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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狼》 作者:徐大辉

第45章 羊和狼住不进一个圈里,鸡和鹞子住不进一个窝里。--藏族谚语(1)

  嗷呜--!

  “这狼怎么啦?一直叫个不停。”老姚说。

  猎人听出不是狼祭月。

  “听上去声音发颤。”老姚又说。

  嗷呜--呜--!

  韩把头磕去烟灰,收起烟袋插入烟口袋里,说:“我们看看去。”

  老姚跟着韩把头出院,他们俩手握着枪。

  嗷呜--呜--!

  “叫上几个弟兄吗?”老姚问。

  “不用,它在院子附近。”韩把头走在前边,提了一盏马灯。

  狼孩见灯光摇晃着移动过来,逃到一边,观察动静。

  “在这儿,好像是一个人。”韩把头举高灯,让灯光照射得更远一些。

  老姚说:“是个女人。”

  “啊!是她!”韩把头惊愕。

  “索菲娅怎么在这儿?”老姚大惑。

  韩把头手指放在索菲娅的鼻子下试了试:“她活着。”

  老姚朝四处看了看,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他说:“狼是在这儿叫,它们并没伤害她。”

  很快,索菲娅躺在韩把头的火炕上,渐渐苏醒过来。

  “我来找你。”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韩把头,说。

  “你躺在林子间。”韩把头说。

  索菲娅回忆吓晕倒前见到的:“有一只狼……”

  韩把头摇摇头,将信将疑:“它没咬你。”

  “怪了,明明看见它躲在石头后面啊!”索菲娅描述当时的骇人情形,情绪有些激动。

  “这件事慢慢再说,你饿了吧,给你弄点吃的吧?”韩把头关爱地说。

  “我真饿了。”她说。

  “擀碗荞面条,咸黄瓜卤怎么样?”

  “我顶爱吃黄瓜卤荞面条。”

  狼孩看清两个人背走索菲娅,离开玻璃山,走过树桥,回香洼山去。他没回洞,继续寻找猎物。

  穿过一片密匝匝的树林,狼孩看见了那棵有洞的树,就来到树下。黑暗的树洞里会不会藏匿什么猎物?

  狼孩毕竟不是狼,他看不清树洞里的东西,只能凭借鼻子闻,没有生命的气息,倒是有股肉的味道。

  树洞里有肉!

  狼孩喜悦,不顾一切地爬进树洞,在黑暗中摸索,终于找到藏在树裂缝里的一条干狍子肉。

  “想我了吧?”黑暗中她问,没等他回答,说:“刚才,看出来你很想我。”

  刚才火炕上,韩把头重温与索菲娅初次的夜晚。

  “想你四年!”他说。

  “我知道你一直在寻找我们娘儿俩。”

  他们有说不尽的话,一直说到太阳照红窗户纸。

  “我们的根儿可能还活着。”他说。

  “啊,他在哪儿?”

  “狼群里!”

  “你说根儿和狼在一起?”

  “昨晚你遇见的大概就是他。”

  索菲娅猛然坐起来:“怎么会呢?”

  韩把头讲了他见到的人脚印和老姚见到的人形动物,联系到索菲娅的经历,得出根儿是狼孩的结论。

  “根儿和狼在一起?”索菲娅为儿子的生命忧虑起来,她无法想象一个孩子跟狼生活是什么样子,“他吃生肉?”

  “像狼一样吃活的东西。”韩把头知道狼怎样进食。

  “冬天他穿衣服吗?”索菲娅一切从人的生活方式想问题。

  “狼怎么会穿衣服?”韩把头说,“狼靠厚厚的皮毛过冬。”

  “可是根儿不长毛啊!”索菲娅忧心如焚。

  韩把头与动物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了解动物的习性,飞禽走兽都靠自身的皮(羽)毛来抵御风寒,可是狼孩根儿如何过冬他说不清。狩猎队把头没见过狼孩豹孩,连听说都没听说过。

  “根儿一定变成了狼。”索菲娅说。

  “狼?人怎么会变成一只狼。”

  索菲娅明白关东的冬天,有时牛都会冻死,民间称为冻死牛天气。一头牛能冻死,不穿衣服的小孩还不冻死?根儿没被冻死,只一种可能,他生出毛,和狼一样的毛。浑身是毛,又吃生食活物,他不就成为一只狼啦!

  韩把头望着索菲娅,见到她忧郁的神情,想劝慰她,不知说什么。他觉得安慰一个女人最好是拥抱她。于是,他抱住她,紧紧地拥抱。

  索菲娅微微颤抖的身子在韩把头怀里渐渐平静下来,她的脸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蓦然间她便有了依靠的感觉,有傍座大山的感觉。

  “其实,根儿不是你的儿子。”索菲娅忏悔,“我没对你说实情。”

  “我知道!”

  韩把头的回答令索菲娅惊讶,她一直以为他不知道她怀的是卢辛的孩子,今天她想把隐瞒几年的秘密告诉他,求得他的原谅,不料他却早已知道这个秘密。

  “我曾计划杀了你。”

  “我知道!”

  “啊,你怎么知道的?”

  “你在梦中不止一次喊着要杀掉我,还有林田数马……”韩把头说,“我理解你,都是为卢辛报仇。”

  “你什么都知道。”索菲娅喃喃地说。

  “搁在我身上,我也会像你这么做的。”韩把头这样说,等于婉言地原谅了她。从她的话语中听出她不再想杀他,现在该是他向她忏悔:“我本与卢辛无怨无仇,杀他是受人挑唆。”

  “林田数马。”索菲娅说。

  “花膀子队抢走了白狼皮,还杀死了我的弟兄……”韩把头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索菲娅对韩把头最后的一点恨也烟消云散,她极女人地和他亲近:“我给你生个儿子。”

  “唉!”韩把头一声悠长的叹息。

  大红骡子在先,一匹骠勇的三河马紧随其后,跋涉了数日,朴美玉比上一年更早些离开荒原。

  “大哥,你说话要算数。”已出落成半大小子的朱洪达按按腰间的匣子枪说。“到魔鬼沼就让我挂柱。”

  “当然。”朴美玉答应。

  魔鬼沼的一处空地上,拜香仪式庄严地进行。

  二龙戏蔓向香槽子每插一根香就念一句:

  我今来入伙,

  就和兄弟们一条心。

  如我不一条心,

  宁愿天打五雷轰,

  叫大当家的插了我,

  我今入了伙,

  就和兄弟们一条心。

  不走露风声不叛变,

  不出卖朋友守规矩。

  如违反了,千刀万剐,

  叫大当家的插了我!

  朱家少爷--二龙戏蔓挂柱成为真正胡子。

  “记住了吗?我们是……”朴美玉问。

  “我们是兄弟!”二龙戏蔓记住挂柱时的誓词,要生死相随。

  他们夜宿一座土丘的避风处,铺上狼皮狐狸皮,把二龙戏蔓安顿下,牵过骡子,磕磕它的前腿它便领会了主人的命令,乖乖地趴在二龙戏蔓身旁,朴美玉枕枪合衣睡在一边。

  高远的夜空寒星闪闪,野狼对月的哀嗥,增添了荒原的恐怖气氛。朴美玉许久未能睡着。每年她都要经过这里,望星望月,生出感慨,又是一年过去。那年,他们一起并排躺在土丘上望望星星,多少绵绵情话,两人说不完道不尽,每每想起这些,朴美玉鼻子就发酸,低声啜泣,她怕哭声惊醒小家伙,尽量忍着。过了些时候,她把一件衣服盖在二龙戏蔓身上掖严,悄悄离开,直奔坨子西坡。

  这次二龙戏蔓并没真睡,先前偷偷陪着朴美玉落泪。近来他发现了两个秘密:朴美玉夜半常常哭泣,还有她的奶子很大,特像娘的奶子。强烈的好奇心和揭秘心理促使他装睡,她前边走他尾随其后,始终保持一定距离。

  穿过一片小树林,朴美玉顿足伫立一个土包前,像似一座坟,她低声说:“美玉来看你,国有。”

  坟里一定是她的亲人,她来凭吊。国有是谁?二龙戏蔓还弄不清这些,见朴美玉跪在了坟前,许久许久,他走过去紧挨着她跪下。

  朴美玉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俩人默跪些时候,她问:“二龙戏蔓,带取灯了吗?(火柴)。”

  “还有一盒。”

  朴美玉掏出奉票、九省流通券、日本金圆券、红军券……各种纸币一捆捆摆在坟头,划火点着。

  烧真钱,二龙戏蔓头次见到。每年清明他都和爹去朱家祖坟地烧纸,一捆捆黄裱纸,烧得没完没了,他问:“爹,烧这么多纸干啥?”

  “屁话,这是钱,送给亲人的钱。”

  瞧人家朴美玉烧的才是钱呢!

  回到大红骡子身边的露宿处,二龙戏蔓问:“坟里是你啥人?”

  “睡吧,明天起早赶路。”朴美玉没告诉他,这一生一世她不想告诉任何人。

  沉睡坟茔中的国有,就是胡子大柜九海讲的那位国少爷。索布力嘎镇鞋商的儿子,他往双山镇送骆驼毛,半路上被九海绺子绑了票。

  胡子绑票便把票称为“财神爷”,细心照料,一时出不了手就要长期派人看管。通常要统由拷秧子的主管秧房当家的负责审讯、看管。一段时间里,秧房当家的因事外出,大柜九海便把票分给其他胡子看管。或许是天意吧,英俊的国有分给朴美玉。

  压在老巢,胡子和票之间界线很分明,胡子睡火炕吃大鱼大肉,而票们要睡马棚牛圈吃玉米糊糊。绺子行动时票要随之,这样胡子和票吃住在一起,女扮男装的朴美玉就和国有同骑一匹马,同盖一床被。

  一天夜里,朴美玉和国有挤在马肚子底下,睡到夜深人静。她抓住国有的手往怀里按,他摸到两只鼓胀的奶子:“你是女的?”突然湿热的嘴唇堵住他的嘴,她浅声说:“想那个……动静小点。”

  飞来的艳遇使国有因激动而周身战栗,许久才干了那事。荒原马肚子下面这一夜情是难忘的,她克制不住,很想再来一次。可是绺子飘忽不定,根本难得机会。

  “逃走,和他一起逃走。”朴美玉决心下定。

  趁胡子砸开响窑摆酒,痛喝豪饮胡子醉倒一片时机,她骑马驮国有离开绺子,拉荒走了两天两夜,便在一个农家住下来,打算歇几天再走。

  滚热的农家土炕上,两个滚热的躯体夜夜蛇缠藤绕在起……然而,他们太大意,疏忽了房东的行踪,村公所的人乱枪射死了国有,其状凄惨,脑袋被打烂成了血葫芦,下身光赤赤,他是在做爱时遭到第一枪的。朴美玉一跃而起,一道白光蹿出后窗户,她是裸着身子逃走的。后来,她回村杀了报信的房东,将国有尸体背走,埋在沙坨那个有着佛门禅地意味名字--净月坨子--北坡。

  “大哥,”二龙戏蔓从狼皮里探出头,朱家少爷早把自己的名字朱洪达忘得一干二净,按胡子规矩他称朴美玉为大哥,他问:“我们去哪儿?”

  朴美玉淡淡地说:“往前走!”

  二龙戏蔓不知前边是什么地方,往前走就往前走,当胡子比在家念私塾强,骑马打枪多舒服。

  很快,二龙戏蔓又睡去。

  “我的命好苦啊!”她心里痛苦地呐喊,如一只苍狼祭月。

  “明天,明天……”朴美玉决定带二龙戏蔓走。

  他们俩又走了三天,到达只有一条街筒子的塞外小镇--大林镇。朴美玉身带很多钱,打算在此度过冬天,这样二龙戏蔓也同她少遭风餐露宿的罪。

  他们选中了天地人客栈。

  这家客栈地处幽巷背街,十分清静。四合小院是青砖青瓦大檐房,花格木窗户糊着油浸的窗纸,热乎乎的火炕……总之,朴美玉多方面考虑,才决定在这个客栈过冬。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客栈老板患痨病故去,遗孀带着独女支撑门面,每年朴美玉路经此地都要住上几天。女扮男装的朴美玉英俊潇洒,老板娘一见倾心,流露了爱慕的同时也流露了要嫁他的意思。这件事朴美玉很为难,一怕伤了老板娘的心,二怕暴露女儿身。左思右想,没有个摆脱的办法。今冬考虑到二龙戏蔓年龄小,趴冰卧雪他受得了?不然,朴美玉一定绕过这个小镇,不着天地人客栈老板娘的面。

  “明年春天还走吗?”老板娘直问。

  “当然。”

  “唉!”老板娘一声长叹。

  或许老天非要帮老板娘开这个玩笑。大林镇上的几个恶人,总想占寡妇的便宜,常来客栈胡闹。一个喝醉的家伙大白天地把老板娘往床上按。朴美玉看不下去,三拳两脚教训了那个作恶的人。

  “救我干啥,没男人的女人,遭人欺负活该。”轰走那个恶棍,客栈老板娘却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朴美玉明白,她觉得该把自己的一切告诉老板娘,再误会下去……一夜间满镇风言风雨,寡妇家藏个野汉子。年纪轻轻的守得住吗?

  “和她搭伙!”朴美玉决定演一场戏,公开和她做夫妻。古时有女驸马,花木兰代父从军,何不做个女丈夫。两双被一合,操办一桌酒席请了几位街邻。二龙戏蔓买来一挂鞭和二踢脚燃放,消息立刻传遍大林镇:天地人客栈老板娘娶个倒插门。

  “你答应我两宗事。帮你开客栈一年两载,待二龙戏蔓再长大些,我教会他骑马使枪,就带他去亮子里镇……”朴美玉时刻牢记找林田数马报仇。

  “你放心,我听你的。”老板娘苦笑了一下,诙谐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当家的说了算。”

  花斑狼叼来的草药十分神奇,小松原断腿不痛了,也能慢动作地挪一挪,他爬出鸭绒睡袋,再爬到树洞边上,将身体完全沐浴在阳光里。

  初冬的太阳很暖。

  花斑狼送来的食物够吃上几天,即使它不来也不会挨饿。事实上,花斑狼天天傍晚时分来,叼着猎物来访。

  在狼的悉心照料下,小松原的腿伤奇迹般地好转起来。眼下还站不起来,但站起来的日子也不会太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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