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麻木

　　那只小喇叭的声音在我脑海里萦回了许多年，并且总是伴随着心惊肉跳。它呜呜咽咽地叫着，缓慢但是固执，一直到指令我脱离梦境，从床上爬起，踏上死亡的旅途，才肯停止吹奏。如果在第一次吹奏中我就战死在一号口，那么我将不会甘心，因为我的裤子是反穿的。人侵者在用皮靴踢了一下这个冻僵的尸体后，将会嘲笑我。作为游魂野鬼，我将永远反穿着裤子，在世界游荡，我一定会遭到嗤笑，我甚至不好意思踏进家门。所以在以后小辋叭的每一次吹奏中，我宁肯悝上几分钟，也要注意自己的衣着，起码不将裤子穿反，不将大头鞋或者胶鞋穿反，不让上衣的钮扣错位这使我想起不久前看过的一个电影。电影叫《诺曼底登陆》。诺曼底之战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但是在电影收尾时，以这样的一个情节结束。最后一个负隔顽抗绅德军士兵被打死了，这是在一家庭院里。美军士兵走进了离院，他踢了死者一脚，说：这是个新兵，你瞧，他的靴子穿反了。疏处走马，细处穿针，轰轰烈烈的大场面，到此以一双反穿的大马靴为结束，戛然而止。不知为什么，这最后的镜头远比1整部电影，对我的震动更大。

　　人真是奇怪。就说牙齿吧，它昨天还长在我的体肤之中，成为我的一部分，承受我的爱抚，接受我的保护，执行我的指令，与我一起荣辱与共。怎么今天说一声掉就掉了，就成为身外之物了，就进入垃圾桶里了。它曾经是我的一部分吗？我不敢想象！我走过去时，信步踢它一脚，就像踢戈；壁滩上的一颗沙砾一样。我常常想，我死的时候，一定要抿紧嘴唇，免得让人看见我的后补的假牙，并且评评点点。我最好死在一个自己动手封闭的窟洞里，或者系一块石头沉入河底，或者趁一息尚存，自己动手为自己盖上棺材盖，或者拄一根拐杖，低吟着我注定此生要独行，径直走向三兆公墓，这样，世界就不能在我死之后，在我失去了自卫能力，在我成为弱者的情况下，伤害我。

　　我总把《诺曼底耷陆》中，那反穿皮靴的士兵当作自己。他为什么要挨那一脚呢？因为反穿皮靴吗？

　　白房子时吟情景，真是既凄凉又悲壮。我像一只老鼠，有一只雄壮无的猫卧在你身边。它虎视眈眈，什么时候高兴了有了胃口，才吃你。它现在还想和你嬢戏-番，用胡子撩拨你，用尾巴扫你，或者发出可怕的恐吓声。它淸楚地知道你被牢牢地捆在这里，不能挪动半步。看见你在巨大的、无形的、看不见尽头的压力面前，精神趋于崩溃，看见你渐渐变得呆滞，由一个洁泼的脊年变成了沉默筹言的半老头，看见你饥饿的目光，在这块没有异性的土地上搜索异性，它感绚了这种婶戏的乐趣。

　　我没有崩溃，我支捸过了这一阶段。我的神经由最初的中学生的敏感现在变成了一种麻木。这个转变靠了一个蚊子的帮助。

　　白房子的蚊子，从春天第一株绿草开始，到冬天第一场大雪结束，密密麻麻，笼盖在白房子上空。洪期时，白房子的上空，会结成一个一个的雾团。房间的四个角上，也会结成四个疙瘩。有一次，在睡午觉的时候，我的右手贴在了蚊帐上，一只蚊子透过蚊帐，叮了我一口。我的大拇指因此发炎，并引起血液中毒。在髙烧昏迷了一个礼拜之后，我突然清醒。恢复了淸醒，伹找有恢复敏感。我的思维和动作从此变得迟钝。这一定是毒液刺激了中枢神经的缘故。

　　时间是一个伟大的东西。麻木发展到后来，靠了时间，靠了日复一日机械地巡逻、执勤和一日三餐，这种麻未渐渐让位于一种无所谓的精神状况。其实，无所谓也就是麻木。

　　你对夜半突然响起的小喇叭声，你对别尔克乌上空轰轰隆隆地向你威吓和俯冲的武装直升飞机，你对巡逻时隔着界河与敌哨兵四目相对，你对上级每隔一段时间-个煞有介事的敌情通报，甚至包括勃列日涅夫就在不远处的阿拉木图休假这类事情，都表现出一种平静的置若罔闻的态度。这时候就是说你成熟了，你适应了边防站的生活，用行话说，你成了兵痞和兵油子。

　　生活中于是重新出现热情，出现对事物的兴趣，并且你的话语中有了一种难得的笑声。尽管这笑声中饱含着忧郁和压抑。你的眼神不笑，你的眼神永远是愁苦的，那里面已经永远地印上了阅历的印记。〉响直到有一天，复员命令宣布，你才突然从沉沉的梦中惊醒。你站在队列中，在摘下帽徽领聿的同时，顺便摸了-下自己的脖子，发现头还长在自己的脖子上时，你哭了。这时候你开始强烈地思念故乡，思念亲人，思念梦中曾反复出现过的门前的小河与屋后的小路。你希望尽快离开这里，最好不要在这里过夜。如果非得过夜不可，你就打好行装，放在营房的门口，自己则彻夜不眠，坐在行囊上。你的手里荷枪实弹，以百倍的警惕熬过这一夜。你希望在这一夜最好不要发生什么，至于白房子的以后呢，以后我就管不着了，作为一个义务兵，我已经尽到责任了一在我之后哪怕洪水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