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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容骑士》 作者:高建群

第51章 一起国际非礼事件

  对面的边防站古板的生活是怎么度过的呢?自从传说中的马镰刀去那里砍了十九颗人头之后,后来,还屡屡有中国边防军白房子边防站的站长作为客人造访那里,直到1962年伊塔事件之后两国交恶,这种互访停止,铁丝网和松土带使那半边天空在我们眼里遂成为一片黑幕。

  经常有一位丰满的俄罗斯女性,怀里抱着一只猫,顺着边防站的围墙散步,夏天的时候,有时还在界河边,光着身子洗一个澡。

  那边是边防纵线形式的建制,每三年换防一次。根据我们的观察,当官的似乎是可以带家属的,那个揣着猫百无聊赖地散步的女人,似应是站长的随军家属。

  礼拜天的时候,有时会有一辆大卡车,拉着一车女共青团员,来边防站联欢。音乐声和歌声越过界河传过来,直至夜半更深。

  悲剧性的命运突然降临到炊事班长头上。

  春天来到了草原。天空一扫阴躧,显出一种令人心情愉快的亮色。戈壁滩的积雪融化了,由于潮湿,地表变得黑乎乎的。有零星的草尖,还有两根茎杆挑起的紫色的花朵,出现在雾气升腾的原野上。有一条白色的雪痕,没有融化,从边防站通向了望台。这些雪因为被人的脚印踩实了,所以融化得慢一些。

  界河边出现了我们曾经谈到过的那个俄罗斯美人。不是踩着红地毯走来的那位,而是边防站围墙里生活着的那位。一她们都一样丰满,一样穿着略嫌肥大的连衣裙,所以原谅我把她们弄混了。

  围墙内的生活使她烦闷,士兵们的稔熟的面孔也已经不能令她动心。在这春意荡漾的时月,她突然产生了踏青的念头。

  责任也许在她的那只猫身上。犹在春夜里不停地叫春,搅乱了这位妇人的心。现在,那只猫在她的身前身后,蹿动着,欢叫着,并不时进入妇人的怀抱。

  那一天,在了望台担任了望哨的是炊事班长。

  坎事班长不上哨,他跑到了望台来干什么?噢,他来顶替我上哨的。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好像想起,这个坎事斑长和美妇人的故事,我曾经讲过。是的,许多年来,这个故事,我曾经重复过一遍又一遍地讲,像那个祥林嫂似的。不过,我的每一次讲述,都与前一次不同,讲到后来,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哪一次的讲述更接近事实。一位知名的评论家朋友曾说过我是一个善于讲庄严的谎话的人。那么此刻,我把这个庄严的谎话再重复一次吧,好在这一次讲的和上一次讲的,又不一样。

  妇人把猫搂在怀里,用纤手抚换它,用脸颊亲它,做着各种媚态,一副卖弄风情的样子。妇人这样做的目的,也许只是一个女人天性的自然流鳝,是她在祖母的暖炕上,或者在俄罗斯小城的沙龙里,养成的自然习惯。因为荒原上余静的,不见一个人影。

  了望台上的炊事班长,淸清楚楚地看见了这一切。他的望远镜再也舍不得离开眼睛。其实不用望远镜,光肉眼也可以看得很清楚,因为距离只有五百米。

  那位俄罗斯女人也许早就注意到我们的可怜的炊事班长了。对于女人,我们真是不能理解:她本来已经拥有那么多的崇拜者了,却仍然希望,再加上这可望而不可及的一位。

  这时候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故。

  那猫儿在空旷的大自然面前,也许感到一种野性的冲动。它一纵身从妇人的怀抱里蹦出来,在地上撤起欢来。界河中间有一块没有消礅的冰块,猫儿借助惯性,一下子骟到冰块上去了。

  它还不懂得这条界河的神圣,不慊得这和死亡几乎是同义词。一定是那妇人频频越过界河的目光,迷惑和鼓励了这只猫儿,它以为主人想跨过这个不算太宽的天堑。

  落到冰上以后,面对主人的频频招手,猫儿没有勇气再跳回去。界河并不算宽,河中央水浅一点,所以有冰坐住,深水区在两边靠近河岸的地方。猫儿想游泳,伸出爪子探了探水,水刺骨地凉,于是它打消了这个念头。

  后来,犹儿静静地呆在冰块上,喵喵地叫开了。

  妇人觉得很好玩。这件小事并没有影响她的兴致:只见她弯下腰,一手抓起裙裾,一手俯身拣起一粒苍子,向界河掷去。胃她本来想将石子掷向界河的中国一侧,让飞檝的水花使猫儿受惊,赶它回去。从理论上讲,它是行得通的,只可惜她太心不在焉了。玉臂无力,那石子掷出后,画了个弧状,落在了界河中心线前苏方一馏。

  猫儿果然受惊了,却一纵身,跃到了中国的河岸上。

  妇人现在才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那个从她当姑娘时就二直伴随她的猫咪,已经很难再有回来的可能了。

  河中心的冰块由于受力的缘故,慢慢松动了,继而,被湍急的水流卷去,一会儿就无影无踪。

  这打消了妇人的最后一点希望。

  后来,她把目光转向了望台那位中国哨兵。

  目不转睛的炊事班长,自然看见了这一幕。他满脸通红,握着望远镜的手心摄出了汗水。

  很难抵御一个这样漂亮和多情的雌性动物的目光的,很难回绝她这个小小的请求的。尤其在这荒原上。一性别就是优势。

  过了一会儿,眼睛红勾勾的炊事班长扔下望远镜,下了了望台,拔腿向界河方向跑去。他跑得飞快。棉衣穿在身上有些发烧,于是,他在奔跑中脱下了热气腾腾的棉衣,扔在地上。他感到体内一种被久久压抑的力量突然复苏了。

  事发后,在检査当天的了望登记簿时,发现上边炊事班长匆匆做下的记录:苏一女公民在三号口活动;猫一只,越界,女猫。看来,炊亊班长当时是想采取另外的处理办法的,但是一念之差,他选择了下面的做法。

  炊事班长来到了界河边。他一伸手,猫儿便驯脤地跳在了他的肘上。一这真是一只温顺的女猫!他将猫儿在手中掂了掂,便像教科书上所说的投掷手橱弹的要领一样,后退几步,一个助跑,只见手臂一扬,猫儿便像一个物件,越过界河,不偏不斜地向妇人飞去。

  妇人躲了一下。如果不躲,猫儿肯定会落在她身上。猫儿现在落在了地面上,不过没有受伤。猫儿有着极良好的平衡能力,在任何失去重心的情况下,它落在地上时首先接触地面的一定是四肢。

  乖乖!乖乖!心肝!心肝!妇人在一连串的惊叹词中,俯身抱起犹儿,搂在怀里。然后伸出手,摩挲着猫儿,为它压惊。只见她那白晳的稍嫌肥胖的手指,颃着猫的脊梁1骨一下一下地滑过。猫儿舒服地伸着懒腰。如果是晚上,或许可以看见随着手的摩挲,那皮毛上溅起的火花。

  炊事班长现在站在界河对岸,用嘴吮吸着自己的手背。猫儿在离开他的手掌,向界河对岸飞去的那一瞬间,用爪子在他的手背上留下几道血印,现在不断有酱红的血珠子渗出来。

  如果仅仅将猫儿扔过去,那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涉外事件。但是当猫儿扔了过去,那妇人搂着猫儿向归路走去时,望着一河之隔的傻呆呆地站在彼岸的炊事班长,她兴犹未尽地丢了一个媚眼。这一眼决定了炊事班长的命运。

  这自光像一面张开的网,炊事班长被罩在了网的中央。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据说,当一条蛇和一只麻雀在一定的距离内四目相对时,麻雀会奇怪地呆立不动,麻雀的神经会在蛇的目光下出现麻醉状态。可怜的炊事班长,他目前遇到的也正是这种情形。

  妇人回眸一笑,风摆杨柳,渐渐远去了。前苏方边防站那只高高的烟囱已经升起了炊烟。

  炊事班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停止了吮吸自己的手背,然后一个冲锋,趟过了界河。他连裤腿也来不及绾,鞋也没有脱。他似乎也没有意识到这冰水刺骨般的冰冷。

  那俄罗斯美人听到了后边的动静,她回过头来望了一眼。既知今日何必当初,国际玩笑开不得,她现在是吓坏了。她尖声尖气地叫着,向前苏方边防站方向跑去,裙据不时绊住她的脚步,使她几欲跌倒。

  炊事班长在后面追。松土地带上,他一手提着裤子,嘴里发出咻咻的声音,不是在跑,而是倾斜着身子,一剪一剪地往前撵。那情景,像一只发情的公骆驼。你见过骆驼发情吗?我见过的!发情的公骆驼,嘴里发着怪声,嘴角挂满白沫,扬起四只大掌,风驰电掣般从戈壁滩掠过。它沿途遇见每一个站立着的动物,不管是什么,便向它冲去,然后用大掌将这动物踩死。这时你如果遇到了它,你最好的办法是装死躺下,因为你的马根本跑不过它。面对躺下的你,公骆驼会用鼻子嗔一嗔,待判断出这确实是一个死物后,它便放弃了你,又向下一个活动目标追去。那女人终于跌倒了。她转过身,坐起来,用惊恐的蓝汪汪的眼睛注视着这个来自敌对国家的男人。

  炊事班长冲到跟前以后,却呆住了。他傻乎乎地站在女人跟前,不知所措。

  你想强奸我!那女人扬起头,喃喃地说,她的蓝汪汪的眼睛里半是渴望半是抗拒、我这一生,还没有被人强奸过呢!她的猫也在她的怀里喵喵地叫起春来。

  炊事班长却蹲下来,用手捂着自己的脸,孩子似地呜呜地哭开了。

  前苏方了望台这时候也发现了这一幕,于是警报器大作。

  闻讯赶来的前苏军士兵,在松土地带抓住了他。炊事班长依然像一只发情的公骆驼,手里提着裤子,在松土地带高一脚低一脚地狂奔着,口里也像公骆驼那样叫唤着,吐着白沫。几个前苏军士兵好不容易才将他按倒在地。

  前苏方很快提出抗议。接着,在双方几次级别不算太高的会晤之后,炊事班长被从北纬XX度,东经XX度遣回。说经纬度是一种外交辞令,其实就是从原地遣回而已。当然,说完经纬度,还要说时间,出于对等原则,往往说北京时间X年X月X日X时X分,莫斯科X年X月X日X时X分。

  我没有参与那一次交接仪式。原因是我的一颗门牙在骑马时磕断了,而新的还没有补上,副连长认为嘴上有一个豁豁的我有碍军人观瞻。我们班全副武装,躲在交接地点的一个沙包后边担任警戒,防止出现突然变故。当然,这些是在隐蔽状态下布置的。

  交接仪式在平静和机械中进行。约定的时间到了,苏方境内,一辆小车顺界河缓缓地行驶到预定地点。车上首先跳下来几名前苏军士兵,接着是我们的坎事班长。军官是从前门下来的。双方互敬军礼。

  两个前苏军士兵给炊事班长打开了手铐,并且向界河这边指了指。随后,坎事班长就趟着河水,从他原先越境过去的那个地方过来了。炊事班长面如死灰,过了河,他冲着最前面的副连长,惶惑地笑了笑。全副武装的副连长,背转了身子。

  界河这边,张开的手铐在等待着他,军事法庭的官员冷漠地将手铐给炊事班长戴上,旋即将他推上了吉普车。

  交接仪式结束了,双方谨慎地缓缓退出接触区。在登上汽车以前,双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都停下来,摘下帽子,在空中划了三个圆圈。

  前苏方军官长着一颗硕大的脑袋,那脑袋剃得锃光发亮。在脱帽的那一刻,中亚细亚暮春的阳光照在他头上,那头闪闪发光。

  这一切都在双方了望台的监督下进行。

  过了一段时间后,炊事班长被处决在戈壁滩的一块凹地里。

  炊事班长被处决后,我们去掩埋了他的尸体。地点在五十平方公里以外,一片泛着白色盐碱的凹地里。鲜血流了许多,殷红的鲜血溅在这白色的地面上,使这张被漠风吹得发黑发皱的脸,以及周围的胡杨林、沙枣树,以及那不知什么年代途经这里的,不知名民族的发黑的木质十字架坟墓,蒙上一层梦幻般的气气。

  我们怀着复杂的心情,给盐碱地上堆了个小小的土包,并且插上了一块木质的牌子。随后,我们像避开什么不祥的东西一样,乘着马旋风般地驰离了这里。我们希望土包迅速地被漠风吹平,希望木牌速朽。

  后来我们打马路经这里时,都无言地避开了这块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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