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母亲在他十四岁那年就病逝了，留下了嗷嗷待哺的小妹和三个不省天地的孩子，那是龙绍川第一次看到坚强的父亲落泪，那年父亲才三十八岁。埋葬了母亲后，亲戚和好心的邻居们都在劝父亲，把只有几个月的小妹龙晓菊送给别的人家，毕竟抚养孩子不是男人能做好的事情，但被父亲毅然拒绝了，他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从此骨肉分离。

　　父亲把小晓菊送到邻村一个刚失去孩子的妇女家寄住，每月五元钱的报酬让她给小晓菊当奶妈。五元钱当时就是一个普通家庭一个月的生活费。一年之后，父亲又从集上买来了一只奶羊养在家里，由年仅十七岁的龙晓梅照顾小晓菊。吃着羊奶长大的小晓菊，一副白白净净的样子惹人喜爱，村里人都说在姊妹几个中就数小晓菊长得漂亮，但只有龙家人深知小晓菊成长中的艰辛。

　　母亲去世后，父亲一直单身，村里有不少好心人多次张罗着要给父亲续弦，但都被父亲推掉了。大姨他们几个说：“你父亲心里苦啊，他是怕委屈了你们几个，才委屈自己的呀。你们长大后一定要孝顺你的父亲，不然会遭孽的呀！”小的时候我们还不以为然，但随着慢慢得长大后，我们逐渐理解了大姨的话。

　　要想从父亲嘴里听到表扬之类的话，这对龙绍川来说简直说是奢求。但在自己考上大学后，父亲虽然从没有什么夸奖之词，但他的眼里总是流露出高兴和自豪。有人当着父亲的面夸自己时，父亲嘴上虽然不说，但脸上总是笑眯眯的，龙绍川能从父亲的脸上读懂父亲的心思。

　　父亲是个从来不愿意求人的刚直汉子，但在自己上大学时却没有说什么就接受了大队和乡亲们的捐助，龙绍川知道父亲为了让他能上学，不惜舍弃自己的尊严！在他上大学的前一天，他从父亲颤抖的手中接过那一百多元时，父亲说：“小子你要记住，这可是乡亲们的血汗钱呀，人情重如山，这钱和人情都是要你今后来还的。”

　　而龙晓梅这个只比龙绍川大两岁的女孩，从十六岁起就担起了操持家务的重担。一家六口人要穿衣吃饭，弟弟妹妹们都要上学，爷爷年纪大了需要照顾，这些事都是他从地里回来后加班加点干的。一个十几岁的女孩，三天就要蒸一次馒头，每次要和一大盆面团，切好后还要把几大笼馒头一层一层摞到高高的锅台上，她个子低够不着，就踩着板凳往上摞。

　　为了操持家务和供弟弟妹妹上学，学习成绩优异的龙晓梅只有中途辍学。龙绍川清楚地记得，在自己考上大学要离家的那个晚上，姐姐在晚上十二点才最后为他做好了一双新布鞋。让他试鞋的时候对他说：“绍川呀，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你知道咱家和别人家是不一样的，咱家要翻身就靠你了。你大学毕业挣钱后，要找一个能操持家务的媳妇，接替我照顾好弟弟妹妹和父亲，姐姐毕竟是要嫁人的。”龙绍川知道，为了这个家，姐姐已经是几次推迟婚期了。

　　几年来龙晓梅的这些话一直铭记在龙绍川的心里，龙绍川知道，他这个家比任何一个家庭都急需要钱；龙绍川更知道他家比任何一个家庭都急需一个操持家务的人；这也是他在回乡还是留城，在选择爱人时一直犹豫不决的主要原因。

　　8

　　傍晚时分，风光了一天的龙绍川才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家人都在坐在饭桌前等着他，但他能明显的感觉到异样的气氛。

　　父亲和姐姐都比以前客气多了，父亲轻声地说：“累了一天了，快吃饭吧。”姐姐把一碗汤面条递到了他的手中，笑着对他说：“吃吧兄弟，你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吃姐姐做的手工面了。”

　　弟弟妹妹也一改往日的习惯，没有抱着他的脖子撒娇，没有翻开的他的书包要玩具，要糖吃，一个个只是在笑眯眯的看着他。已经上了三年级的妹妹天真地对他说：“大哥哥你真厉害，我们老师说要我们向你学习哩，今天班里的小朋友们都争着和我说话，放学时连班长都要和我一路走。”

　　在公社中学读书的弟弟说：“老大，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其实我就站在咱村口欢迎你的人群里。我给同学们吹牛说‘今天大家欢迎的是我大哥，不信你们看着，一会我大哥还会和我握手呢。’可你倒好，从我面前经过连瞅都没瞅我一眼，弄得我在同学面前好没面子。”

　　这一天从早上起来县里的欢迎大会，到村里的欢迎大会；从县委杨副书记给自己戴上大红花，到公社王书记宣布自己的任命；从县委礼堂自己的发言，到村学校操场上父亲的表态，这一切都在龙绍川的预料之外，连他自己都是懵懵懂懂得过了一天。在村口下车时，只看见一排排欢迎的学生在呼着口号，他那里能看见站在人群中的弟弟。他笑着对弟弟说：“放心吧老二，改天大哥请你们同学吃饭，一定要给你挽回面子，男子汉没有面子还何谈顶天立地。”

　　谁知道这一个不经意的许诺却惹恼了小妹，她噘着嘴巴说：“大哥哥你也太偏心了吧，男子汉顶天立地要面子，那我就不要面子了。”龙绍川赶紧说：“谁说我们的小公主不要面子，等到哪个星期天，我和你们同学一起合影照相这总可以了吧？”

　　父亲一边吃着饭，一边在看着几个孩子的热闹。姐姐憋不住了大声说：“不要闹了，让哥哥赶快吃饭吧！你们几个吃完饭赶紧去做作业，也许几年后咱家还会再出一个状元哩！”

　　姐姐的话是怨自己还是在夸自己，龙绍川半天也没有想明白。晚饭后，几个弟弟妹妹都去做作业了，屋里就剩下了父亲和姐姐。龙绍川挠挠头，怯生生地说；“爹，你和姐姐生气了吧？这么大的事情我没有和你们商量就决定了，我这样做是不是让你们失望了？”

　　坐在炕头的龙大山，在有滋有味地抽着他那旱烟袋一言不发，等抽完了一锅后，轻轻地把烟灰弹在了炕沿下，才沉着脸的说：“人都回来了还说那些无用的干啥？这可是你自己选的路，前面的路是黑的，走好走瞎就要看你自己了。”

　　看着父亲沉着脸说完这一席不热不冷的话，姐姐赶紧打着圆场，她说：“爹你也真是的，绍川刚回到家，你就没有一句好话呀！再说这绍川还不是学着你吗？你那时候决定复员回家务农不也是没有和家里商量嘛？你不要小看我兄弟，也许他将来还要当县长哩！”

　　姐姐又转身对绍川说：“其实爹刚才的话也是为你好，你不知道，自从村里刘书记把你要回来的消息告诉爹以后，这几天他常常半宿半宿的睡不着觉，一个人拿着烟袋在院里来回地走着，他这是在为你担心呀兄弟！”说完后他看着父亲说“天也不早了，爹你也去睡吧，有什么咱们明天再说。”

　　这一天还真是够累的，但躺在炕上的龙绍川却翻来覆去咋也睡不着，他在想着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他在回味着父亲和姐姐说的话。

　　“是啊，回村这条路是自己选的，明天会咋样？后天又会咋样？这谁也说不准，但能为乡亲们做几件实实在在的事情倒是肯定的，如果乡亲们能过上好日子，我龙绍川也就无怨无悔了。

　　为了实现梦想，他放弃了毕业留校的机会，拒绝了一个深爱着自己的同窗好友，也伤害了一个姑娘纯洁善良的心，杨柳的话至今还在他耳边不时地响起：“龙绍川你以为你是谁？像留校这样的机会对于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人来说，一生恐怕难有第二次，你将来会为此后悔的。”这是他的爱人最后的忠告！他欠着杨柳的债，更欠着杨柳的情！

　　为了实现梦想，他辜负了父亲和姐姐的期望，也没有对家庭负责，他明明能够让家里早日脱离贫困的生活，为兄弟姐妹创造一个舒适的家的！他更忘不了父亲和姐姐在他上大学时的殷切嘱咐，和对未来的美好期盼。

　　今天政府和领导给足了他面子和荣誉，那英雄般的欢迎和鼓励恐怕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乡亲们那一张张笑脸寄托着他们殷切的希望，这些让龙绍川清楚地知道，如今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只有勇往直前的走下去，也许前面会有一片光明。”

　　“父亲是个深沉的人，他不会给自己一些表扬夸奖的鼓励，但他却给自己了深沉的大爱，只有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才会付出这样的爱，才会得到这样的爱。”想到这里，龙绍川感到心里沉甸甸的。

　　“姐姐是个淳朴善良的女人，她瘦弱的肩膀担起了本不该由她担起的担子。十几年来她代替母亲尽到了一个家庭主妇的责任，任劳任怨，无怨无悔。为此她中途辍学耽误了自己的前程，为此她多次推迟了自己的婚期。可这个家又能给她什么？”龙绍川带着无限的遐想和困惑进入了梦乡。

　　9

　　随着农村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生产队的土地就要分到各户了，这件事在白龙涧村引起了很大的反响。秋收刚结束，龙绍川就参加了县里举办的“深化农村联产责任制”的村干部培训班。

　　这次农村政策的重大改革，龙绍川十分支持，他觉得生产队干部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辛苦了，农民也不用像以前那样遭罪了，只要把自己的责任田种好，大家就能过上富裕的日子，这一定是个得人心的好政策。但在盘龙村的“土地大包干”试点时，他却遇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难题，让他有点措手不及。在分地方案公布后，不仅一些老党员和老干部有抵触情绪，一些家里缺劳动力的人也提了一些难以解决的问题，这其中就有自己小学时的老师刘泉林。

　　刘泉林在大队学校教了十几年书了，一家人过得很清贫。龙绍川前不久到学校熟悉情况时，还特地和刘老师办公室坐了很长时间，老少二人聊得很开心。

　　在办公室里，龙绍川知道这个一生重脸面有与世无争的教书先生，不是到了非常时期，他决不会来给自己的学生添麻烦的。请刘泉林坐下，犹豫了半天，刘泉林开口：“绍川，我知道你回来是想干一番大事的，老师也真心地想支持你。这次分地是个好事，可我算了一下，我大概要分十亩多地，所以我想辞了民办教师的工作回家专心种地，这样干个两三年家里光景一定会好起来的。不然把分的地耽搁了，把人家学生也给耽搁了，老师实在于心不忍。你也知道，老师这些年实在是对不起家里，现在有了这样的好机会，我实在是不忍心再让家里人跟我受罪了……”

　　听了刘泉林的话，龙绍川低头思量了半天，这确实是个两难的问题。刘老师当了十几年的教师，凭着每月三百个工分和国家补贴的六元钱维持着一家人的生活。但是不管多么清贫，他始终是爱岗敬业的典范，他热爱自己的学校，他更爱自己的学生，把培养学生和教书当作自己唯一的事业。在这个时候他提出了要辞去自己钟爱的事业，一定是万般无奈的选择。

　　对于老师的决定，龙绍川一时不知道如何答复，想了一会儿，他说：“刘老师我知道，不是万不得已，您是不会这样做的，你容我再想想吧！”

　　吃完晚饭，他正想给父亲说白天办公室发生的事情，向父亲讨教良方，这时候村里的民办教师高玉兰来了。

　　这个高玉兰和龙绍川是中学的同班同学，她初中毕业后考上了一所中等师范学校，因父亲去世，家里瘫痪在床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无人照顾而不得不辍学回家，前几年妹妹初中毕业了，她才应聘到白龙涧学校当了一名民办教师。

　　高玉兰从小就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姑娘，现在变得越发漂亮了。上次龙绍川到学校去和全体教师见面，他竟没有认出这个当年的同班同学，散会后性格开朗的高玉兰对他说：“龙大书记，你现在是名人了，难道名人的眼睛都长在头顶上吗？”龙绍川迟疑了一会才眯着眼睛说：“你是？——”高玉兰开心地笑着说：“我不是‘你是’，我是高玉兰！幸亏你现在官小，你要是当了县长，恐怕连盘龙村的人你都忘完了！”

　　“高玉兰，你就是高玉兰！”龙绍川有点无措的挠挠头，语无伦次地说。看到龙绍川的窘相，高玉兰笑得更开心了：“不信你去找校长核实一下？”说着头也不回地去教室上课了，给龙绍川留下的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那次校园的意外邂逅，高玉兰给龙绍川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又想起了杨柳，分别几个月了，她现在怎么样了？牵挂和思念又一次占据了他的心头，不由得把高玉兰和杨柳对比起来。高玉兰和杨柳还真有几分相像：漂亮的脸庞，高挑的个头和开朗的性格。只是高玉兰没有杨柳那么白净。

　　回家后他问姐姐：“咱村南头那个高玉兰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真是女大十八变，今天到学校我竟认不出她了。”姐姐说：“玉兰的父亲去世后，她就一直在家伺候她那瘫在床上的妈妈，轻易不太出门。你这几年在家的时间短，她又在学校里教书，所以你们不经常见面。多好的姑娘呀，要不是家庭困难拖累了她，人家早就是公办教师了！这几年有不少人给她提亲，她都嫌离家远照顾老娘和妹妹不方便给谢绝了，谁家要是能娶了她，那可是谁家的福分！”

　　当时看到姐姐说话的眼神，那种惋惜和同命相怜的神态，龙绍川联想到了姐姐的命运。姐姐已经二十五岁了，在农村和她同龄的姑娘早已当妈妈了，可姐姐为了这个家不但耽搁了自己前途，还搭上了自己的青春和幸福。作为家里的长子，这些本该自己承担的责任却全部压在了姐姐的肩上，愧疚让龙绍川的心里很不平静。

　　大家让座后，高玉兰说：“大山叔，我知道你一直以来对我家都很照顾。这分地的事千头万绪，一定有不少麻烦事，按说我不应该在这个再给你和龙绍川添堵，但我想来想去实在是没辙了，只好来找你和龙绍川商量。你说我家这种情况咋办呀？说句不怕你们笑话的话，就我家现在这个情况连提亲的人都不敢上门了，如果再加上几亩地，那我恐怕这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我想来想去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我不当这个民办教师回家种地；二是看能不能把我分的地租给别人种，每年只要给我们点口粮就行了。”

　　高玉兰的话又一次的刺激着龙绍川的神经，刘泉林老师的问题他还没有整明白，又来了个高玉兰。他想：“这贯彻落实一项政策咋就这么难啊！看来这再好政策也会伤及无辜，这可能就是哲学课上讲的‘辩证论‘和‘二分法’吧，看来这理论和实际联系的路子还很长很长呀。”

　　听了高玉兰的话，龙大山乡了一下说：“孩子，大叔知道你心里很苦，放心吧，这不是给我们添堵。要是遇到那些不孝顺的女儿，自己嫁出去把这一老一少留给生产队，我还不是要当‘五保户’把这娘俩给养起来吗？有你在这顶着，给咱队里减轻了多少负担，大叔还要谢谢你哩！地要种，民办教师也要当，你已经为家庭牺牲得太多了，这事大叔肯定管，等地分完了，我再给你想办法，这离明年麦收后接地还有些时间哩！”龙大山的话从来都是一个唾沫一个钉，盘龙生产队的社员心里清楚，他几句话把高玉兰说得热泪盈眶，高玉兰好像也从龙大山的话里找到了自己久违的父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