨一下,就能弹出声音,这声音能钻透黑暗钻透本质直逼林若地赤裸裸的灵魂。自己都被扒光了,还有什么可隐瞒的?林若地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就说出来了:“你是说照片的事……”原来,与首长的合影纯粹是林若地制造的一个骗局。有一年,他去北京参加一个关于历史剧的会议,闭幕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位首长,首长讲了话之后,组织者安排首长跟与会者合影。会务组有林若地一个熟人,他让熟人把摄影师弄到厕所,他把身上的钱、戒指、手机、手表全给了摄影师,让摄影师给他和首长拍一张。他以少数民族地区来的学者的身份被安排到首长的边上就座,摄影师一共拍了三张,头两张是集体照,第三张被做了手脚,成了他和首长的合影。他如获至宝,抱着照片,连夜赶回呼和浩特。没出三天,E大人就知道他有亲戚是北京首长这件事了。

  林若地要交代这个骗局的始末,刚说到熟人的情况,就被孟校长打断:“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了。”林若地老实了,他一紧张把咯吱窝底下的包掉了,他捡起来,从里面取出一摞纸递给孟校长。孟校长一看是上告材料,整整四十五页,比申报材料还多了五页。孟校长气得眼睛都快蓝了,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林若地说:“孟校长,那我的成果是不是不用了?”孟校长说:“没有你的成果,我们照样申博!”林若地说:“那我是不是当不成博导了?”孟校长说:“连花香屁臭都分不清,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进申博小组吗?就是为你当博导作铺垫!你倒好,不但写黑材料,还要上访告状,自己咬起自己来了!丑闻,简直是丑闻!”林若地临走的时候,把灯打开了,红着眼睛说:“你打我骂我都行,只要让我当博导。”孟校长平静地看了林若地一眼。林若地发现孟校长的眼睛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林若地没再去宾馆,他回了家。他把屋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并且,还拉开了窗帘,他家的楼前楼后灯火通明的。他刚要给李冰河打电话,李冰河却打过来了。

  “林老师,你回来了?”

  “冰河,你注意过孟校长的眼睛吗?”林若地所问非所答。

  “好像没有,我们平时只注意他的声音了。怎么了,林老师?”

  “洞若观火,洞若观火呀!”林若地有些结结巴巴地说。

  “……”

  李冰河在电话那头愣住了,林若地没头没脑地撂了电话。林若地在灯下整整坐了一夜。第二天,他病了,这一病,就是一个多月。大家很快就把他告状的事忘了。林若地就是这样:有他,大家的生活热热闹闹;没他,大家的日子照样纷纷扰扰。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是一粒连自己都看不见的尘埃,林若地当然也不例外。

  6

  申博已经进入最后一个阶段:搞评委。内蒙古人日常生活中极少用“搞”,西部人用“搞”时说搞对象,东部人用“搞”时说搞“破鞋”,都跟性有关。林若地把“搞评委”引入申博时,当时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大家都把它当成他的“流氓话语”的一部分了,等到具体实施了,大家才感觉到“搞”的奥妙:它既正当又不正当,既合法又不合法;既形象又传神,既明朗又暧昧。“搞评委”无外乎采取两种办法:请进来和走出去。请进来的方式可以是办讲座也可以是办会,主要是“搞”通讯评议委员;走出去的方式即一对一、脸对脸的沟通,主要是“搞”学科评议组委员。两种办法没有质的区别,只不过前一种比后一种多了一层遮羞布。

  孟校长把办讲座的事交给了金河。金河很快就联系好了八位在国内有影响的文艺学、电影学专家,孟校长也给他介绍了六个人。讲座两周之内就办起来了,请来的第一位是北京的一个老教授。老教授带了夫人,还领了小孙子。老教授的夫人挺麻烦,住宾馆之前要亲自消毒,到餐厅吃饭要亲自采购要亲自看着厨子做,出校门就得派车,搞得金河很腻歪。因为是孟校长请来的客人,金河不好发作,但吃饭的时候,他总找借口不到场,弄得老教授的夫人很不满意。老教授的讲座在E大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以至于只好加讲一次,到场的人有七八百,这样的阵势只有20世纪80年代的大学校园才出现过,金河为此大为震动。在为老教授饯行的晚宴上,金河和老教授谈得非常投机。酒是好东西,在文人眼里,好酒聚山川之灵气,蕴日月之精华,通人类之情感。金河和老教授都喝多了,他们谈到当前商业取代艺术、大众文化研究颠覆传统文艺理论的文学艺术现状时,伤感至极,几乎是相拥而泣,令在场的后学们既惭愧又感动。

  第二天上午,金河来到宾馆准备送送老教授,可是已经人去屋空。一问服务员,才知道老教授一家已经打车走了。老教授是12点的飞机,这么早就不辞而别,肯定有原因,金河边想边匆匆出楼。李冰河正在楼前的空地上晒书。重印的书出来了,但李冰河忽视了一个细节,没有在纸张上做文章,书太白太新了。昨天下午,他给老教授搬了一套到房间,尽管书的出版日期写的是2000年2月,老教授还是一眼看出了破绽,并宽容地开玩笑说:“以后要做做旧再送别人。”最近孟校长对李冰河有些看法,把他晾起来了,他没事干,听了老教授的话后,就真的晾起书来了。

  李冰河跟金河打招呼:“金老师,这么忙?”金河说:“北京的客人自己走了!”李冰河说:“为什么?”金河说:“不知道。”李冰河凑近金河,问:“金老师,您给了人家多少讲课费?”金河说:“五百八十二块。”李冰河说:“怎么这么点?”金河说:“这是学校的规定,外请教授就这么多。”李冰河说:“怎么还有整有零的?”金河说:“扣税了。”李冰河说:“金老师,恐怕这次您又惹祸了。”金河说:“惹祸?”李冰河说:“我听说老教授是通讯评委。”金河说:“孟校长没跟我说呀。”李冰河说:“这种事能明说吗?孟校长肯定知道老教授已经走了,我建议您赶紧拿着五千元钱去追老教授。”金河琢磨了一会儿,还是拿了钱要了车叫上了柳琴声奔了机场。

  金河原打算到机场后让柳琴声出面把钱给老教授,他就不露头了,可打了一路电话,老教授都关机。二人到办登机的柜台一查,老教授已经入关了。就在一筹莫展之际,孟校长一行人也火烧火燎地到了。柳琴声主动向孟校长汇报了情况,孟校长打了几个电话的工夫儿,就有人领着老教授和夫人从工作人员通道出来了。孟校长对金河说:“该怎么办,不用我教你!”声音虽低,但却像刀子一样锋利、寒冷,金河和柳琴声都感觉到一种透心凉。他们迎上前,没等孟校长开口,金河就对老教授说:“我昨天喝多了,把信封拿错了,今天特意给您送来,请您一定笑纳并原谅我的过失。”说完,他恭恭敬敬地把装着五千块钱的信封递到老教授手上,老教授夫人的脸这才由阴转晴了。金河递钱的时候,腰几乎弯了90度,他直起腰的一瞬间,发现柳琴声的目光从老教授身后射来,他仿佛被火烧了一下,想赶快躲到没人的地方,结果自己踩了自己一脚,差点摔倒,还好,被校办秘书扶了一把。他踉踉跄跄地去了卫生间。孟校长也是带钱来的,见金河把这事遮掩过去了,就顺水推舟地说,他特意赶来送行的。老教授也就顺水推舟地向孟校长表示了感谢。双方总算是都挽回了面子。

  从机场出来的时候,孟校长让金河和柳琴声上了他的车,可走了半天,孟校长却不说话。金河有一肚子的话,再不说就要流出来了,他对柳琴声说:“你读过教育学方面的书吗?”柳琴声说:“读过。”金河说:“那你肯定知道什么是大学。”柳琴声动了一下脑袋,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金河说:“从蔡元培先生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到现在每一个大学所张扬的开放式、国际化的办学理念来看,任何一所大学都希望把自己建成一个自由国、理想国,而讲座是到达这两个国度的必由之路。让我们回到欧洲的传统大学,那时候,一流的大学都实行讲座制,一门课为一个讲座,讲座由一个教授主持,其他教授来授课,然后,大家一块来看学生的论文,决定其是否结业。学校靠讲座来吸引学生,教授靠讲座来营造声誉。在柏林大学教书时,叔本华不服黑格尔,非要跟他讲同一个话题,结果叔本华的学生全跑光了。大家叫着劲儿开讲座,而不管谁开讲座都是一分钱也不拿的。”柳琴声被金河说糊涂了,她瞅了瞅前面的孟校长,孟校长闭着眼睛快睡着了。金河说:“一流的大学必须有新思想和新理论,而讲座正是新思想和新理论的策源地。我们辱没了讲座。”柳琴声偷偷地瞥了一眼仍在打盹儿的孟校长,她使劲儿向金河挤眼睛,示意他别说了。金河继续说:“一次讲座的出场费就五千块钱。你知道四流演员拍一集电视剧多少钱吗?”柳琴声只好摇了摇头。金河说:“也是五千块钱左右。学校都快成娱乐圈了。”孟校长闭着眼睛说:“金老师,你哪儿上的大学?”金河被孟校长问得一愣,因为他上大学时孟校长是他的老师。孟校长说:“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本校上的,我还教过你。你上学的时候有讲座吗?”金河说:“也许有,但我没听过。”孟校长说:“我在南开上学时,星期四听完南开的讲座,星期五就坐火车去听北大的讲座,一听听了七年!”金河不吱声了。孟校长说:“就你穿着衣服,我们都光着腚;就你是人类,我们都是野兽!我告诉你,金老师,我不但上过大学,现在还在办大学,我还不知道讲座是咋回事吗?还用你教吗!”金河想喊司机停车,他下车,可努了半天劲儿,也没张开嘴。

  金河闭门在家待了三天,第四天一大早,他爬起来,步行出城奔了大青山。已经是初冬了,路边的沟沟坡坡,一片衰败,枯草和瘦树在风中瑟缩着。几只寒鸦,在空中来回打踅儿,好像是找不着窝似的。几天前的一场小雪,还部分地残留在地上,惨淡无力的阳光落在上面,不让人觉得暖和,反而更冷了。他呼出的白气,旋即在胡须上在眉毛上结了冰,看上去,怪里怪气的。他走得急,有点翻蹄亮掌的劲头儿,看上去,像一头愤怒的毛驴,像一头愤怒的、怪里怪气的毛驴。

  眼前是一座山丘,山丘上长满了不高不矮的松树,正好遮羞,是夏日里情人约会的地方。要在平时,他连这样的山丘瞅都不瞅,就会直逼远处的大青山的。可今天,刚到山丘下,就说什么也走不动了,他决定爬山丘。呼呼带喘地爬上了丘顶,向对面的高山望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一种悲凉从心底生起:在小山丘面前,自己也不过就是一掊粪土。

  他对着高山喊:“金——河——你——是——野——兽——吗?”

  山谷回音:“金——河——你——是——野——兽!”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继续喊:“金——河——你——是——野——兽——吗?”

www/xiaoshuotxt/n e 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倪学礼 作品集
大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