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当下朱友四对那人说道：“不过是个化缘的，盛碗饭给他。”帮忙的去了。友四操大家喝酒，众宾客又喝起酒来。过了一会，帮忙的回来道：“那和尚不识抬举，我给了他一碗饭，他不要，说要见你。”友四就出来见和尚。和尚圆头大耳，项下挂串佛珠。见了友四，合掌道：“阿弥陀佛，施主小看贫僧了。”友四心中一惊，说：“有什么话快说吧。”和尚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为人且莫子女多，多来多去造啰嗦。若想家庭保平安，须是一个把与我。”“你这和尚，今天是咱女儿的满月，满屋是客，岂容你在这儿胡说。”那和尚仍说道：“贫僧为两位千金而来。”友四听了转怒为忧，返身回屋。却说客人们见友四闷头进来，也都停下来。那位客人询问情况。友四将和尚的话说了出来。那位客人说：“友四，恕老哥直言。自古以来和尚都是偷花元帅，喝血蚂蟥。他要这女孩子恐非好事。如今虽说日子还紧巴，这文革过去，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那位客人如此一说，又有人说若是男孩给他一个也罢了，这女孩子哪能给那和尚。也有人说就是男孩也不能给他的，谁知他把这孩子抱去干什么。最后孩子外奶说要说有妨碍，等天暖和了，我抱一个回去。孩子外婆的话坚定了朱夫人的决心。朱友四便出门对那和尚说，孩子一个不送。请自便。那和尚临走时道了四句偈语：“稀奇稀奇真稀奇，龙凤同日生此地。他日双凤戏孤龙，一朝飞去无踪迹。”友四听得目瞪口呆，众人亦不解其意。有人问朱友四，友四也不甚了了。那位客人说和尚既然这样说了，不可不信，不如找个风水先生来家看看，也许能找到破解的法子。众人也都说只有这么办了。

　　孩子十二天第二天，朱友四从桃源县城带回了一个风水先生。这风水先生高眉深目，肩挎一个黑布包袱，想里面放着指南针之类。风水先生房前屋后看了一遍，最后在一棵老梧桐树前站定。“把这树砍了。”友四问为什么？风水先生说“梧桐大如斗，主人往外走。”友四便仰头凝视那棵梧桐树。梧桐树是友四祖父留下的，树干如水桶粗细，枝繁叶茂，远望层层叠叠如山峦，近看却似绿云覆地。在朱友四的记忆中，从没听说祖上有谁外逃或失踪过。既然风水先生说的这么认真，便请人砍伐梧桐树。梧桐树放倒后，像条巨龙卧在地上。风水先生又叫友四旋七七四十九根桃木橛插在梧桐树根四周和大门两侧，以免桐树根发芽继续作怪。桃木橛是有的，桃园里到处是桃树，别说四十九根桃木橛子，就是四百九十根也能弄到。等风水先生交代完毕，友四立即提了锯子斧头向桃园走去。

　　桃园在村子北边，相距半里之遥，抬脚就到了。朱友四却走了半个小时。进了桃园，友四便站住了。这桃园本属于集体的，因无人管理，有些已经死了，活着的树也只能自由生长。每年春末夏初果实还未熟时，就被人摘了，所以说这桃园是废园。因为是废园，朱友四走进桃园后，总是心惊胆战的。那些树好像长了眼睛，在说你凭什么进来，又带了锯子斧头。锯子锈迹斑斑，使用起来很吃力。枝条锯下来后，斧头派上了用场。几乎像切葱，地上很快有了一堆桃木橛子。

　　按照风水先生所说砸下桃木橛子后，朱友四悠然想起一件事来。这事发生在十天前，也就是孩子落地的第二天，二赖头到朱友四家借鸡蛋，一会说是给媳妇下奶的，一会又说是报喜用的。朱友四向来看不起二赖头，就说你不会学耗子叫嘛，咱桃树园谁家鸡窝里没有鸡蛋。二赖头听了满脸羞愧退了出去。友四夫人在内室就说，“他媳妇生孩子，要鸡蛋下奶的，你捡几十个送过去。”友四虽然有点舍不得，还是数了二十个用篮子挎了向二赖家这边来。谁知这一送竞送出了许多事。事后，友四常在心里常感激夫人的贤惠，如果不是送那二十个鸡蛋，他的生活也许永远像一潭死水，没波没澜。那天友四进了二赖头家，王兰英在奶孩子，一只雪白的奶子搁在衣服外。友四看了一眼，将篮子放在床头，说：“你嫂子说你坐月子需要鸡蛋补补身子，我就送来了。”王兰英不好意思：“俺有鸡蛋就还你。”晚上，友四在夫人扁平的胸脯上总找不到可以使人兴奋的感觉。那是怎样的一只奶子呀！像凉粉，像馒头。后来，友四总想找个机会抚摸一下那对奶子，体验那种美妙的感觉，但二赖头总不离王兰英。

　　在友四砸下桃木橛的这天晚上，下起了雪。那雪儿像鹅毛似的落下来，覆盖了梧桐树的巨大身躯。朱友四用剩酒剩菜请了两个人，一个是鹿秀才，就是孩子满月那天的账先生。鹿秀才是鹿家湾人，祖父抗日战争期间逃荒到桃树园。鹿秀才为人老实，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朱友四请的第二个人便是二赖头。二赖头在接到友四的邀请后，心里激动开了。在孩子十二天那天他是忍了一天了。在那个年代，从救命口粮到油盐酱醋，如果谁想多弄一点，没有关系是弄不到多少的。二赖头供销社里没人，自然弄不到更多酒。仅有的二斤白酒，全让王兰英娘家人喝了。现在朱友四请客，正中二赖头的下怀。友四前脚刚去，二赖头就要跟出来，媳妇王兰英就说你这人没出息，吱声一句就去了。二赖头就说：“友四哥，真心请我呢。他说我这两天没沾酒，特地买了两瓶好酒请我去喝。”王兰英见留不住，就叮嘱道：“少喝点，早去早回。外面下雪了吧？”“下雪了，地面都看不见了。”“那你把门关上。”二赖头就把门关上，向朱友四家来。那地上果然添了许多白雪。谁知二赖头这一去，竟成了后面所有故事的缘起。

　　到了朱友四家，鹿秀才早坐桌前了。见二赖头进门，鹿秀才便起来递烟让座。二赖头接烟点火，但见家堂柜上赫然放着四瓶白酒。虽无商标，但二赖头已羡慕不已了。在桃树园，除了朱友四，再没有人能够弄这些酒来。思想间，朱友四就端菜进来了。刚要喝酒，跑进来一大一小两个男孩，约五六岁。那两个孩子进来后站在鹿秀才身后。友四就呵斥说：“都出去玩吧，来这干什么？”二赖头看着不忍，说：“孩子嘛，夹点菜给他们就完了。咱家明天若是这么大，我走到哪带到哪。”“你家孩子叫明天哪？”友四顺便问了一句，然后自我介绍了他的两位千金：一个叫金凤一个叫银凤。本来他是给孩子取别的名字的，夫人说大哥叫来金，二哥叫来银，这两个应该排着叫。因为两个名字中都带“凤”，暗合了和尚偈语中的凤字，友四不同意，又因想不出更好的名字，就依了夫人。报了女儿名字，朱友四又问二赖头为何给儿子起了这么一个好听的名字。二赖头说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二赖头话音刚落，友四急道：“你给儿子起了这名字，是告诫孩子莫荒废时日刻苦读书。”二赖头无语，友四笑说：“开个玩笑。”这时花生米已捡了两小半碗，友四将花生米交给两个孩子说拿到一边吃去。两个孩子拿了花生米到了一边。二赖头又叫夹菜。友四说不管他，我们喝酒吧，菜都凉了。刚开始二赖头还有些拘谨，喝着喝着量就放开了。几乎是杯杯干。要说喝酒，二赖头是有点量的，况且朱友四家的酒是供销社主任直接从厂里弄来的，原汁原味。二赖头感觉到了一种蜂蜜和大烟的味道。纵然友四再三强调，这酒有后反劲，二赖头却似脱了缰的野马，眼见漫山遍野的青草，就有点忍不住了。二赖头能喝也能吃，一次小队死了一头牛，锅没烧开，二赖头就揭开了锅盖，一股热气冲出，手心霎时起了一个水泡。这晚，朱友四家没有牛肉，只有花生米、藕、鸡蛋炒韭菜。然而这些菜却给二赖头留下了痛苦的回忆。每当他吃花生米时，总感觉苦涩得难以下咽。酒还有小半瓶时，朱四友站起来说我去弄点酒。那时买酒要到与桃树园隔河的县城去，来回大约一个小时。鹿秀才就说：“天已晚了，别去了。”友四说：“赖兄没喝好，他的酒量我知道。”友四这么一说，二赖头反而不好意思，推说喝好了。朱友四走后，那小半瓶酒多半进了他的肚子，而鹿秀才只喝了两杯。酒喝完，朱友四还没有回来。二赖头不免焦急，不时地向外张望。这时夜非常暗，两个孩子吃饱了花生米早到房间睡觉了。那两个小碗放在木凳上，里面还残留着几颗花生米。二赖头起身到小凳边将那几粒花生米倒进嘴里，然后走到门口。鹿秀才说，进来坐吧，外面冷。二赖头又坐到桌前，并且问是什么时候。正说话，忽听远处一阵犬吠，狗叫声过后，友四怀揣一瓶酒一身寒气走了进来。二赖头一下睁开眼睛。朱友四将酒放在桌上道：“说了好多好话才弄这一瓶。”瓶盖打开，三人又畅饮起来，一瓶喝完，二赖头醉了。二赖头在回家路上摔了许多跤。那一夜注定二赖头要倒霉，其中一跤跌在了一个雪坑内。回到家里又发现了许多问题。首先正要和媳妇说话，忽然感觉好像没有推门就进了屋内，临走时明明是关了门的，这是怎么回事？一个问题没弄清，另一个问题又出现了。媳妇怎么哭了，竞满眼的泪水？这一夜，有人看见二赖头家的灯光一直亮着，似乎还传出了二赖头凄厉的叫声。所有的悲剧已发生过了。二赖头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沉浸在梦乡中的桃树园人不得而知。第二天，人们发现二赖头完全变了，变得不可思议。他时常把自己关在家中，即便出门，见了人，头一低就过去了，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也不说话。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二赖头也希望就这样过去，然而从村里传出的谣言却使他痛苦。有说那夜看见二赖头家屋里亮着灯光，有说听见二赖头歇斯底里的叫声，还有人说看见朱友四曾摸过王兰英的奶子，总之这些流言让二赖头丢脸。二赖头听到这些流言后痛苦、迷茫，总想找机会发泄一下。

　　就在谣言传出不久，二赖头与同村的几个闲汉干了一仗。那天，二赖头出门，在一棵老榕树下见几个闲汉在闲谈，其中谈得就是朱友四和王兰英的事。一个叫猫眼的汉子说，朱友四那可是早看中王兰英的。从二赖头偷小队玉米被罚，王兰英给二赖头求情，朱友四就看上王兰英了。猫眼还说孩子满月前一天，他看见朱友四站在王兰英的床前。当时，王兰英正在捊起衣襟喂孩子，奶子白得像雪，朱友四眼都看直了。猫眼说这话时，还模仿了友四的眼神。众人都说猫眼不是猫眼是孙猴眼，能辨认妖怪。当众人再叫猫眼往下讲时，猫眼却不吱声了。众人回了头，却见二赖头怒视着猫眼。原来二赖头早在背后听到了。一场战争不可避免。在一阵对峙之后，二赖头终于发话了，猫眼，你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这当然是在另一个闲汉鼓动之后发出的。猫眼笑说，我刚才是瞎编的。瞎编的，算你识相。二赖头松开拳头打算撤退。一个脑袋极小的汉子说：“二赖头你走干嘛？猫眼说你媳妇让朱友四——”呯！二赖头的拳头在瞬间形成，与那个小脑袋碰了一下，发出很大的响声。打了小脑袋，二赖头立刻转换身形将矛头指向了猫眼。猫眼躲闪不及腮帮上立时一片青紫。打了小脑袋，又打了猫眼。二赖头精神倍增，大喝一声道：“你们这些龟日的，我和你们拼了。”见二赖头红了眼，闲汉们立刻散了。

　　从此以后，人们在议论朱友四和二赖头媳妇那件事，先选择好场合，什么地方该说什么地方不该说，做到心中有数。二赖头在场，人们绝不会讲那些事的。人们在嘴上不便表达就将内容注入眼神，这样就安全许多。在二赖头与猫眼发生冲突以后，桃树园平静了。就在这平静中，一晃过去了六年。这六年中，桃树园究竟发生了哪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暂不去叙说。且说六年后的一天，村北的桃林里竟出现了三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