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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树园》 作者:韦乃嘉

第4章

  这片桃林就当年朱友四旋桃木橛的桃园。其时,桃园里鲜花怒放。白的红的交相辉映,偶尔一阵微风,清香阵阵,再兼之以蜂围蝶绕,几个孩子如在天堂。他们大约在五六岁,穿着花朵一样的衣服。一阵喧闹之后,他们在一棵桃树下坐了下来。园子里起了阵阵微风,风拂动着他们的花衣。后来他们为了看一个叫车的什么东西,跑到了一个小山岗上。在小山岗上他们看到了一大片麦田。那麦田像一块绿色地毯从山脚伸展向远方。他们并不知道这些田地在他们出生的那个年份还是到处长着小苇的荒地。这一切的变化,是从他们出生后的第三年——一九七八年开始的,

  一九七八年,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在那个春天,桃树园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被历史运动吓怕了的桃树园人以为又来了什么运动。当某一天干部召集大伙开会,多数人还以为又要批斗谁。这也难怪,自从中国人民站起来以后,桃树园就会议不断。上年纪的人仍旧记得先是生产大会,会议的主要内容是搞生产促发展。到了文革期间,会议就更多了。今天不是批斗张三,明日就是打倒李四。就连二赖头偷了玉米也开会批斗,说他是挖社会主义墙角。批斗二赖头是前几年的事,今天又要批斗二赖头吗?是不是二赖头又偷了小队的玉米?这二赖头也真是的,为了点酒,媳妇让队长搞了。真是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在现实生活中,事情往往会出乎人的意料之外。当人们想像二赖头又偷了玉米要挨批斗时但到会场却没发现二赖头,气氛也不像批斗人。队长的微笑令许多人大惑不解又似乎猜到了什么。聪明的人说可能是分地的。产生这种想法的人是有依据的。他们发现河东的农民一夜之间全涌到了田间地头,说是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分开给大家种。收上来的粮食除了缴点皇粮,大部分归农民自己。等弄明白一切问题之后,这些人就高兴了。他们早盼着桃树园也有这天。这天终于来了。似乎还有人高呼共产党万岁。于是有人在那片土地上展开了想像的翅膀。但光是想像,没有具体的蓝图。当然,也有人在这次伟大的变革面前产生了畏惧心理。吃惯了大锅饭占惯了集体便宜的人,害怕一旦分开队,再无便宜可占。土地承包后别人会忙有饭吃,他们不会忙可能要饿肚皮。其中二赖头就是代表,二赖头在家里听说要分地,就说生产队一旦分开,仓库里没了粮食,肚皮饿了上哪偷?王兰英就说别做那梦了,偷一点罚一年,值吗?别人能苦到吃,咱也能苦到吃。

  分地先量地。在那个年代量地用弓子。弓子是两根木棍制成的,形状像圆规,又像岔开的两条人腿。量地时,弓由一个或两个人掌握,先一条腿沾地,以此为基点,再转动另一条腿,当转到180度时,另一条腿落下,这两条腿之间的距离为一弓。一弓大约五尺地,也有六尺的,一亩地二百四十弓。苏北平原上这种丈量土地的办法非常普遍。直到分开队多年,这种丈量法还被使用。丈量完土地,真正意义上的分地开始了。朱友四说为了做到公平合理,我们凭阄子分地。参与分地者,必须拈阄。所谓拈阄,过程并不复杂,制作也简单。制阄的人将纸分成指甲大小若干片,然后按顺序将阿拉伯字母写在上面,而后拧紧。拈时,放在小碗或帽壳内,每人只限一张。等都拈了,按照阄上的数字排列顺序挨家逐户将地分到个人手中。朱友四就是要按照这样的办法来分地的。但是,事物都有它的反面,拈阄这种办法,在给友四和人们带来便捷合理的同时,也出现了不合理。有人说阄子有鬼。怎么有鬼?因为制阄人鹿秀才和朱友四都分到了好地。地分到一半有人不同意再分下去,首先提出质疑的是李铁拐。李铁拐是二赖头的二爷,长年用一条好腿走路。李铁拐拈了三块地,都是低洼地。等到西湖,就不同意再拈阄了。口号一提出,那些没摊上好地的一致拥护李铁拐,得了好地的人则坚持拈阄。这等于是给朱友四出难题。朱友四见有人在给分地工作带来阻力,瞪着一双眼睛说:“你们不要这地也可以,这地我承包了。”桃树园人就怕朱友四的眼睛。在人们的印象中,友四那两只深凹下去的眼睛似乎藏着什么,加上两道高耸的浓眉,更加威严。友四要承包那地,人们沉默了。大家都不希望丢失西湖这份地。西湖地虽说差,总可以种大麦、豌豆、荞麦。友四见大家不吱声说还是照老办法分。

  地分完了,临到了牛。牛是第二大件,集体财产的主要组成部分。可以这么说,牛与地是相互依赖的。地离开了牛,不能生产。牛离开了土地,就无用武之地。分牛这天,春光明媚、柳条依依。朱友四在作了开场白后,便叫人们领牛。再不能用拈阄办法了。友四叫大家发场风格,互相推让。友四还说,牛是人类的好朋友,领回家,好好喂着。等友四讲了话,人们开始打量每一条牛,寻思哪头牛适合自己喂哪头不适合自己喂。哪头好使,哪头不好使。端详之后,就走进牛群。正当人们欢天喜地挑选各自喜爱的牛时,人群也可以说是牛群,突然发生类似二战期间的场面。在分地时吃了亏的李铁拐和朱友四的家庭哥哥朱友山干了起来。人们惊疑不止,眼看朱友山骑在了李铁拐的身上,而李铁拐瘸腿朝天光折腾就是翻不了身。有人就在心里讥笑道,打仗也不看人,别说打不过就是打得过,队长的大哥你能打去吗?在人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对李铁拐就刮目相看了。其实李铁拐是在为二赖头媳妇王兰英争那头花母牛。二赖头在家中,听说小队要分牛,就对兰英说那头秃尾巴牛个大有力气,就是死了也比别的牛多卖钱。当人们忙着牵牛时,王兰英站在边上。实际上她并不喜欢那头老掉牙的水牛。牛拉回去是种地的,如果不幸死了,以后靠什么耕地。后来王兰英看中了一头黄犍牛,黄犍牛是队里最年轻的牛,就将那牛牵到一棵老柳树下。牛刚系好,李铁拐牵着一头花母牛便过来了。李铁拐见王兰英牵着一头黄牛就对王兰英说道:你拉犍牛喂,不如牵母牛,母牛能下牛犊,二年牛犊就能耕地了。你看,靠边上的那头毛色金黄的母牛怎样?王兰英动了心,但嘴上仍说:“那田咋办,它一个是拉不动犁的。”李铁拐就说和我配犋,你家那十来亩地和我十几亩地不在话下。王兰英这才走向那头母牛。牛绳刚解开手就被人抓住,王兰英一惊,扭头看是朱友山。朱友山说:“这牛我早看中了。”王兰英说:“你看中了,早怎么不来牵?”朱友山说:“我正想来牵,却被你抢先一步。”友山说着就来夺牛绳,王兰英不让。两下争执起来。这边李铁拐见了大声喝道:“欺咱姓李的没人么。”李铁拐这一声喝,影响广泛,场上姓李和姓朱的都听见了,便停下来看。李铁拐从王兰英拴牛的那棵老柳树折了根柳条儿步步紧逼,“和一个女人争牛,算什么男子汉。仗你们姓朱的人多欺人么。”“这牛是我早相中的。”“这牛是你相中的?你喊它,它理不理你?”“你喊它,它理不理你?”“你喊。”“你喊”“你不喊,叫这女人牵什么牛,是不是看上她的一对奶子?别忘了,她跟俺兄弟睡过觉,你做小爷想拾破鞋?”“放你娘的狗屁。”不及说完,李铁拐的柳条舞向朱友山。友山一伸手就抓住了柳条,然后一用力,拔河一样,李铁拐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这一天,人们的兴致完全被李铁拐和朱友山破坏了。两个人在地上扭成一团,难分难解,互不相让,都说牛是自己的。后来还是朱友四解了围。友四说牛是王兰英的。友四一开口大家都愣住了。谁都知道朱友四相好王兰英,友四说给王兰英谁都抢不去。虽然友四说牛给王兰英,还是偏向了李铁拐。所以李铁拐从地上爬起来后,弹了弹身上的灰土说还和我斗。朱友山呢,却埋怨地看了一眼朱友四。友四并不理会,叫王兰英过来牵牛。王兰英站在人群边上。李铁拐和朱友山打起来时,她站在一边发愣。现在友四叫她牵牛,似乎没反应过来。友四就把牛绳递到王兰英手里说,把牛牵回去吧。到现在人们才相信朱友四和王兰英真得有那么一回事。

  争牛事件尘埃落定,人们便盼望分桃园,然而一切都落了空。桃园是朱友四承包的。友四承包桃园是颇费一番口舌的。在分园大会上友四说桃园是集体的,如果像土地那样分开,单家独户经营,难以管理,效益也不会太好。有人就管理方面提出了疑问。友四说这很合理,桃园就这么大,人口多的人家也就十来棵。这十来棵桃树用人看不划算,不看,我不说大家也知道会出现什么样情况。再说看桃树得盖看林房,一家一间吧,那么户人家那么多房子往哪盖。至于效益问题,我考虑过了,大多数人没技术。如果一棵桃树让一个没有技术的人来管理,结果是不言而喻的。朱友四的话像清醒剂,许多人在朱友四解释之后把头耷拉着,像赶上谷场的俘虏。朱友四见火候已到,大声问道:“这桃园谁来包?”这是友四在欲擒故纵。之所以这么说,自有他的道理。他希望有人站出来提议他承包。果然在一阵沉默之后,有人站起来说话了。是鹿秀才。鹿秀才说:“你自个承包,大家都不懂技术,将来桃子发生病虫害怎么治?”其实这又是朱友四玩的一个手段。三天前,朱友四就在鹿秀才面前说桃园只有他友四能承包,别人承包光虫子就治不了。朱友四还说到时你若是提议让我承包桃园,我发了有你好处。友四假意推让一番,见没有人站出来反对,就说:“既然大家同意,那桃园这个烂摊子我就接了。不过承包桃园与分地不同,得签合同。以后若有人反悔,咱凭合同说话。”所谓合同就是契约,合同是个新名词,是继联产承包责任制这个名词后出现的。对前面的名词不甚了了的人们,在“合同”这个名词面前像是十年前人们不懂“忽悠”和“拍托”一样。本来人们对友四承包桃园就很迷惑,似乎桃园里真能抱出个金娃娃。但一想到虫子嫁接桃粉病之类的问题就自我安慰道,他包了,未必有好收成。也有人从“反悔”和“手续”两个词上理解了合同的意义,好像友四已从桃园里看到了美好远景。但友四是队长不好得罪。就这样友四与有关人员签了合同。合同是当场用毛笔签的,由鹿秀才执笔。合同上说:自合同签订之日起桃园的经营权归承包方。承包方可以使用园内原有的看守房,如有需要可建造少量房舍,但不可毁坏桃木为前提。承包方一旦住进桃园后无论盈亏,每年须向集体缴纳协定的租金,直到合同期满。

  合同签好后,友四将其中一份带回家交给夫人。夫人随手将合同丢在一个大木箱底。谁知这一丢竟十几年,当世事发生了许多变化,桃树园又一次进行土地调整,夫人在一堆衣物中找到了这个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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