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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愁容骑士》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13章 要塞夫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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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容骑士》 作者:高建群

第113章 要塞夫人(2)

  在紧接着的那个白雪皑皑的冬天,要塞司令偕他的夫人,调离了要塞。我那时候已经是一名老兵了。得到允许,我也骑了匹快马,赶往要塞,为他们送行。我们全体士兵,站在操场上,注目以礼,就像新兵连那一次列队一样。一辆雪爬犁,旋风般地驶过去了。要塞夫人的三耳皮帽,在旋风中一闪一闪。在这一瞬间,我们突然感到,这座位于阿尔泰山深处的要塞,这么孤寂和恐怖。我们甚至不能想象,怎么能四平八稳地在这荒凉的地方,生活这么长时间。唯一给我们一点安慰的,是她的卧室窗户的双层玻璃之间,那一盆月月红,还在鲜艳地开放着。她大约是有意地将这盆花,留给了冰天雪地中的我们。

  目送雪爬犁驶出我们的视野,那三耳帽也终于不再闪动。站在操场上的我,突然想到,如果那天早操时,反穿裤子的是我,而不会是尤生金,那事情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那么,我也会成为他的,我保证!我没有办法不那做。于连,索黑尔临上绞刑架前那发自命运深处的声音此刻在我耳边响起:我要对他说,我是该死的;但是,伟大的上帝,好上帝,好心的上帝,把我所爱的人还给我吧!让我多活五年,和德瑞纳夫人活在一起。

  但是,那天我没有反穿裤子,或者说反穿裤子的不是我。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各人有各人的宿命,这由不得人。

  许多许多年以来,上述这个古怪的念头总是萦绕在我心头,像杂草一样在心中生根,挥之不掉。它随着一个退役的士兵的思考继续延续。许多次,夜半三更从梦中惊醒,便看见她戴着一顶三耳皮帽,向列队的士兵走来。我曾经多次想过要写文,将文写成劳伦斯式的。那里面有美妇人,有忧郁的士兵,有一种被现代人称之为性苦闷的东西,笼罩在那死气沉沉的要塞上空,并且,有奇异的中亚细亚风光,作这一连串故事的背景。在我的日复一日地想象中,故事和人物甚至都日渐苍老。

  许多次我不自量力,试图拾起笔来,讲述这个故事。但是每次,当肥皂泡已经从洗衣盆里往出溢的时候,这时候总有理智抬头,从而让五光十色的肥皂泡消解,变成静卧在盆底的一汪垢水。

  我之所以心存疑虑,并非出于道德方面的原因。我会将它写得很典雅的。即便是那些不得不写的场面,我也会给它们以合适的分寸感。我也不是担心自己的笔力。我自信有能力将它们写出。

  之所以将它长久地搁置在那里,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因为故事中的两个人物侯雁西和尤生金,尚且活着的缘故。为尊者讳,为在我心中还残存着一份感情的这位夫人而讳,我可不能将她无遮无拦地端给世人。这样,有一天,当她从书店那些陈列着当代文学作品的橱窗里,或者从街头地摊那些花花绿绿的印刷品中,见到这本书时,她会害羞,她会愤怒,她会诅咒当年这个沉默寡言、脸上总是露出忧郁之色的小兵。她说不定会4受到事实上的伤害之后,又第二次受到舆论上的伤害。

  但是最近情况有了一些变化。

  一个阴天的下午,百无聊赖,我正在家里闲坐。我的心中满怀忧郁。停电又使这种优郁加深了几分。而对面的一个什么单位的发电机,老在耳边嗡嗡地响着,更使我的心中,增加了几分人生的愤忧。我的这种症状叫北方忧郁症。严格地讲来,一个到过北方,并且长期与一匹马为伴的人,将他重新放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让他重新学习人类的各种礼节,猜度人类的各种心思,他都会无所适从,并继而陷入一种深深的北方忧郁之中。

  在优郁中,我愁苦着脸,想着各种事情,甚至那个像紫罗兰一样散发着郁香气味的要塞故事,也进人我的回想之列。我不知道那个亡命天涯的小兵,他的情形如何,而那个美艳绝伦的妇女,她如今又是咋样。她如今大约已经老了吧,人老珠黄,而年轻的一代,正像韭菜一样,一茬一茬地生长起来。正当我天上地下,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时,这时有人敲门。

  我首先嗅到一种羊膻味。是那种浓烈的羊膻味。只有在草原上生活了很长时间,让那羊肉的营养渗人身体的每个细胞的人,才会有这种气味。《说岳》中说,岳元帅的士兵,抓住了一个金兀术的奸细,本来让他蒙混过了,后来,士兵往他身上凑了凑,一股刺鼻的腋味迎面而来,于是,士兵一脚踢去,大叫一声:差点让你蒙混了!这一脚于是踢出了奸细身上藏着的一个用作传递消息的蜡丸。

  这种羊臁味由一个男人身上传递出来时,你可以理解它为骚味。是的,它又叫骚味,在萆原,春天的时候,羊只走过的地方,这种骚味会弥漫整个草原。只消一只种公羊一内地又叫它羊公子,往上风头一站,于是,那腥味、臭味,或者说香味,就会以一个扇面,弥漫到风力所及的远方。记得,有-年,冬储的羊肉吃完了,于是有关方面从牧区,给我们调了二十只骨骼庞大,有着肥乎乎的后臀,腰间系一条粉红色羊鞭的冻肉。它们生前原来是种公羊。于是,那股腥臭便长久地弥漫在要塞上空,而吃了这种羊肉的我们,自己腰间的那东西,便坚硬如铁,使得那年发放夏季服装时,破例给大家多发了一条裤头。这是笑谈。

  隔着门我就嗅到那羊臆味了,于是我像吸了一口鸦片,精神突然为之一振。于是赶紧起来开门。这种气味如果收集起来,放入一个圈着母羊的圈里,满圈母羊都会立即臊动起来。我不是母羊,但是这种气味令我激动不已,因为我明白它来自草原。这么说,敲门的这不速之客,是我的过去年代中的一个人了。

  门开处,我首先看到一排金牙,在我的头顶闪闪发光。接着,我看到了一张笑脸。最后,我认出来了,这是我的一个战友,在那充满死亡与恐怖的要塞中,我们曾在一个单兵掩体里肌过。他正是排长,那个在新兵列车上,高喊男左女右的排长,那个在黑山要塞的操场上,高喊向后转―走的排长。于是,我上前紧紧地拥抱着他,然后,将他让进屋子里,和我同坐在一张三人沙发上。

  你永远无法想像,当一个二十年没有见过面的战友,他们重逢财的那种喜悦心情。缺少电灯的屋子,因了他那一口金牙的照嫌,立即明亮起来。而那羊膻味,随着我的关门,立即充填了整个的屋子。屋子里的空气立即变得浑浊起来,而立即,我就什么气味也嗅不到了,只有一种全身心的舒坦。

  我们谈了许多事。谈那座白房子,谈我们共同认识的所有的人和事。我还拿出当年的照片,仔细辨认着上边能叫上名字或叫不上名字的所有的人。我们努力地回忆着每一件事的细枝末梢,争执和坚持着我们自己认为是准确的东西。

  他无疑比我权威。因为他比我在部队多呆了许多年。当我脱下那身二尺五以后,他还一直继续穿着它,直穿到去年的某个时候,才衣锦还乡,转业到家乡县城的一个单位担任一个闲职。

  对于那些我离开了,而他们还在的人,我总抱有一种偏见。这偏见犹如苏联卫国战争结束后,那些丧失亲人的人望着那些归来的士兵,质问他们他死了,而你们却回来了的情形一样。当回到地方,在武装部里填写那种预备役名单时,我拒绝填写,我说,我已经服务过了,不要再来烦我!-但是随着镶满金牙的排长的到来,我的那种小小醋意,早就被抛到九宵云外去了。我们像一对最亲密的兄弟一样,一个扳着一个肩头,共同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而我,更是贪婪地一呼一吸,陶醉在这位不速之客为我营造的那一片空气中。

  条条大路通罗马。话题三转两转,最后,自然转到了要塞司令夫人和尤生金的故事上来了。我想,每一个要塞的前士兵,当他们重聚时,都会谈到这个话题。并且将这当作一个重要的话题来说,一道丰盛的晚餐的最后一道菜。因为在当时,这件事曾是那么强烈地震动过我们,而在这以后,在那每一次的回味中,它又给人带来许多温馨的余味。

  关于这件事,退役上校金牙带给我两个消息。

  一个消息说尤生金在不久以前的一次偷越国境中被打死。这样,黑名单上已经将他划掉。他确实是死了,因为金牙曾经拿着照片,前去验尸。金牙说,其实不要照片,他也能准确地认出他的,还是那么面孔黝黑、消瘦,脸上挂满优郁之色。

  第二个消息说,那位要塞司令夫人后来患了肝癌,在经过长期的疾病折磨之后,也于不久前过世。过世之前,她曾经去过一次要塞。她巳经完全地变了,变得面目全非,让人几乎认不出来了!退役上校说。他还说,这位过时的人物,半倚在黑山要塞的炮台上,向远方凝视了很久,她还在我们的那个操场上,挺着个肝腹水的大肚子,徘徊了很久。

  退役上校第一次说出了这位美妇人的名字,他说她叫侯雁西,而在此之前,我仅仅知道她叫小侯。侯雁西,这是一个好听的名字,一只候鸟,飞到西方,然后便在那个边陲地带,傍着中国最西北的那个界粧,敛落下来。

  在这个话题上,退役上校显然占据着优势。他滔滔不绝地讲述,唾星四溅,金牙闪闪发光。他的话语中不时流露出的那种职业优越感令人不快,但是,他所谈论的话题又是如此地叫人产生兴趣,因此,我也就只有洗耳恭听的份了。

  他说他后来从白房子回到要塞,担任一件十分重要的工作。他的手里掌握着两份名单:一份名单,是我们派往境外的特工的名单,一份名单,则是接壤国家派向我国的特工名单。前者习惯上被称之为红名单,后者习惯上被称之为黑名单。

  他说这个名单属于髙度军事机密。名单仅仅只在纸上出现一次后,便被存人机要档案,然后,依靠他的大脑,保存这些或黑或红的名字。

  他说他是在去年脱下二尺五的。按照规定,他得用三年的时间,将这个名单忘掉,换句话说,也就是在这三年中,他不能随便接触生人,他不能四处走动。我到你这里来,也是向当地武装部门请了假的!他说。

  他这话有些神秘,有些玄乎,又有一些冷酷的味道,令我又重新将他打量了一番。我终于觉得,他确实是一个身上藏着许多秘密的人,这样的人如果和你对面而坐,你会感到有那么一丝瘆意。

  退役上校除了谈尤生金以外,还谈了他的黑名单上的许多人的故事。一但是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我只关心尤生金和侯雁西这两个故人。

  我问:尤生金死了吗?我又问:侯雁西是死了吗?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我又问:如果有一个务事的人,将他们的故事写成一部小说,该不会有什么麻烦吗?我的这句问话,同样得到退役上校的肯定的回答。

  这样,我明白了,这个要塞故事现在可以动笔了。

  它用我二十年前所目睹的一切作为叙亊的基础,再加上二十年来我的每一次浮上心头来的想象,最后,再加上断电的日子里,我的战友、退役上校金牙为其所填补的一切,于是,一个凄楚的故事开始展现。我将用一个长篇所应有的利爪和翅膀飞行。

  诚实地说,我的叙述已经和原故事完走样。我的过去年代的战友,可以毫不费力地从里面找出许多纰漏。须知,二十年毕竟是一个不短的时间概念,何处是真实,何处是虚构,在我已经混淆不清。

  开场白已经结束,縻瓶已经打开--出来吧,魔鬼!--而道貌岸然的先生们,你们不要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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