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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狼》 作者:徐大辉

第37章 狼再喂也不会变成看家狗。--哈萨克谚语(1)

  落日像被狼王啃了一下,迅速向云边遽然飞去。

  蹓蹄公狼转动耳朵,望下西边天际,它在盘算着路程和时间,离香洼山还很遥远,今天是赶不到的,如果夜幕降临前登上前边的坨子,全群在那儿露宿安全些。它做出决定:加快速度。

  近百只白狼奔突的场面蔚为壮观,有力的蹄音使大地微微颤动,踩踏树叶和草秆,碎裂和折断声如狼进食,某种猎物软骨让尖利的牙齿嚼碎……小动物们闻风而逃,打着寒战。

  两个打靰鞡草的男人,他们成为群狼晚餐的命运已成定局。

  秋天的爱音格尔荒原是靰鞡草成熟的季节,靰鞡草被称为关东三宝之一,与人参、貂皮齐名。

  资料载:靰鞡草,蓬勃丛生,高二三尺,无筋无节,异常绵软,凡靰鞡者,将草锤熟垫藉其内,冬夏温凉得当。其功用与棉絮同,土人珍重之,辽东一带盛产此草……

  坨子上垛起高高的靰鞡草,这两个男人在此盘(垛)草有几天了,采下的靰鞡草一时运不回去,就地垛起来,有的要放一个冬天,明年开春再运到城镇集市上去卖。

  “扯脖子干了一大天了,二哥,歇歇吧。”一个男人说。

  “我再垛几捆,五弟你去烧饭。”二哥说。

  五弟脚步蹒跚,一整天打草垛草,骨架松散开去,不咬牙挺着,胳膊腿早分家了。

  简易的炉灶看出哥俩儿饮食的简单,铁罐悬在篝火上,煮开咸涩的碱水,能冲开奶油和炒米即可。

  “二哥,饭好啦!”五弟站在坡上喊。

  二哥扛着靰鞡草上来,根本看不见他的脸,只见草捆一蹿一蹿地拱上来,五弟跑过去,接过草捆。

  “太恨活儿,二哥。”五弟轻责中充满着疼爱。

  “早点盘完草,我们好回家。”二哥说。

  “天天累得扯猫尾巴上炕。”五弟抱怨。

  遥远的地平线出现厚厚的黑云,二哥说:“老云接驾,明日要有雨啊!”

  五弟朝西方眺望,发现了什么,大喊:“二哥,你看那是啥?啊呀,好大一片。”

  “像云彩。”二哥嘴里嚼着香甜的炒米。

  “云彩咋会落地上?”

  “草尖上飘……”二哥的话和炒米,忽然卡在嗓子里,他急切地:“不好,快上草垛!”

  “是啥呀?”五弟边跑边问。

  “上草垛!”二哥跑得快,但还是落在弟弟后面,他鸡婆一样张开翅膀,竭尽全力地护着雏儿。

  草垛前,五弟往上爬,二哥奋力往上,五弟快爬到垛顶时,他自己才爬上去。

  草垛上安全吗?爱音格尔荒原上生活的人们,在一马平川的野外,遇狼袭击,唯一应急的办法就是爬上就近的草垛。带枪的胡子爬上草垛最后都被狼吃掉,他们哥俩的结局还有悬念吗?

  五弟朝坨下望去,白色的云团已经飘近。他惊骇地:“妈呀,狼!都是狼。”

  遍地白色的狼!

  “别怕五弟,狼不会爬,它们爬不上来。”二哥安慰他。

  蹓蹄公狼总是身先士卒,这一点很像它的父亲独眼老狼,把族群留在它认为安全地带--坨坡下,自己向坡上走来。

  “狼怕火。”二哥说。

  一般的狼怕火,见火就逃避。蹓蹄公狼不是普通的狼,是横刀立马的族群之王。火见得多了,它的吼叫常常就是喷出的一团火焰,还怕野火烧吗?

  蹓蹄公狼走向燃着火的简易炉灶,五弟说:“狼是不是要吃我们的炒米?”

  “它不敢,它不敢碰火。”

  蹓蹄公狼先是仰望草垛,而后抬起一只腿,朝火堆浇尿。

  二哥倒吸一口凉气,不怕火的狼是十分可怕的。打靰鞡草的人,最尖端的武器,就是火。只要篝火整夜不熄,狼就不敢靠近。撒尿浇灭火的狼,还用什么来对付它们啊?

  五弟没见过狼群,惊吓得直哆嗦,裆里湿湿的,他尿了裤子。

  “来狼怎么办?”睡在草垛的第一夜,五弟问。

  “这么高的草垛,狼上不来。”二哥说,“世间万物都有缺点,比如老虎再长出翅膀,还有活的动物吗?”

  所以说,自然界对动物有控制。试想啊,蝎子像蚂蚁那样繁殖,老鼠活上百岁,鲨鱼成为两栖动物……包括人类自己既有腮又有翅膀,再有乌龟一样长的寿命,那世界大概又是一番景象。

  蹓蹄公狼用尿浇灭了火,骄傲地扬了下头,欧--欧,向族群发出信号:包围草垛。

  百只狼团团围住,草垛成为一座海拔很高的山,白云在山脚缠绕。假若是真山,白色的是云雾而不是狼,倒是一幅暮色苍茫中的美景!

  五弟惊恐万状。

  “没事儿,它们爬不上来。”二哥安慰五弟的同时也安慰自己,狼群大敌当前,需要的是胆量和勇气,不然的话没叫狼给吃掉,却先叫狼给吓死。

  众狼没任何动作,等待狼王的命令。

  蹓蹄公狼一副胜利者的神态,不慌不忙,草垛上的两人必定是今夜可口的美食了。

  狼群的平静倒使草垛顶上的人惶惶,它们磨牙齿的声音令他们胆战肝栗。

  “它们要干什么?”五弟声音颤巍,问。

  二哥也掩饰不住惶恐,狼群不会放过他们。徒手空拳与数倍与己的狼搏斗,会是什么结果啊?

  “狼吃人是活吃,还是先咬死再吃?”五弟想到最后了。

  二哥没回答,流下泪来,说:“我寻思今年秋天卖了靰鞡草,给你相门户(相亲),明年把婚事给你办了……”

  “二哥,人就是命,该我没那福气。”五弟认为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他说,“该河里死井里死不了,我们生就喂狼的命。”

  “也不一定,万一有人路过……”

  “别做梦啦!”五弟绝望地说,“谁到这深草没棵的地方干什么呀?没人来,我们死定了。”

  夜幕落下,荒甸子一片宁静。

  两兄弟彻底绝望了,白天没人来,夜晚更不会有人来。狼把他们围困在草垛上,等待夜色降临。

  “我不该带你到这里来。”二哥后悔莫及。

  “二哥,你还不是为我好。”

  “连续打了几年草,从来没遇见狼,也没听人说这儿闹狼啊!”二哥说,他的手伸入衣服口袋,那里有一盒火柴。

  蹓蹄公狼用嘴从草垛上叼拽下一口草,这是它向狼群发出的进攻命令。

  顿时,百只狼撕扯草垛。

  簌!簌簌!

  草垛在簌簌的声音里渐渐低矮。如此下去,用不上太久,草垛陷落,狼就可咬到人。

  “五弟,哥和你商量个事儿。”

  “说吧,哥。”

  “我想点着草垛。”

  “那我们不都给烧死?”

  “五弟,我点着草,狼群肯定要炸营,趁乱,你抱两捆靰鞡草跑,带上火柴,狼要是追你,你就点火。”

  “那你呢,二哥?”

  “狼盯着我们,得有一个人留下吸引狼的注意力,另一个人才有希望逃脱。”

  “你走,二哥。”

  “别争了……”

  草垛越来越低,二哥掏出火柴点燃靰鞡草。

  狼群忽啦一下跑散了,二哥继续点草,扩大着火的面积,顷刻之间,整垛的靰鞡草燃烧起来。

  正如二哥所料,蹓蹄公狼在大火烧起后,跑了几步猛然返回身,盯住忙着放火的二哥,目标还在,它等候在一边。

  一垛靰鞡草燃了很久,火光烧红了半边天。

  那个夜晚,狼群在灰烬中找到一具烧焦人的尸体,它们不喜欢烧熟的食物,因饥饿它们还是将尸体吞光。

  那个夜晚,有一个打靰鞡草的人,逃离狼口。

  林田数马奇迹般地活过来,脑壳差不多让索菲娅给打碎,铜蜡台到底比宪兵队长的脑壳硬。

  朱敬轩进宪兵队长的办公室,见林田数马头还缠着绷带,支支吾吾:“队长,队长……”

  “嗯?”林田数马皱下眉,朱敬轩的鞋上沾块泥。

  “出大事了队长。”

  “该不是少爷吧?”林田数马猜测是朱洪达出了事。

  “正是。”

  “噢?”林田数马猛然挺直身子。

  朱敬轩哭脸哭腔地说:“胡子绑走了洪达……”

  “八嘎!你怎么才来报告?”林田数马责问。

  “您……您刚好,我就来……队长,绑架洪达的是我的……”朱敬轩说了绑架过程。

  “你的二姨太?”

  “曾经是,现在她早不是了。”朱敬轩急忙说。

  林田数马问朱敬轩绑匪提出什么赎票条件,绑架者通常都这么做。

  “始终没有提出任何条件。”朱敬轩说。

  “没有?”林田数马狐疑,“她有别的企图?”

  朱敬轩说他几个月来一直没搞清楚绑架者的意图。绑架者又不能没有意图,勒索财物,杀人报仇,总归要达到什么目的才绑架。

  起初,朱敬轩认为女人间因争风吃醋,出此下策来报复丁香。现在看来不是。

  “她的绺子有多少人?”林田数马问。

  “一个人,她一个人。”

  “单枪匹马?”

  “一人为匪,胡子自称是单搓。”

  林田数马沉思默想。

  朱敬轩掐死似的候在一边。

  “偌大的爱音格尔荒原找出一个胡子如大海里捞针,这件事还得你去办,去找……”林田数马不容违背的口吻说,“尽快找到少爷,一根寒毛都不能碰倒。”

  朱敬轩不敢和宪兵队长讲什么条件,叫你怎么着你就怎么着,如果你想脑袋还好好长在自己脖子上的话。

  “哎,我去找。”朱敬轩点头应是。

  林田数马准备派宪兵去找,没对朱敬轩说是不暴露自己的意图。走漏风声,绑架者会逃得更远,那样找回儿子更无望。

  不知为什么,他病榻上养伤,老想念洪达这个儿子,在他心里儿子不叫洪达,叫一木。把那个挖野菜的女人肚子干大,他就给未出生的儿子起了名字一木。放在朱家寄养是无奈之举,兵营里总不能养个中国女人生的孩子吧。

  “朱敬轩让儿子管他叫爹。”丁香讨好日本人曾经来对林田数马说。

  林田数马瞥眼简单得只知吃饭养活孩子的女人,说:“叫爹有什么吗?”

  “儿子是你的,他那玩艺不好使。”丁香说粗话。

  林田数马一时不知怎样对这愚蠢女人说,他同意儿子叫朱敬轩爹,只有是朱敬轩的儿子养在朱家才安全,掩人耳目。

  “好啦,你对任何人都不能说儿子是我的。”林田数马说。

  如今朱敬轩的二姨太绑架走儿子,一走音信皆无,是不是儿子的身世暴露,对儿子下手的人多啦。

  “他们一个个冲着我来的。”林田数马敏感到,像一只狼闻到隐藏洞里猎物的气味。

  并非林田数马草木皆兵,抗日的人一天天多起来,以各种方式,索菲娅要杀死自己,他甚至把手下的士兵小松原的逃走,都和抗日联系在一起。

  “朱敬轩的二姨太绝非一般人物。”林田数马疑心加重。

  当然,林田数马不知道是谁将洪达是林田数马儿子的消息泄露出去的。

  “狗肚子存不住二两荤油。”林田数马说句地道的关东土话。

  他怀疑丁香说出去了儿子身世的秘密,让报复者知悉,动手绑架了儿子。

  林田数马尚不知情,泄漏者不是丁香。倒是以嘴最严着称的朱敬轩说出去的。

  “队长,此事烂在肚子里,打死我也不会说。”朱敬轩信誓旦旦地对宪兵队长说,按理说这不是说着玩的。

  “你说你的家什不好使,洪达是谁的呀?”朴美玉问。

  一片田园风光诱惑着他。

  “说呀,不然今晚你就憋着!”朴美玉守卫田园,挑逗道,“不说,馋死你。”

  朱敬轩猴急。

  之前,朴美玉怀疑洪达不是朱敬轩的,长的一丁点儿都不像他。某些地方倒像管家王青龙。

  “洪达和管家连相。”她说。

  “实话和你说吧。”朱敬轩为达到目的,竟然说出了洪达是林田数马的儿子。

  其实,不管洪达是管家的,还是日本人的,对朴美玉来说,意义在于她恨的女人有了丑闻,这也足够了。

  林田数马没猜错,朴美玉绑架朱洪达就是冲着林田数马,与抗日没什么关系,和一桩仇怨有关。具体说,与她失去一只眼球有关。给胡子插扦抢劫朱家时,她还不知道宪兵队长林田数马与自己有什么联系。后来知道了,才动手绑了洪达少爷。

  作为宪兵队长,林田数马受不了这个屈辱,由于和自身有牵连,不便对他的士兵讲明真相,借口抗日组织策划绑架朱村长的儿子,我们不能不管,又将追逃小松原和缉拿凶手索菲娅一同部署下去,大致是这样的--

  第一组,三人,曹长江岛任组长,到各村屯去,寻找凶手索菲娅。

  第二组,四人,曹长大竹任组长,追查小松原的下落。

  第三组,四人,曹长井上泉任组长,深入荒原寻找绑架朱村长儿子的胡子。

  亮子里宪兵队行动起来,林田数马坐镇指挥。

  遭黄鼠泚尿羞辱的花斑狼陡然灰丧下去,一个盘中餐对它耀武扬威,竟然用泚尿来羞辱自己,腿夹在钢夹子里动弹不得,才使黄鼠小人得志地神气起来。

  小松原不能完全理解花斑狼此时此刻的心情,至少理解了大部。趁人之危行为不仅发生在人类间,墙倒众人推动物界也存在。他现在最想做的,是到狼身边掰开夹子。

  花斑狼被夹子夹住五天,它对布置夹子的人类说不上有多恨,尽管下夹子的不是我小松原,狼怎么看呢?会不会误认为就是我夹住了它?

  小松原绞尽脑汁想接近狼的办法。

  韩把头讲过许多狼的故事,和猎人经历中的狼,只是没有一个眼前这种情况,因此没法参照和模仿,受些启发也成,没有。

  “狼和猴子一样,有模仿的天赋。”韩把头讲他的一个故事,“我和狼喝一次酒。”

  人和狼喝酒,具体地说是韩把头和一只老狼,在一个仲夏的夜晚喝酒。

  “你们俩撞杯了吗?”小松原好奇,问。

  “撞杯倒没有,一起举杯……”韩把头讲那次奇特的经历,绘声绘色。

  韩把头放好喂子,等待一头野猪的出现。这头野猪欠下他一笔血债,一个狩猎队员让它獠牙给咬伤不治而死。

  野猪浑身蹭满松树油脂,干燥后铁似的硬,它出现在韩把头的枪口下,一枪竟没射透逃脱。刀枪不入,他下喂子,布置陷阱捉它,苏子油炸的馍香飘数里远。

  老狼觅味道过来的。

  月光下韩把头在土坨上独斟自饮,醇厚的酒香吸引了嗜酒的老狼。

  也许是荒原太空旷,一个人喝酒也太孤独,韩把头没对狼有任何敌意,破天荒地邀请狼:“老伙计,来一盅。”

  老狼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观察韩把头,听见他喝酒的“滋儿,滋儿”的声音。它馋了,吮吸自己的舌头,丝丝涎水被风抻得很长。

  “老伙计,你过来喝一盅。”韩把头举了举手中的酒盅。

  老狼试探性地朝前移动下身子。

  韩把头继续邀请,老狼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一点,还是不敢到人类跟前。他把酒倒一只泥碗里,搁下一块狍子肉干离开,到另一高岗上,接着喝他的酒。

  老狼慢慢爬行到韩把头留下的酒肉前,先是嗅嗅肉干,而后嗅嗅酒碗,学韩把头的样子,喝酒,吃肉干。

  韩把头还向老狼举酒盅,做撞杯状。

  老狼喝进去酒,飘飘欲仙起来,走入了一个神奇的魔幻世界……最后完全醉倒。竟然像在自己的领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这回轮到韩把头小心谨慎向老狼爬去,到它身边,用草棍捅它,老狼没任何反应。

  韩把头看狼这副模样好笑,喃喃地说:“都说马有失前蹄的时候,狼你也有哇?”

  喝醉酒的老狼什么也不知道。

  同一个醉狼说一阵话,韩把头拍了下老狼的肩膀,说:“老伙计,你消停地睡吧,我走了。”……

  小松原抬头看眼花斑狼,心想:也能拍下它的肩膀就好了。这样的零距离接触是他的渴望。

  “和它喝酒?”他想模仿韩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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