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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狱》 作者:阎连科

第33章 一曲民间的婚姻弹唱(2)

  我感到,满世界都在我的喊声中发抖了,于是,我从脚下捡起一块石头,用尽气力,朝着支书家的方向摔过去。我看那石头在空中穿破月光,急速地转着,越飞越高,又越飞越低,落在了田野上,发出了很单调、很无力的声音。立马,我又觉得浑身少了许多气力,就十分泄气地对着天空无来由地骂:

  “我操你奶奶八辈子——”

  “我操你奶奶八辈子——”

  “我——操——你——奶——奶——八——辈——子——”

  我读初中时,学校在镇上的一个古庙里,学生来自于全公社的十四个大队,统共七十四名,分一班、二班。有一次语文老师上完课,留下一道作文题。题目是:我长大做什么?

  我的作文写得很短:

  长大我不当工程师,不当科学家,也不当啥作家和诗人。我长大想当一名大队支部书记。当上支部书记就能让村人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让村人们干啥他们就得去干啥……

  我长大一定当支书!

  语文老师看了我的作文,用红笔写了一句批语:作文写得好。你一定会当上支书的!

  姐说:“连科,红玲长得好?”

  我说:“不好。”

  姐说:“为人好?”

  我说:“谈不上。”

  姐说:“文化高?”

  我说:“不很高。”

  姐说:“你喜欢她哪?”

  我说:“哪也不喜欢。”

  姐说:“那你为啥回支书话说你对亲事没意见?”

  我说:“别问姐,你不知道。”

  姐说:“我要问,我是你姐我该问!你说你是不是看上了她爹是支书?”

  我说:“我那么贱吗姐?”

  姐说:“你就那么贱……跟红玲结婚你会后悔一辈子!”

  我说:“我不会。”

  姐说:“你准会。我是过来的人我知道。”

  我说:“我没法儿姐……”

  姐说:“你不同意就是了。”

  我说:“爹同意,娘同意,队长同意,瑶沟村的社员都同意!”

  姐说:“这是你自个儿的婚事你自个做主张。”

  我说:“这不是我的婚事,这是一个村的婚事,这是十八小队二百多口人以后的日子!”

  姐说:“你疯啦……”

  我说:“真疯了倒好……”

  姐说:“我去跟队长说你不同意这亲事。”

  我说:“我同意。”

  姐说:“你不同意!”

  我说:“我真的同意!”

  姐说:“你现在真疯了……”

  我说:“真疯了我就不同意这门亲事啦……”

  姐说:“你要为你自己多想想。”

  我说:“这样都是为了我自己。”

  姐说:“连科,你变啦……”

  我说:“姐,我二十岁了,长大啦……”

  姐说:“你没先前善和啦,变坏啦。”

  我说:“我比先前懂事啦,成熟啦。”

  姐说:“你……下决心要和红玲订婚了?”

  我说:“不会改变主意了。”

  姐说:“真这样?”

  我说:“真这样!”

  姐说:“红玲也同意?”

  我说:“不知道。”

  姐说:“红玲瞧起你?”

  我说:“我有啥让她瞧得起?”

  姐说:“万一红玲压根儿不同意……”

  我说:“我想法儿让她同意。”

  姐说:“啥法?”

  我说:“不知道。”

  姐说:“真是儿戏……”

  我说:“是真的。”

  姐说:“那姐等着看你娶支书的女儿了。”

  我说:“姐,你看着弟在这世上混事吧,弟要在这世上混出一份天下来!”

  姐怔怔地看着我。

  我也怔怔地看着姐。

  姐看了我许久。

  我也看了姐许久。

  姐对我叹了一口气。

  我对姐不张嘴地笑笑。

  姐说:“兄弟,姐等着在你身后享福了。”

  我说:“姐,这是你一辈子头次挖苦我。”

  姐说:“不是挖苦。”

  我说:“不挖苦你还是我原来的姐,连科至死记住你是他亲姐,至死记住他是爹娘的亲儿子,记住他是瑶沟村供读出来的唯一一个高中生。他死也要在世上混出一个人样来!”

  姐不再说啥,默默地。

  我也不再说啥,一样地默默着。

  支书家也有责任田,有一块就在耙耧山坡下。那是一块低洼地,土质好极,越旱越有好收成,遇着涝天,就是别地庄稼淹了,那儿也收成八九。村人们说那地下有水沙。旱天水沙润土养苗,涝天吸水干地。

  分地时是对地块儿抓阄,支书随手一抓就抓到了那块地。

  吃罢午饭,爹刚扛着锨走上耙耧山,队长三叔就来了,说支书到洼地翻田了,没别的人去,最好让我去帮支书翻翻田。

  “支书没说让我去。”

  “这还要支书开口吗?”

  “我不想去。”

  “去!”三叔说,“支书就喜欢有文化、又勤快的小伙子。”

  我说:“三叔,支书见你时没说啥?”

  “说啦,说把大队改为村有的县已经开始啦;说他红玲也觉得该找婆家了,也同意在本大队选一个;说没想到他痴孩娃娶的哑巴媳妇竟还识几把儿字。”说到这,队长朝我笑笑,过来拍拍我的肩,“扛张锨去吧,今天你去给支书家干活,明天就会有人扛锨来你家翻地。”

  我去了。

  从耙耧山坡下的土道上朝着洼地走,正午的太阳把土道照成一条红亮亮的绸带,很光亮地缠在山脚下。从田地中蒸出的温香的泥土味,浓郁郁地随风在道上飘游。麻雀在那香味中啁啾不停,叫声牵着我的视线。很远我就看见那块洼地上,田头蹲着一个人,田中央还有一人,腰身一直一伸,在翻挖着田地。他翻过的地方,田地露出深红的新色,像有红漆浇在了地上。我认不出那翻地的是谁,他的背弓着,肩头是和鲜土一样的颜色,而始终对着我的头顶,又圆又白,雪似的发茬上闪着朝阳似的光芒。

  我迎着那朝日似的圆头走过去。

  近了,我冷丁儿吃了一惊。

  那是我爹!

  我没想到爹会在这替支书翻地。他六十二岁了,像一条瘦牛一样在洼地中央劳作,每挖起一锨湿土,我便极清晰地看见他肩头上的骨头要连跳几下。汗在他脸上挂着,一粒网着一粒,在日光中映出烁烁的光亮。脱掉的上衣,在他脚边扔着,就像一团破布堆在新翻的土地上。

  支书对着我的是后脑壳。

  支书比我爹小六岁。

  田头那棵小榆树的薄薄阴影,很温顺地盖着支书的身子。他在吸烟,坐在锨把上,和往年没分地时一样悠然闲适。那当儿,他到各队田里转时,就这样坐在田头抽烟,看着社员们干活,等发现问题了,或想起什么事儿了,就把队长叫过来一道抽烟,一道说事,样儿很亲近。可这会儿他还一样坐在田头上!他在欣赏我爹一锨一锨地为他家翻地!他吐出的青烟很缓慢地升上来,飘到他的头上去,高过小树,就化在日光中不见了。

  我默默站在支书身后不远的地方没有动。

  树影在不知不觉中移了移。有一团日光正照着支书的后脑壳。支书刚刚剃过头,后脑壳在那团日光中又圆又亮,像一个白色的冬瓜头,圆嫩圆嫩。

  我忽然觉得,只要我用铁锨轻轻在那冬瓜头上砍一下,一定会极利索地切掉一块儿,像菜刀切瓜时,利索地切掉没用的瓜头儿一样。我看着那冬瓜头儿发呆。我想若把那发亮的一块切掉了,那又薄又圆的一块准会像脱了车的轮子一样落下来,在田头地上转滚出好远,然后撞了啥儿倒下来,白色的一面贴地,红色的一面对天,那圆圆的一片冬瓜,立时就变成了早上刚出山的太阳,红鲜鲜的……

  我盯着支书的冬瓜头,有力地把铁锨插到了脚下的土中。

  支书转过了身,“是连科呀。”

  “在家没事,我来帮你翻一晌地。”

  “你爹已经来了……”

  爹在地里抬起头,“让他来吧让他来吧支书,年轻人多干些活有好处。”

  支书朝我笑笑,如同默许了我替他做活那样,又在树下吸烟了。

  我和爹并着肩,一下一下把铁锨插进土里去,又一下下把湿土翻出来。收过的玉蜀黍茬儿像桩子一样被我们掘下扔到田头上。我比爹翻得快,挖得深,泥皮从锨面脱下,又光又亮。我把那泥皮都当做是支书的冬瓜头,一落在地上,就用锨在泥皮上猛砍三五下,把泥皮儿切成细碎的片儿,如同用菜刀把瓜片儿切成菜馅儿。那样做的时候,我的心里洋溢着一种快慰,仿佛真的把那冬瓜头切成了碎片儿。

  支书在田头,把一包“喜梅”牌嘴烟抽了一支又一支。抽够了,他就站起身,也到田里干活来。

  “你别动了叔,”我说,“这点活儿不够我半天干。”

  支书就果真站在地里,把下颏搁在拄着的锨把头儿上,“连科,高中毕业几年啦?”

  “三年半。”

  “文化别丢掉,以后用得上。”

  我直腰看着支书。

  “屁用,白读了书……”

  支书想了想。

  “给你一个大队的担子,你敢挑吗连科?”

  我心里动一下,“有叔你在我身后,我怕啥?”

  爹不翻地了,住手盯着支书。

  支书又想了想。

  “你是比红玲大一岁吧?”

  我说:“一岁半。”

  “啊,一岁半。”支书嘟囔着,又踱步到了田头上。他不再说啥,好像在想着说过的,又好像把说过的话给忘记了,转到地端那棵小榆树旁,用手拃了拃树的粗细,回过身好像想起了啥儿事,说声我回去给你们提点水喝,就反剪着手,沿田头小路往镇上去了。

  支书走得很慢,不时扭头东张西望,有时碰见麻雀在树上打架,也要住脚看一阵。

  到支书走远后,我盯着支书渐渐变小的冬瓜似的后脑壳看一会儿,问爹咋来给支书翻地了。爹说他在山上看见支书独自翻地就下了山。

  我说:“你走吧,自家的地也要种小麦。”

  爹说:“支书对你有打算……”

  我说:“你走吧,支书回来我说你刚走。”

  爹看着我,看着支书家的地,“和支书说话要多想想,千万不要走了嘴。”嘱托着,爹又瞟一眼走远的支书,就扛锨走了。上了耙耧山坡。

  支书的影子一会儿就快消失了,阳光把他的影子融化成一个黄团儿。我似乎生怕支书的影子从我视线中消失,当那影子最后成为一个圆点时,我举起铁锨,把锨头儿顶在右肩,将锨把对着那将要失去的圆点瞄了瞄,在心中勾了一下枪扳机,又在心中“砰”地叫一声枪响,支书留下的那个黄点就突然不见了,仿佛真的被我毙掉了。

  一时间,我心里极轻松!

  回过头来再看耙耧山坡时,爹的影子也一样消失了。在爹走过的路上,我又一次看见云雾似的荒草坡上,有条一脚宽的白色蛇路,曲曲弯弯缠在半焦半黄的荒草中,就如一丝白线在那儿不经意地飘挂着。那条白线似的小路,牵着那只我见过的跛腿小狗朝着山坡上晃,仿佛一团脏了的棉花在风中缓缓地朝上移。我盯着那跛腿小狗一动不动,就像盯着我自己一样,我似乎看见了我瘸着瘦腿,在一步一步朝着很远的地方走,朝着很高的地方爬。我知道那地方很远,很陡峭,也许我一辈子爬不到那个山顶上,可也许我一夜之间就爬到了山顶上。谁知道呢?反正我必须朝着顶上爬。

  跛腿小狗越走越远,越上越高,成了一个光点,像一盏灯笼在耙耧山坡上照着我。我心里不再轻松了。

  翻过的土地渐渐大起来,像一大片红色的沙滩在铺展。远处的田地中,也一样有人在翻地,他们不时地朝这看一看。支书不在了眼前,我的活路也不再做得那么仔细,土地只翻有半锨深,泥片坷垃也不再打得那么细碎了。

  粗粗糙糙的活儿一会儿就在支书家的洼地翻了三分有二。太阳像已经甩出手的火石一般飞到了西天。去提水的支书没回来,到了这个当儿,倒是他的哑媳妇提着一个热水瓶,拿着一个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茶缸从路的尽头出现了。她走路的样儿很飘然,像一阵风吹着一块布,到田头看见翻地的不是支书,就涨红着脸望着我,样儿似乎很吃惊。

  “支书回去了。”我说着抬起头,和她的目光撞到一块时,心里冷丁儿一动。我已经见过这哑媳妇,在支书家,那时候她端着猪食从我身边一闪进了支书家猪圈,我并不留意她长得如何。这会儿如此一望,我才发现原来这哑媳妇竟这么的水嫩,皮肤像水湿的白绸布光洁凝重,两只眼睛黑大活灵得仿佛是两只卧在白绸布上的家燕。我忽然觉得,哑病落在她的身上也是活该,若她的模样再不聋不哑,那就不知她要攀上啥儿高门亲戚了,她也就决不会在田头那么详细地端详我。

  过一会儿,她倒一杯开水朝我走过来。

  我接过水:“是支书让你送来的?”

  她摇摇头,不打手势,也不“啊”一声,回身到田头拿起支书的铁锨,就远远地离开我,在洼地那头弯腰翻起来。我很惊奇,她做活路竟十分在行,力气也足,田地翻得又深又快,一点儿也不在我下。

  我不再有啥想法,大田中只有我俩。金黄金红的日光镀在土地上,镀在我俩的身上,像布一样包着我们。因为她,我的活路不自觉地又重新细起来、快起来。翻过的土地红亮亮的、虚软软的,如红棉被摊在脚下。洼地统共不足半亩,透出的腥鲜的土味弥漫了整个耙耧山脚。这会儿我忽然觉出,夕阳格外地红润光亮,耙耧山也格外地无棱无角地柔顺,洼地也格外地温暖宜人,透着浅淡的醉人的气味。

  似乎骤然间什么都好了一些。

  我们一锨一锨默默地翻,到日靠西岭时,地翻完了,我们站到了一块。

  她在地上用手写了四个字:“你是连科?”

  “是,”我问她,“支书家娶你花了多少钱?”

  她又写了四个字,“买我八千。”

  我说:“你嫁了一个好人家。”

  她乜斜我一眼。我以为她还要写啥儿,她却一动不动站一会儿,脸上一红,勾下头,提起暖水瓶,拿上茶缸和铁锨,转身走去了,朝着镇子的方向。

  不消说,我惹她生了气,伤了她的心。

  我叫:“嫂子……”

  她站下,不回头地住了一会儿脚,又起脚走得很快。

  太阳似乎是被她踩进了山里似的,走几步路的工夫,就在耙耧山上丢失了,仅余晖淡淡,粉般散在山脚下。

  “我都看见了。”

  “啥?”

  “你和支书家的哑媳妇。”

  “咋的?”

  “她一见你头顶就闪了一条姻缘光。”

  回家时,刚走出田头,就碰见疯七爷从耙耧山坡上摇下来。他腰间系了极长一段红布做腰带,布头儿在裤前如钟摆一晃一晃,如余晖相互映趣。由于路远,又爬坡地,他拄了一条拐杖,是一根未褪皮的头年嫩桃枝,手把下刻一个“符”字,如画着一条白色盘龙。一看便知,疯七爷是去乡下看风水刚回。

  “你看哑媳妇咋样?”

  “薄命。”

  “我呢?”

  “人物。”

  “七爷,你给说道说道心里话。”

  “七爷是据阴处阳,万事出口都有依据。七爷说你会成为人物你就准能成为人物,路选对了早日成,路选错了晚日成。给你说吧孙子,这三天七爷都在三更时分做着同样一个梦。”

  七爷说:“我梦见就那么一日,日子是古历黄道初九,清高宗乾隆皇帝一道诏书把我叫去了。我一到金銮大殿,文武百官们分立两旁,齐刷刷地看着我。那金銮大殿呀,金砖金瓦金柱子,连香炉、灯座都是金做的。到皇帝面前,我正要下跪,乾隆皇帝一招手,说:‘免了免了。’”

  “跟着,乾隆皇帝又摆了一下手,文武百官们就都退下了金銮大殿。退下时都给我和乾隆磕了头。这当儿,殿里余下我和皇帝俩人啦。皇帝说:‘听说你的象棋杀遍天下?’”

  我说:“不敢皇上……”

  皇帝说:“听说你从九岁开始下棋,整整下了六十年?”

  我说:“不敢皇上……”

  皇帝说:“听说你是一辈子靠下棋为生?”

  我说:“不敢皇上……”

  皇帝说:“我清高宗想和你下盘棋。”

  我说:“不敢皇上,真的不敢……”

  皇帝生气了:“再不敢我就杀了你的头!”

  我忙说:“敢敢敢,皇上我敢。”

  “这样,我就和清高宗乾隆皇帝下起了棋。我们都盘腿坐在一张檀香木雕龙画风镶金镀银的红床上,边上放着御茶,那茶香味在金銮殿的大梁上绕半天不散。你们不知道,乾隆皇帝那棋下得可真好,车有车路,马有马道,小卒子没错走一步。我们从日出开局下到日落,最后的残局上,皇帝还有一卒一马,我还有一卒一炮。然后,皇帝请我吃了顿皇宫夜饭,我们就又接着下残局。到下半夜鸡叫时分,我有意打了一个盹,一睁眼,哟,乾隆皇帝马跳一个卒攻心。”

  “我输了。”

  皇帝问我:“谁的棋艺高?”

  我说:“皇上你棋艺在天,我的棋艺在地。”

  皇帝又问:“你哪村人?”

  我说:“洛阳正西一百三十里外瑶沟村人。”

  “谢你让了我一步棋,”清高宗乾隆皇帝笑笑说,“日后保你们瑶沟村出一个大人物。”

  到家,没料到我高中的同学二林坐在院中石桌上等我。二林人长得白净秀气,做事极有脑眼,舅是县法院院长,前年被招到县法院当了办事员,不知何由,上个月又从县法院回来了。他一见我,就从石桌上弹起,很用力地说:“同学,我来给你商量个事。”

  几句客套,我让二林坐下说。

  “到外边吧,只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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