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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狼》 作者:徐大辉

第36章 饿狼对狮子也敢冒犯。--土耳其谚语(2)

  关东流行一句话:骡子驾辕马拉套,老娘们当家瞎胡闹。吃走食的胡子脚步更需轻,唯恐惊动人,或许就因此劫持朱洪达的朴美玉骑匹骡子去的。

  此刻,花筐里的朱洪达抖成一团,从娘肚子落地,从未离开过高墙深院,撒泡尿、拉泡屎时都有虎背熊腰的大汉看护。他闹不明白家里为啥长年累月让穿女人的花衣服,梳着恼人的辫子,扎上红红的绫子。为此哭闹过,也屡遭爹的呵斥:“混账东西!陌生人前说话要勒细嗓子,不能骑驴骑马……蹲着尿尿!”

  朱洪达打从懂得恨起就恨爹,一碗白水般的纯洁心里实实地恨爹。伺候他左右的是驴脸长髯凶神恶煞的彪形莽汉,终日禁锢在高墙深院之中,与世隔绝一般。戴着瓶子底眼镜的先生,阴阳怪气教他背百家姓、千字文、学算盘,之乎者也,赵钱孙李,归片大扒皮,烦透啦!有时候趁先生不备,他舔破书屋的窗户纸,窥视出出进进大院的人,骑着毛管发亮的高头大马,耀武扬威,他梦想骑骑马,也挎挎匣子枪,可爹却让他读书……爷爷咽气那天,他被拉出来,整日身披重孝,昼夜守在骇人的棺材旁,听那嚎嚎啕啕,又陪磕头,六天六夜,真够少爷受的。后来他在迷迷糊糊中被装进筐掠上骡子背。

  骡子走得很急,朱洪达透过筐的空隙朝外看。

  墨黑的天幕上点点星光闪烁不定,月儿如镰,一股沼泽地带特有水腥味夹杂蒲草淡淡的幽香扑鼻沁肺。

  嗷嗷嗷!苍狼婴儿啼哭般地嚎叫着,朱洪达像刺猥团成一团,蜷缩筐里,大气不敢出,过去只听说甸子有狼,近距离听狼叫平生头一次,他在惊恐中度过一夜,当黎明阳光透进来,骡子停下。

  “出来吧!”朴美玉摘下花筐。

  朱洪达直眉愣眼地望着女扮男装的朴美玉,浅声问:“你像我二娘。”

  “不,我是男的。”朴美玉心里一惊,矢口否认。

  给胡子插扦的事发生在几年前,当时朱洪达六七岁,对朱敬轩的二姨太--二娘的模样还记得。

  朱洪达迷惑的目光里,有几分惊惧。

  朴美玉温和地对他说,“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大叔,送我回家吧!”朱洪达央求道。

  “啊!会的。”朴美玉将骡子拴上,回身对朱洪达说:“今早没食儿,咱吃顿雀肉吧。”

  浓雾渐渐消失,浸在晨曦中的荒原空荡荡没半个人影,大红骡子在青青草场上觅食,不停地打着响鼻。

  朴美玉拔出匣子枪,瞥眼盘翔云端的百灵鸟,那小小黑点不停地摆动。砰,枪响一只百灵鸟落下。

  朴美玉喊:“你捡,我打。”

  随着不断的枪响,朱洪达已捡了几只被击中的百灵鸟。

  朴美玉点燃枯树根,熏烤着百灵鸟。很快便烤熟了。这顿早餐实在无法与朱家的山珍海味相比,但是朱洪达却吃得好香。

  “明天,我教你骑骡子。”朴美玉说,“歇歇我们往东走……”

  一听说骑骡子,朱洪达雀跃起来。

  终归是个孩子,认朴美玉二娘她不承认,那一定是爹的亲友熟人,驮他出来只是到荒草甸子玩玩。他急不可待地说:“这就教我骑骡子吧。”说着往骡背上蹿,尽管那哑巴畜牲很懂事,任凭他折腾而一动也未动。可是那刚到骡子肚皮高的朱洪达,怎么也爬不上去,眼睛里透出求援目光。

  朴美玉见他的样子既可怜又可爱,用脚轻磕骡子前腿,它慢慢卧下来,故意说黑话:“尖椿子(小孩),上滑皮子(骡子)吧!”

  “驾!”待朱洪达爬上骡子背,朴美玉也随即跃上骡子背。

  那骡子撒开四蹄子奔驰起来。翻过一道土岗,又趟过一条小河。苍莽原野雾气蒙蒙,天地浑然。

  “现在你叫二龙戏……咱俩去魔鬼沼。”朴美玉说。

  魔鬼沼?朱洪达一听便往朴美玉的怀里拱,说起恐怖的魔鬼沼,大人都脊梁骨发凉。传说那地方遍地是稀泥,走着走着人就陷下去或被生着六头十只爪的怪兽血盆大口吃掉,误走入那里的人别想活着回来。他说:“我怕。”

  “别怕。”朴美玉见他额头渗出冷汗,小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把他揽进怀里,安慰道:“咱有枪,又有这匹骡子,哪有沟坎它知道。”

  朱洪达依然颤抖,仍然没从魔鬼沼的巨大恐惧阴影中走出来。朴美玉想出让他胆壮的办法,掏出二十响的匣子枪说:“给你,哪吓人就朝哪开枪。”

  朱洪达曾摸过枪。那是爹喝醉时他偷偷伸到长衫下,隔着枪套,摸挲到冰凉凉的家伙。只有一次,他和爹商量:“让我放一枪,只一枪。”

  “你要好好读书,当了大官自然有带枪的保护。”朱敬轩望子成龙成器,不愿让儿子喜欢上马和枪。他见儿子眼巴巴地瞅着枪,动了恻隐之心,递到儿子手中,说:“摸一下吧。”

  手感冰凉,朱洪达却激动异常。朴美玉让他拿枪,他就拿了,朝一旁的笤条墩子哐地一枪。

  惊起一只兔子,慌逃而去。

  “来,我教你咋使枪。”朴美玉抽出腰间的净面匣子枪做示范,朱家少爷用心地记着,他跟朴美玉学放枪,就是从骡子背上开始的。

  宿处在地窨子里,柔软的干草铺在地上,直接睡在上面。他们挨排躺倒下来。

  “叔,你睡觉怎么戴着眼镜?”朱洪达奇怪,问。

  朴美玉始终很谨慎,她不想让洪达认出她来。过去在朱家大院,受丁香歧视,自己和朱家人不能平起平坐,连饭都不准在一个桌子上吃,朱洪达一年很少见二娘几面,只在过年时娘怂恿向二娘讨赏钱才见她一面。她对这个孩子没什么坏的印象。

  “叔,你……”朱洪达没头到脑地问。

  “我眼睛坏了一只,让老鹞鹰啄的。”朴美玉瞒不住,这样说。

  “和我二娘一样,她也坏一只眼睛。”朱洪达说,“娘总管她叫独眼龙。”

  听到独眼龙三个字朴美玉像让蝎子蛰了一下,心很痛。

  “一个独眼龙有什么好的,瘸子狠,瞎子冲……”丁香粗俗的语言满院子飞。

  在朱家的日子里,丁香这样的行为还算文明的,朱敬轩到朴美玉的房间来,她竟然跟着,要看他们做事的全过程。

  “看这个你不怕烂眼睛?”朴美玉终于忍无可忍,反击了。

  丁香向炕里挪动身子,赖着不走,讥讽道:“烂眼睛好啊,大不了成独眼龙。”

  朴美玉气得脸色煞白,她望向朱敬轩,他忍气吞生的样子使她彻底失望了,才心一横离开朱家。

  小松原坐在花斑狼面前一整夜,需要的不仅是耐性,更多的是勇气。这儿是荒草地,又是夜晚。假若有它的同伙,不是一只狼。而是来一群,他孤立无援,凭一把斧子对付得了吗?猛虎还怕一群狼呢!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小松原的行为不可思议。

  决定留在花斑狼跟前,同它一起度过不眠的夜晚,是黄昏的苍茫时刻,和他对视一个下午的花斑狼,忽然躁动不安起来,腿钳在钢夹子里,前身抬不高,它尽量抬头,望向背后的土岗。

  夕阳中荒原的生灵急匆匆地归巢,它们赶在太阳落山前到家,与亲人相聚。

  小松原也是在此时想他的树洞--宿处的,再不走,天大黑下来上山的路难走了。又是第一次下山,路不熟容易转向、迷路。回不回去,他犹豫不决。

  花斑狼朝着土岗噑叫,声音很低。

  “狼为什么夜晚叫?”小松原问。

  白发老人说:“召唤它的伙伴,啸聚山林。”

  花斑狼的嗥叫,小松原紧张起来。按白发老人的说法,它嗥叫的目的值得注意,召唤它的同类过来吗?假若如此,自己的处境就相当危险了,应早做准备。

  花斑狼只嗥叫两声不再叫了,仍不能安静下来。

  “它想什么?”小松原猜测着,他的神经松懈一些。

  花斑狼做了一个特别的动作:将它的腹部,准确说是小腹部展示给他,玉米这样在自己面前打开过。

  “它究竟要干什么?”小松原猜疑。

  花斑狼保持身体打开的姿势,凝望着他,眼神传递着什么信息。小松原领会狼的意图,还需一些时间。它不懈地努力着,凸起小腹部,突出某个凸起部位。

  小松原寻思不明白,往他所了解的狼事上想。

  中国的寓言东郭先生和狼,他最先想到,可怜花斑狼自己不会当东郭先生吧?狼的瞎话(民间故事)玉米讲过一个《狼妻》:从前,一个砍柴的郭三在山上拾到一张狼皮,准备回家去。傍晚,郭三准备回去时,一个美丽的姑娘出现在他的面前,她说自己是一只狼,把皮脱在这里了,没有皮她回不去洞里。郭三心中暗喜,回不去山里岂不是更好。因此他说没看见狼皮。找不到皮,姑娘请郭三救她。郭三将她领回家,做他的媳妇,并生下一个男孩。后来,郭三告诉她狼皮藏在什么地方,趁郭三打柴的机会,扔下孩子逃回山上。郭三背上儿子到狼洞来找,老狼指着七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叫郭三认,找不出来自己媳妇就把他和儿子吃掉。郭三急中生智,打儿子,看第二个姑娘心疼,就说她是……民间故事结局都很圆满,玉米讲的狼媳妇跟郭三回家过日子。

  花斑狼总不是丢了皮的狼,它永远也变不了美丽的姑娘,更做不了妻子什么的。

  “呜!”花斑狼叫了一声,头向下腹部指引。

  小松原望过去,两只胀鼓鼓的乳房。

  “母狼,哺乳幼崽的母狼!”

  这一发现,让他心灵震颤。它正在哺乳幼崽,窝里有幼崽等它喂奶。它被钢夹子夹住三天了,幼崽挨饿三天,它们生命的极限是几天?人不喝水可以活三天,不吃东西可以活七天。狼不吃东西究竟能活几天他不清楚,幼崽不吃奶能活几天他更不知道。

  花斑狼展示它胀满奶水的乳房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小松原看,等他的决断。要么杀掉自己,要么放走自己。

  事情并不像花斑狼想得那样简单,小松原不假思索就做出决定?不可能的。

  放掉一只狼,他要想一想。白发老人生前下的夹子,他没看到捕猎的成果。捕捉到一只狼很不易,轻易就放走它,他会怎么想?其实小松原也需要狼,它的肉可食,它的皮可铺盖可穿戴,它的油可点火把可治烧伤,用场多多。

  花斑狼揣摩小松原,它对人类的善良抱有希望,人类同情弱者的天性可能救自己的命。

  小松原没想好怎么做,也没动地方,坐下来思索。

  夜的脚步走过,他和它之间有了视觉障碍,问题在他这一方,狼不存在夜晚视物不清楚的问题。夜间,花斑狼的眼睛比白昼还好,看得更远。它清晰地看着小松原,细微的表情都看得见。

  小松原盯着模模糊糊狼的轮廓,那双闪烁绿光的狼眼清楚可见。狼始终看着自己,跑是跑不掉,它很安静没作挣扎。

  黎明渐至,报晓鸟被晨风追赶似的飞过头顶,小松原想了一夜狼的事情,才做出决断:

  “放它走。”

  花斑狼干裂的嘴唇在流血,四天滴水未进,它已相当饥渴。小松原喝葫芦里的水,它条件反射地吞咽。

  小松原准确无误地断定它很渴,要喝水。去给狼喂水,不仅需要过人的勇气,更需要技巧。如何接近狼就是个问题。葫芦里的水够狼喝的,喝光了他可以找水坑去灌,只是不知怎样送到狼的嘴边。

  人类对狼的不信任是生来俱有的,天知道这只狼会不会在他接近时,翻脸一口咬断自己的脖子。

  小松原打算给它一点水喝都无法实现,放走它就更是难题。它的一条腿死死地钳在夹子里,需要两只手用力掰开钢夹子口,狼腿才能抽出来。那么近的距离接触野狼,老虎拉车--谁敢(赶)?

  小松原在一个早晨的时间里,没想出万全之策。

  花斑狼把被放生的希望寄托新的一天,溢出来的奶汁干涸在皮毛上,像一层白霜。

  “再不放走它,洞里的崽非饿死不可。”小松原有了紧迫感。

  一只小黄鼠出现,活跃了人狼对峙的肃穆气氛。这只聪明的黄鼠,见到天敌被夹子夹住,远远地观察,整整观察了四天。确定狼动不了,怀着幸灾乐祸的心理,蹒跚过来。

  花斑狼只撩下眼皮看黄鼠一眼,对猎物捕杀的欲望,已经隐藏在绝望之中,现出无奈。

  黄鼠似乎遇到了污辱天敌的时机,几代家族的仇恨汇聚在一起,它愤怒了,雄壮地向花斑狼走来。

  小松原注意到黄鼠胆大包天的行动,疑惑:小家伙要干什么?它总不至于敢咬狼一口吧?

  这是一幅难见的景象,黄鼠昂首阔步地走向狼,花斑狼也给搞懵了,它弄不清黄鼠的目的。

  “你来送死呀?”花斑狼想。

  黄鼠走到离狼很近的地方突然站住,做出一个令小松原瞠目结舌的事来,它抬起腿,朝花斑狼泚(撒)尿!

  “啊,它竟然用此法羞辱狼。”小松原目瞪口呆。

  花斑狼遭到羞辱,猛然一跃身,活动范围受限制,黄鼠蹦跳地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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