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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容骑士》 作者:高建群

第50章 副连长的军帽

  白房子没有异性,因此也用不着修女厠所。不过厕所倒修了两个,一个是干部厕所,一个是战士厕所。假如有女客人来,干部厠所临时改成女厕所,干部降格,和战士共用一个厕所。每逢这时,副连长总要站在队列前强调一番。他主要是提醒那些老兵。有些老兵喜欢上干部厠所,没有希望提干了,于是在上厕所问题,常常偷偷地享受一次干部待遇。

  在我的漫长的白房子时期,来这里的女客人一共有两批,一次是军区文工团,一次是农十师文工团。军区文工团在篮球场演完节目,连夜晚走了,本来说好要留宿一夜的,我们已经为他们腾好了铺位。但是在演出途中,边界线对面打了三发信号弹,一红一白一蓝,信号掸在空中画一个椭圆,最后掉人额尔齐斯河去了。这在我们是司空见惯的事,可是令姑娘们不安,促使她们产生早早离开这争议地区的归心。她们走了,漆黑的夜晚,那一夜白房子好多人都没有人睡。记得有一个新兵,跟着散发着香脂味儿的汽车走了很长―截路,到了菜地边,才幡然省悟,意识到节日已经过完,于是返身一步步地走了回来。

  倒是那些农垦姑娘,她们的命似乎没有那么金贵。她们演出结束后,在白房子留宿一夜,并旦给我们的干部厕所里,丢下了几卷带血的卫生纸,给我们的床单上,留下了女人的气息。令我们久久地舍不得洗床单,令我们的干部膊所,吸引了更多的想享受干部待遇的老兵。

  据说在喀喇昆仑山有一个兵站。军区文工团去慰问演出,夜间就寝后,一个士兵冲进了女演员的宿舍。这是1962年的事情,这个士兵是中印边界战争中的一等功臣。

  后来,上级批准,哭哭泣泣的女演员,和这个九死一生从战场上归来的一等功臣结了婚。

  但是在白房子中,没有出现过一个喀喇昆仑山那个勇敢的侵入者。我们大部分都是性功能丧失者,或者说那一根神经都沉睡着,而且,即便因为这些姑娘的撩拨,而生出某种冲动,但是那天晚上,枪刺闪闪,指导员给每个住着姑娘的营房门口,都加了岗哨。

  副连长被一位灰姑娘迷住了。那是个独唱《布伦托海打渔归来》的女中音。吃饭的时候,他偷偷安顿炊事班长,给这个姑娘满满地盛了一大洋瓷碗米饭,并且在盛饭的途中,用铲子使劲地一层一层地拍。会餐时,他就坐在姑娘的旁边,监督着姑娘吃饭,想看她出洋相。结果,在他的注视下,姑娘一粒不剩地将饭吃完了,这使副连长很吃惊。

  会餐结束后,几个嘻嘻哈哈的姑娘,请副连长到她们的住处去打扑克。他们一直打到熄灯哨子吹过。

  副连长在这种场合,表现出自己永远是一个农民。他被动地应酬着,天气虽不太热,脑门上却直冒冷汗。后来,他摘下帽子,搁在了铺上。

  打罢扑克,就要离开的时候,他发觉帽子找不着了。床铺上没有,地上也没有。几位姑娘都站起来,帮助寻找,还是没有找到。

  副连长把目光停在那布伦托海打渔姑娘的脸上。因为这姑娘还呆呆地盘腿坐在铺上,看来,副连长的军帽,肯定在她的屁股底下。

  姑娘眼睛眨了眨,顽皮地笑一笑,就是不站起来。

  其余的几位姑娘好像明白了什么,突然齐声说:你快走,首长!她来了,站不起来了。她来了什么?副连长莫名其妙。但是他感到了,这一定是女人的一件很神秘很重大的事情,于是三脚两步,赶快走出了屋门。

  几位姑娘在他身后忍俊不禁,大笑起来。那位布伦托海打渔姑娘也站起来了,从屁股底下摸出帽子,向着副连长的背影挥了挥。

  单军帽在当时是一件很时髦的东西。

  布伦托海打渔姑娘带走了副连长的一顶单军帽,却留下了一个快乐的话题,这话题让白房子说了半年。

  有个故事说,在一座山上,住了一群和尚。这座山与世隔绝,有个小和尚就是在这与世隔绝中长大的。他平生没见过女人,也许只见过一次,就是生他的那个女人。后来他长大了,有一次要出去,到集市上购买东西。长老说,集市上到处都是老虎,你去了以后千万当心,不要接近她们。晚上,小和尚回来了,他说果然看见许多长着华丽皮毛的老虎,不过她们一点也不可怕,他很想走过去和她们亲近亲近。在佛典中,老虎是一种可怕的动物,那着名的解铃还须系铃人的佛教故事,说的就是老虎的事。然而,这个小和尚还是被老虎迷住了,在重新进入封闭空间之后,他沉缅于对老虎的思念之中,最后在忧忧寡欢中死去。

  文工团来到白房子的那天,我正在院子里的一个角落劳动。那里用塑料薄膜做了个小小的苗瞬,苗圃里正在育菜秧,一旦天气暖和起来,便将这些菜秧移植到菜地里去。

  她上身穿着一件旧军装,一件红色的线衣或衬衣,从军装的领口和袖口露出来。她的下身穿着一条裙子,裙子上有一道道横着的花纹。这个华丽皮毛的老虎,向我走来。

  而后,她用两只手扶住苗圃外边的篱色,朝我笑。

  面对这个近在咫尺的可怕动物,我很害怕。恐惧来源于陌生,弗洛伊德的这个话是对我说的。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个小和尚不可能一下子喜欢上长着花纹的老虎的,他的痴迷是在离开危险区,回到他的空间后,追忆的产物。

  这个演员看来是个有善心的人,她坛在这短暂的逗留中尽量给这小兵以温存。或者是个富有好奇心的人,想更多地介入白房子的生活。或者,怎么说呢,是一个四处寻找目标的小小母兽;唉,我不该这样想。

  懒懒的春日的阳光照在这块死气沉沉的土地上。

  姑娘问了我许多问题。处在窘迫中的我,语无伦次地回答着:我告诉她哪些是西红柿苗,哪些是茄子苗,哪些是莲花白苗。

  在苗圃的一角,长着几棵奇怪的草,凭我的知识不能够向她作出解释。后来这些草长大了,我才知道是罂粟。在远处生产建设兵团的耕地里,去年长了一片筹粟,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谁的手摘的,将它的种子擞在苗圃里了。它那年开出的花很艳丽。我至今没有见过别的地方生长的罂菜花,因此总觉得那年的花之所以娇艳,是因为这个不速之客的光显和恩赐。

  在姑娘的目光的注视下,我终于承受不了了,借故提了一只帆布水桶,飞快地逃离了苗圃,将那个扶着篱笆沉思的、华丽老虎一个人丢在了那里。我躲在营房里,从窗里往外看,看见姑娘又呆了一会儿,就慢慢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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