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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骆驼的人》 作者:从维熙

牵骆驼的人一

    三月三,庙门开。
    大漠烟尘笼罩下的冷寂小镇,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进香者接踵而来,旅游者纷沓而至。吹糖人的,顶竹幡的,卖棉花糖的,耍猴戏的,唱大鼓的,推售耗子药的,云集在小镇外喇嘛寺前的广场上。而从南方来的“倒儿爷”,在场子周围挂出五颜六色的新潮夹克衫;土的,洋的,半土半洋的以及土洋掺合的杂拌儿,给这一年一度的庙会,抹上了不伦不类,但却充满了英勃生机的色泽。
    农历三月三是公历四月十八日,塞外已然柳烟朦胧,难得见到的几行沙柳枝头,织出一片鹅黄的绿。骆驼刺在荒芜枯干的地皮上萌出芽芽,这是浩渺大漠春色的推一装饰;除此之外,除去黄色还是黄色,只有遥远的沙丘抹着红唇——那是太阳从那儿升腾起来了。
    洪德章牵着一匹双峰驼,从距离庙会十八里远的大沙窝赶来。他鸡叫二遍起炕,鸡叫三遍登程,松软得像棉絮一样的沙路,心急似箭的人也难以走出速度。洪德章已经习惯于伴随骆驼的四蹄,踏出固定的节拍,不紧不慢、恰然自得走路。
    这是一头塞外老驼,肉囊囊的脖颈上驼毛茸拉着,背上一高一矮的两座峰,像寸草不生的秃山,袒露着和岩石近似的褐青色粗皮。那是无尽长途的重载,留下的生命印记。
    老驼虽近珠黄年纪,装扮却很露俏。驼绳是尼龙制品,笼头是蓝绒线编就,笼头中间悬系着一穗红缨,像火红的高粱。在塞外,号称“沙漠之舟”的骆驼,几乎清一色是没有“行头”的苦力,洪德章却别出心裁地有意把它打扮成“花旦”;就连脖子下坠着的铃铛,都区别于它的同类驼群脖下只系一只铃铛,它系着双铃,铜铃锃光瓦亮,铃声清脆悦耳。一走,一摇,一响……串串铃歌撒向大漠古道,给这寂寞行程增添了一点点欢乐。
    驼主洪德章和老驼的神情相仿,他背手牵绳走在老驼前面,眼似睁似合,似睡非睡;间或他催促老驼快走的时候,拽一下手中绳子,才能断定他在醒着。走了一阵,他手搭凉棚望了望影影绰绰的喇嘛寺院的朱红色围墙,便把弓着的背,尽量挺得直些,好像对那庙会存有什么希望似的,嘴唇颤动,若同喇嘛默背经书一般,反反复复念着这几句话:
    远去黄金失色
    泰来捧捶出芽
    月令极好无差
    招财进宝发家
    不知从哪个年头的哪个时辰,他和“金钱卦”结缘。每逢他拉驼离开大沙窝,都把三个二分的钢蹦在地上滚它六次。昨晚,他刚拉驼从张家口回来,人困驼乏,但想到明天是三月三庙会,便用钢蹦代替古钱,摇出了六十四卦中的第六十卦,卦中天象示意三月三是出行的黄道吉日,便拉着老驼踏沙奔喇嘛守而来。
    去买什么?不买。
    去卖什么?不卖。
    洪德章从大沙窝去张家口,给一个专干皮货行业的乡镇企业当拉脚的驼夫时,在连接张家口新、旧市区的桥头,曾被一群黄头发、蓝眼珠的男女洋人拦住去路,正待他瞠目结舌不知所措的当儿,翻译告诉他这些洋人没有恶意,只想轮流着和他及这匹骆驼在大桥上照一张相。洪德章着实不知他和老驼有甚讨彩的长相,他没有摇头拒绝,也没点头表示愿意,就胡里胡涂地当了照像的“作料”,咔咔嚓嚓一阵响,有一位挺好看的外国妞子,当时就从相机中拿出一张照片送给了他。初看,底片上一片模糊;再看,他和老驼都慢慢地显出来了。他忙掏口兜,把半路上打尖的两块盘缠钱拿出来,翻译把钱给他塞回兜里不说,刚才拦着他的那个大鼻子洋人,还塞给他一张印着外国人头像的票子。到皮货收购站一打听,才知道那是一张拾元票面的美金。
    回得家来,像是心里打翻了个五味瓶,忧忧喜喜,喜喜忧忧。他瞅着他牵骆驼的那张彩照,干瘪的嘴唇绽开一丝淡淡的笑意,因为在方圆几十里内拉骆驼的伙计有几十号人,没有一个赶脚的驼夫能有这么一张职业肖像;再看那张十元一张的美金票子,绽开的嘴唇又合拢成了“一”字,这东西他在朝鲜见到过,连同美国的汤姆式等战利品,一块上缴给部队。
    这些往事太遥远了,就像在地球上遥看天上若隐若现的星星:那年他刚刚二十出头,一次在表演“骑马夺羊”的嬉戏中,被驻军首长看中。刚刚入伍不到半年,便唱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歌儿,过了鸭绿江桥。洪德章至今还记得那天是1950 年的10月25日。他的岗位在后勤部门,每天牵着背上驮有锅灶炊具的骡马,追随先头部队挺进。那日子过得既紧张又惬意,过了江,不到三个月,他一枪未发就随部队到了汉城。之后,他和伙伴们的厄运来了,在撤离汉城时先头部队和后勤脱了节,美国的坦克群切断了北撤的路,许多志愿军当了战俘。
    在电网交错的战俘营里。入朝几个月,他没打过仗;成了战俘,他显露出儿马蛋子的桀骛不驯的脾气。在月黑风高的萧瑟之夜,他两次逃跑,两次被抓。看守为了防止这匹儿马蛋子再次溜缰,给他来了手绝活:趁麻醉剂使他丧失意志之际,用钢针蘸着化学药水在他左胳膊上刺了“反共到底”四个字。当他苏醒过来时,第一个反抗行动就是绝食一周,后来他偷偷捡来一块锋利的石片,像关云长让神医华伦为他刮骨疗毒那样,他叫战友在被窝里用石片刮掉胳膊上的耻辱。他咬紧牙关,不哼不叫,那条胳膊被刮得血肉模糊,染红他盖着的棉被;但使他失望的是,等血疤脱落后,那几个扎他心肺的字眼,依然清晰地镶嵌在他的皮肉里!
    他喊。
    他叫。
    他跳着脚骂着美军看守。
    当这一切都无法发泄他心中愤怒之情时,便找茬儿发邪火,赏了和他一起被俘 ——长着好看的小白脸的译电员李广廉两记脆脆的耳光。仅仅因为这个小白脸借着战俘放风的时刻,在茅厕里好心地劝说他“识相”,不要自讨苦吃……
    早已死去的记忆,被他掌心这张美钞勾联起来。他,痴呆了一般,干柴眼里有些酸涩……当年他曾见到过战友把美钞卷成大炮皮,里边卷上烟叶,让票面上那个头戴假发的什么大人物,伴随烟叶一块化为灰烬。三十多年一场南柯梦,他已然不是打小白脸耳光的洪德章。据皮货收购站的人告诉他,这一张票子,私下至少能换上五张“大团结”,当时有个年轻的小师傅伸手拍在柜台上五十块钱,洪德章把这张票子揣进内衣兜,不愿冒冒失失成交。他是孤坟野鬼,一个人吃饱一家子不饿。五十年代中期,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女人,相中了他,过了三十年的“家家”,到了1984年,她先他登上了黄泉之路,躺倒在沙漠里和骆驼刺作伴去了,只剩下那头老驼与他为伍,倒也落了个清静自在。不知洪德章是出于寻找感情寄托,还是那次在张家口桥头给他留下了梦幻,反正从老伴故去,他就把精力用在打扮这匹老驼上,刷鬃毛,梳驼尾,买笼头,拴铃铛。但是使这老头儿惆怅的是:张家口桥头发生的美事,再也没有光顾在他头上。久旱不雨,心田板结,于是他拉着骆驼去往喇嘛寺庙前的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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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白帆走向混沌空巢风眼泪雪落黄河静无声阴阳界落红黑伞牵骆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