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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 作者:计文君

第八章

排练已经进入连排了,又叫拉场,演员开始搭手按故事情节一场一场戏地串,萧舸盯得很细,秋小兰在排练场上的日子于是就成了自己跟自己的搏斗。

  一个秋小兰拉着她要逃,他看不起你,他不要你,他讨厌你,你还在这儿恬不知耻地卖弄,给自己留一点儿脸吧……而另一个秋小兰死死地拽着她,强迫她去完成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唱,告诉她,现在这个戏就是她的命,没有了这个戏,姑妈就没有了,萧舸也没有了,秋小兰活着也就死了。

  逃跑的秋小兰到底被留下的秋小兰摁倒了,逃跑的秋小兰被踩在了脚下,可还会发出凄厉的警告的声音,秋小兰只能狠狠地掐着她的脖子,同时也分享那瞬间窒息的黑暗痛楚。

  没有人知道秋小兰心里发生了什么。

  从来没人知道秋小兰心里发生了什么。外表平和内心高傲的秋小兰,公主一样生活在剧团里的秋小兰,逢山有人开路遇水有人铺桥的秋小兰,没人知道,这样的秋小兰内忧外患孤立无援进退维谷心力交瘁……

  秋小兰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在排练场坚持。

  织女唱:“你恋慕我天仙容貌,可知道落凡尘红颜易老,据说呵,最无常男子心性,薄幸故事古今不曾少。”

  这是四句滚白,有唱有白,韩月处理得不是很好,第二遍拉的时候,秋小兰跟牛郎搭戏,所谓“千斤念白四两唱”,你要在一句中,从千斤换成四量再从四两回到千斤,的确不好唱。这样的滚白唱段,小兰是被姑妈一点一点捏出来的,她自然驾轻就熟。谷月芬听了直点头。牛郎刚要接唱,萧舸叫停。

  萧舸走到秋小兰身边,说:“秋老师,是这样,织女这四句,表达的不是怀疑,更不是指责,而是淡淡的忧伤,她内心已经接受了牛郎的爱情,所以才会担心,是对未来茫然的担心,此刻她心里的情绪主调还是喜悦,不能处理得太哀怨。”

  他说得很耐心,也许说得太细致了,秋小兰反而被他说呆了,可她不说话的样子倒像是跟导演别扭。萧舸就说;“那韩月再走一遍,注意你的气息,来吧。”

  韩月果然聪明,只看了一遍,她就学会了怎么换从“白”滚到“唱”的那口气。韩月可能是想求证自己的表演,她起唱的时候扫了一眼萧舸,那眼波含情脉脉似喜非喜,羞涩里有一些埋怨,埋怨不是拒绝而是想要更多……

  秋小兰盯着韩月,脸突然烧了起来,独自抱着水杯躲到一边去了。

  他们搭完这段,萧舸说很好。谷月芬一听就大腔大嗓地嚷开了,“导演,看你刚才说的恁复杂,你直接说大闺女谈情说爱心口不一我们不就懂了?再俗点儿,俺们管这股劲气叫闷骚!”

  谷月芬是替小兰出气,大家暴笑一阵也解疲乏,萧舸笑笑,又往下走了。

  九点多排练结束,秋小兰跑到姑妈很喜欢的甜食店去买了份百合莲子粥,这时医院的电话打过来,说秋依兰再度心力衰竭,正在抢救。

  秋小兰捧着那份百合粥,站在急救室外头。她想起自己十八九的时候,姑妈给她说戏,恨得姑妈掐着她的肉说:“我死吧?我死了把魂给你好不好?”

  死亡突然就在那写着红字的玻璃门后面,露出了冷冷的脸。秋小兰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没有眼泪,眼睛疼得要爆出来,极度的恐惧反而压出了罕见的勇气,那么容易被恐惧骇得苟且躲避的软弱的小兰,此时毫不退让地盯着那扇玻璃门,她眼对眼地看着死亡,她不退,她不能退,她一退,姑妈就没有了!

  玻璃门里的死亡到底带走了姑妈。

  秋依兰死在8月19号,农历七月初七。

  织女回到天上去了。

  秋小兰和姑妈从此天人永隔。

  秋小兰回到剧团的时候,迎接她的是一片担忧同情的目光。担忧同情背后,一跳一跳的也有幸灾乐祸。

  谷月芬淌眼抹泪地说:“老师哪怕再等等,等到看一眼你的新戏呢?”

  言下之意很明显,没了秋依兰,秋小兰的命运就成了风中之烛。

  织女一角演员的顺序还是一片混沌,这个敏感的问题似乎没人愿意去碰了。秋小兰回到排练场那天,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尴尬。人心真是诡异莫测的东西,没人组织安排,甚至谁也没做什么暗示,排练自然而然地就开始以韩月为主了。当然,要是秋小兰说:“这遍我来!”估计没一个人敢说不行。秋小兰不说,不说就没人请她,秋小兰被恭恭敬敬地晾到了一边。

  谷月芬善解人意地替在场边发呆的小兰解围,说,小兰太伤心了。

  伤心的秋小兰次日仍然按时到排练场去了。

  副团长兴冲冲地拿着张“戏曲教学研修班”的报名表在场边找着了秋小兰,问她想不想去北京学习,机会难得。秋小兰冷冷地说,排着戏呢,怎么去?

  这就是秋小兰,她的疯狂总是安静的,执拗的,把别人眼里无谓的不可理解的沉默坚持到让人胆战心惊的地步。秋小兰不退让,决不退让!萧舸不成全秋小兰,她自己成全秋小兰!为了秋依兰,她也要成全秋小兰!

  现在谁要是敢把小兰从这个戏里撤下来,她肯定以性命相搏。

  让人想不到的是,秋依兰的死不仅没有动摇秋小兰在这本戏里的位置,而且越发让秋小兰显得不可替代了。秋依兰的追悼会,戏迷倾城相吊。省里不少报纸的文化版还在登载怀念秋依兰的文章,她的传人自然要被提及。最近市里开会,主抓文教卫的副市长下楼的时候和团长周祥甫走在一起,还特意问了问秋小兰排戏的情况,颇为关心地嘱咐了两句。

  周团长很为难。

  周祥甫一直想在艺术、人情和各种力量之间寻求到最理想的中间道路,不想亏了好不容易弄起来的戏,方方面面又得交代过去,连把韩月变成秋派传人这种不是路的路他都试着走了,走不通也是情理中的事。投资方一直在催促,宣传海报的版都制好了,就空着织女后面的演员名字呢,怎么排?

  周祥甫召集班子成员开会,导演也被邀请参加。空调房间里四五个人吞云吐雾,大家都拿着根烟卷挡着脸,没人愿意再去秋小兰那儿碰钉子,和稀泥看来是唯一可行的道路了,萧舸不知道是受不了那呛人的烟气,还是不想听这毫无价值的会议内容,他借接手机的机会离开就再没回来。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了,门外站的竟然是秋小兰。她要请一天假,家里有急事。周祥甫哦了声,很关心地问什么事啊?

  秋小兰淡然一笑,说:“家务事。我不会耽误明天的排练。”

  面对这样的秋小兰,周祥甫忽然有了面对秋依兰的压力,他准了假,小兰说了声谢谢团长转身走了,周祥甫有些沮丧地回头看了看屋里的人,说散会。

  秋小兰离婚去了。

  入夜的郑州车站广场上,不少人惊讶地看着一个身形绰约的年轻女人在奔跑,好像有十万火急地事情,那是办完离婚手续的秋小兰,她买到了末班车的车票。秋小兰回到宿舍倒头睡下,浓黑的睡眠,像出生之前,像死亡之后。

  次日秋小兰头一个到了排练场,她开始耍水袖。秋小兰喜欢长水袖,那是柔荑一样女人手指的极度夸张,攫取缠绕,绵延不绝,柔情蜜意,执拗疯狂,可终究什么也抓不到呀!连绵不绝的白练一样的水袖绕着小兰的身体飞舞,她的舞姿美得忽然有了些魔意,妖气……

  连绵的白练忽然断了,落到了地上,秋小兰拖着水袖,看着墙上镜子里的自己,还有站在她身后的萧舸。

  萧舸说:“心情好些了吗?”

  他没有使用称呼,秋小兰一下子被他亲近的口吻弄得泪眼婆娑了。

  萧舸看着镜子里的她说:“快排练了,别太累了。”

  秋小兰也在镜子里恍惚地看着他,他点了点头,走开了。

  进入响排,演员开始跟乐队配合。那天上午的排练,萧舸似乎有意让耽搁了排练的秋小兰跟上来,一直在给她一个人排,可秋小兰的状态让人无法理解。

  乐队都感到奇怪,唱戏唱老了的,怎么一张嘴竟紧张得冷板凉弦呢?秋小兰是怎么了?秋依兰死了,把秋小兰的魂也带走了?

  秋小兰立刻停下了,不好意思地给乐队笑了笑,再来,就好了,只是那声音还是有些紧,绷着。萧舸耐心地举起手,说:“情绪可以再强烈点儿。”

  秋小兰从冷一下变烫了,越唱越激越,后来几乎就成“洒狗血”了。

  谷月芬也在人堆里看着秋小兰出丑,她首先注意到了小兰的眼神,秋小兰的眼神有点儿迷乱,死死地缠向萧舸,满腔满板地唱着。唱满,这是秋派闺门旦的大忌,留余,是秋派魅力的精髓,秋小兰怎么连这个都忘了呢?

  秋小兰的确什么都忘了,她感觉有一个东西在她心里的最深处,她已经穿破了一重又一重的屏障,小心地,大胆地,她就要抓到它了,真的,那东西就在她手指的前方,飞快地向后躲避,秋小兰的手几乎能碰到它光滑的外壳了,抓住它,弄破它,最真最美的东西就淌出来了……

  她勇敢地看着萧舸,内心战抖着狂喜,她想让自己的唱有力些,再有力些……

  谷月芬心里叫了声不好,果然,秋小兰在一串垛子板后的那句高腔“唱破”了。排练场一静,乐队也停了下来,秋小兰尴尬地呛咳起来,听起来格外响。

  依然没人知道秋小兰心里发生了什么,大家只看到她大失水准犯了低级错误。谷月芬忽然觉得很愤怒,看神情,小兰对这男人是着迷了,她一定上萧舸的当了,不然小兰怎么会如此章法大乱呢?这个缺心眼的小兰哪,到底是让那个阴人给坑了!

  秋小兰在一片寂静中依旧站在乐队的前方,右手还在胸前,翘起的兰花指还没收起来,那一瞬,她被绝望钉住了。差一点,就差一点,功亏一篑,她到底是自己成全不了自己呀!命哪!

  谷月芬的大嗓门打破了寂静,“导演,看你把小兰的唱腔导成什么了?”

  谷月芬是无心之失,可那个“导”字,让人想到了同音的“捣”,本地粗话中这个字用来指性交动作。她话音刚落,排练场哄地一声笑翻了。

  这无聊却恶毒的笑像烧着的山火,扑都扑不下去了,再贫乏的人关乎性的想像力仍旧强大,脑子里越想越多,嗡嗡的影影绰绰有所指的能话也越说越多,不过表面都是朝着谷月芬去的,谷月芬就鳖鳖兔兔地骂回去,引得对方的话更过分些,新的笑声又起来了,后面的男孩子们吹起了尖利的口哨。

  秋小兰胸前的右手慢慢放下,栉风沐雨地顶着那些笑声和粗口,缓步朝排练场外走去。

  已故著名豫剧表演艺术家秋依兰的传人秋小兰开门收徒,让周祥甫团长头疼的织女角色问题圆满解决了。

  周祥甫如释重负的同时,心情复杂地长叹了一声,小兰哪,小兰哪!你的命咋就这么软呢?关键时刻,咋就扛不过去呢?”

  收徒仪式很正式,投资方老总在四星级酒店包了个小礼堂,有嘉宾有记者,杜易非主持仪式。秋小兰穿了条颜色很深的真丝裙子在仿明式圈椅上坐着,头发略长了些,洁净蓬松,却有了些风鬟雾鬓的味道。韩月在红垫子上磕头,这个头磕下去,韩月就成了小依兰。

  小依兰接着排戏,而秋小兰则拿着副团长填好的表格准备去学习了。一个女记者追着问小兰为什么选这么沉重的裙子颜色,和心情有关吗?秋小兰愣了一下,说这就是茶叶末色,我没觉得沉重。女记者就在本子上写,茶叶末色,茶叶忍受过揉搓和火炙,那种颜色该透着生命在大挫伤中历练过的幽沉芬芳吧?

  她写完这句足以让自己得意的话,就匆匆忙忙去领红包和纪念品,然后找有熟人坐着的桌子去谈笑吃饭了。

  和其他房间的热闹相比,秋小兰所在的这桌气氛略有些沉闷。周祥甫可能喝了点儿酒,忽然很动情地说:“小兰哪,你不容易呀,不容易!”

  秋小兰笑了笑,桌上的人却不约而同地静了一下。秋小兰微笑着环视桌上,坐在小兰身边的杜易非也有些难过,无言地拍了拍小兰的手,大腔大嗓的谷月芬低头忽然哭了,老总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小依兰也垂下了眼帘,萧舸的表情有些怔,倒是迎着她的目光,没躲没闪。

  秋小兰眼睛里盈盈转动了泪光,可嘴角依旧有着笑,她没说话,等着那泪慢慢洇回眼底,脸颊却浮动出绯色来,那些说不出的话,在心里蒸腾出的热炙烤着她,冰玉一样的肤色映了熔岩的红光,美得让人愕然,让人揪心……

  结束的时候有些乱,没有人在意秋小兰的离开。周祥甫还在门口台阶上问小兰呢小兰呢,秋小兰已经转过酒店前面养着锦鲤的水池,走到被紫薇树夹着的甬道上去了。晚风里她蒙胧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没有回头,风里能听到谷月芬哈哈的笑声,小依兰嗓音清亮的喊声,萧老师,团长叫你……萧舸的声音却没响起来。也许小兰走得远了,没听到……

  秋小兰的心里有种被永隔的痛,因为这不可逾越的隔绝,她更不会把一丝一毫不美好的猜度放在他身上的。他依旧混沌又洁净地存在着,她给自己那些雨丝风片的美丽想像,找了个实实在在的着落处——爱情。

  33岁那年,秋小兰有了初恋。

  夜风凉得像泉水,剧团院子的暗影里,依旧有乘凉的人。秋小兰没有直接回宿舍,她在平素练功的桐树下慢慢地走,耳边是一片虫声。古诗词里老是写到虫声,童年的乡村里从春经夏到秋,密匝匝漫山遍野洒的也是这样的虫声。这虫声是古典的,雅致的,但又是世俗的,喧嚣的,像戏台边的锣鼓家伙,像戏台上搬演的天上人间的故事。

  漆黑寂静中喧嚣的虫唱,辽远的仙境一样的戏台,完整记忆之前的某些断片忽然浮到了小兰的脑子里,她趴在娘的怀里侧着脸睡着了,睡梦中知道在台上哭商郎夫的秦雪梅香魂袅袅地到天上去见爱的人了。

  戏台是通天的路,是从凡尘到仙境的彩虹桥,一个肉体凡胎的女人靠服食自己的眼泪修成了虹桥上的仙子,就像姑妈秋依兰……秋小兰的脚步迟滞了,她又到了排练场外。

  秋小兰凝视着练功场的大门,一如那天凝视着医院急救室的玻璃门,心中的眷恋和痛楚如此强烈——有些隔绝也许永远无法逾越无法克服,譬如死亡,譬如人心,长久的凝视也许徒劳而悲哀,可那目光中的勇敢却让这凝视的姿态获得了永恒的美丽,一如天河边的织女……

  她轻轻推开了排练场虚掩的门,打开门边的一盏壁灯,黑沉沉的排练场被一道光斜切出一块昏黄,墙上的镜子泛着光。不知道谁的一副带长水袖的练功戏服扔在一把椅子背上,秋小兰没有嫌恶,抓起来套在了身上,她抬手收好了水袖,转了个身,一抖胳膊,水袖出去了,秋小兰的耳边响起了锣鼓点,她应声开始唱。

  秋小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也看到了镜中的自己,镜子里盘旋挣扎着被天河隔断挚爱的织女,不是别人,就是秋小兰。沉碧奈何天,幽明相思地,怨到无可怨,恨到无可恨,一条天河耿耿,唱不尽那一回首的万古伤心!

  天河在天上,天河也在红尘。尘世上淌满了波涛滚滚的泪河。人哪,你是别人的天河,别人是你的天河,你是自己的天河,自己是你的天河!到处都是障碍,到处都是破碎,到处是受苦的人心,到处是隔绝圆满的欠缺,天河滚滚,泪浪滔滔,我们籍着什么来渡河?

  秋小兰一个“卧鱼”倒下,长长的水袖抛向空中,泪水和汗水在脸上纵横。无人看到,一个风华绝代弥散王者之香的秋小兰在这一刻破茧成蝶!秋小兰仰视着雪白的水袖从沉沉的黑暗中飘落,她轻呵出胸中滚烫的感恩,“你把魂给我了!”

  秋小兰抬头,看见镜子里好像有斑驳的叶影,知道只是光和影的错觉,还是痴痴地看。秋小兰真的看到了姑妈那个寂静的小院,那堵叶影斑驳的墙,只是那个练功的小姑娘不见了,太阳还那么高,叶影还在那个位置摇……

  2007-5-26 河大一稿

  2007-6-12 河大二稿

  2007-6-24 河大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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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