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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青春万岁》在线阅读 > 正文 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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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万岁》 作者:王蒙

第三十四章

……

  我每每寻觅一种光明的、奇妙的、多彩的生活,原来,这生活就在身边,就在中学的孩子们里。

  ……冬夜,风雪,星空发出惨淡的青辉,街道已经瑟缩地入睡,偶然驰过一辆“吉斯”,沿着排气管落下了几滴水。我走进宽大的正屋,她们的笑声和炉火的温暖一齐扑来,我脱下大衣,看见了那十一位少女。她们都在十六七岁,互相以青春的光亮照耀,笑声在她们中间荡来荡去。有一个年纪长一点的,也许过了二十岁了,在胸前戴着某个大学的牌子。她们正在聊昨天什刹海的一场冰球比赛和本期《人民文学》上的故事诗。钟声响了,八点整,屋中立刻安静下来,每人从衣袋里掏出一条红领巾,大学生也不例外。红领巾系好了,其中有一位严肃的姑娘还在左衣袖上别起一道红红的小队长标志。这个家的主人也把队旗拿了来……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

  我们新少年的先锋……

  “小队长”向那大学生报告:

  “荣获四次奖励的、以英雄刘胡兰命名的小队第四十一次队日准备好了,请辅导员准许开始队日。”

  “准许你们,祝你们成功!”“辅导员”举手还礼。

  两年前,她们是女二十一中少先队刘胡兰小队的伙伴,初中毕业了,分手了,长大了,离开了少先队。她们珍重刘胡兰小队的光荣和队员间的友谊,决定每年寒假聚在一起过小队日,把红领巾和队长符号戴起,仍然请原来的辅导员前来辅导。那时,这些分散在高中、技术学校、师范学校的“队员”,要在一年一度的小队日上向朋友们报告:一年来,自己用什么行为增添了刘胡兰小队的荣誉或是玷污了它。

  “那天下大雨,打得眼睛都睁不开,”黑皮肤的崔琍正在报告,“一个孩子滑倒了,大卡车在他身后开来,他母亲吓得靠在树上,我跑去救他,也滑倒了,强把他拉过来……交通警问我的名字,我说:‘我是刘胡兰小队队员。’”

  为什么您笑了,读者?忠实于少年时代的友爱、热情和誓言,这是人生最严肃的事情。

  再说一点男孩子们的事,写他们写得太少了,我感到对不起。我参加过他们团小组的一次批评会,难忘的批评会,虽然在我们生活里批评会并不稀少。

  一个头发粗短的年轻人站起来。他还完全是个小孩,眼睛善良而且质朴。从他的眼光中流露出来的,不是恐惧,也不是气馁,而是恨不成人的自我谴责的痛苦;也有几分期待,似乎在请求同志们责备自己。他的嘴角上现出一种难于放开也难于收敛的微笑,他的手指紧抓着桌面,指甲的血色渐渐失去。他说话了,用低沉的声音:

  “在这次考试里,我做了错事……”

  于是我弄明白,他在考数学的时候,偷看了别人的卷子,教师和同学并没有发觉,他得到良好的分数;但他受不了,他说出来了。

  “我破坏了学习纪律,我想起邱少云是怎样遵守纪律……”说到邱少云的名字,我看见他的身体摇动了,他几次要说话,紧闭着的嘴怎么也张不开,眼皮慢慢垂下又努力抬上,他没哭,男孩子难得落泪,所以更沉重。

  “坚强些!坚强些!”许多同学小声支持他。

  继续沉默。团小组长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飞快地写上几个字:“战胜错误,不要怕!”

  纸片经过同学们的手,传给他。

  难怪上级团组织常常指出学生在批评与自我批评中的过左的偏向,事实是如此;但是,在这过分紧张的安静中,我能听见每一颗渴望完美的、不允许有丝毫污点的心的跳动。

  下面是团小组其他成员的认真、诚挚的发言,他们尖锐地批评他,也纷纷表示对他的信任,相信他能够跨过自己的错误,变得完美。他努力做记录,记下大家的意见。他不时抬起头,感激地点点头。还有一个发言者,过去与他吵过架,关系不好,这次最初有点幸灾乐祸,在批评会上被那纯洁、正直的气氛感染,检讨了自己,与他握手。别人鼓掌。情绪迅速从低沉变为高昂,进行完了批评,又谈起对批评会本身的感想;体会愈来愈多,大家更爱团小组,彼此也更亲密。作为批评会的结尾的是全体起立唱歌,那是一支狂风暴雨般的雄壮的进行曲。

  在学生时代的一切插曲中,没有比暑假生活更动听的了。放暑假了,校长和教师暂时退到一边,时间属于学生自己,一场生活智慧的竞赛──谁都愿意自己过得最美,最快乐,最有意义──开始了。

  七月,下过几场热雨,太阳重新把大地蒸烤。四处是火烫烫的,只有黎明前的一瞬清凉,给沉睡着的人们片刻甜梦。这时,街上已走满了中学生。一个姑娘匆匆地骑车从北新桥向南,像有什么急事,你问她,她憧憬地说:“我要去看披着朝霞的天安门,一个人。”一队士兵喊着“一、二”开来──啊!不是兵,是穿上军装的男学生,他们组织了“红突击连”,请了军官进行操练。丰沙铁路沿线,五个姑娘徒步去官厅水库,她们是水利小组组员,已经走了两天,预计今天夜里到达。一路上许多好心人对她们说:“坐车吧,何必找罪受。”越是这样说,更坚定了她们非走不可的决心。太阳升起,七点半,各校“暑期之家”开放了,同学们清扫了教室,分别从自己家搬来了挂钟、字画、盆花、藤椅、挑花桌布、留声机,以至沙发、古玩、蝈蝈、翠鸟……布置成超过任何家庭的典雅、舒适的集体的“家”。到“家”来的同学很多,有的借书,有的借棋,有的听音乐。今天服务的男生特别卖力,因为待会儿有女同学来参观。整整一天,各公园、郊外,都有学生在旅行。在青龙桥附近爬山的是几个精力旺盛的小伙子,他们组织了“哈哈小组”,他们过暑假的目标很简单,就是笑,哈哈大笑。他们郊游,十分之九的时间迫赶、走路、出汗,十分之一的时间略略欣赏一下风景。最好是来一阵大雨,把他们淋个透,他们落汤鸡似的回到城里,那时一定会“哈哈哈……”笑个不住。

  最美妙的当然是夜,夏季欢腾的夜。这边,露天电影快要映完;那边,中学生剧团的演出刚开始──不幸,“老爷爷”在痛哭的时候掉了胡子,终场的时候“司幕员”笑得忘记了拉幕,这一切增加了根本不需要的喜剧效果;家里,中学生组织全家坐着小板凳开音乐会,姥姥唱《杨三姐告状》,弟弟唱《小猫钓鱼》;宿舍里,一个用功的同学正在整理白天观察故宫建筑的记录。你呢?你去操场吧,那儿有几个学校联合举办的“月光舞会”,照明的其实不仅有月光,还有萤火虫。拉手风琴的同学快要陶醉了,拉二胡的恰恰相反,他道貌岸然,正襟危坐。正在奏的舞曲

  是三步的朝鲜童谣《小白船》:

  蓝蓝的天上银河水,有只小白船……

  你仰望蓝天,小白船漂荡在云海里,你也感动了,你想去跳舞,好吧,不过不要把她们搂得太紧,中学生不常跳交谊舞,她们有点不好意思。

  直到露水浸湿了衣衫,喧闹的暑假里的一天,才和他们告别。你跳完“月光舞会”的最后一曲,走在街上,似乎第一次发觉我们的生活是多么辽阔、新鲜、迷人,而人是多么自由……暑假里,也有人并不轻松──对了,是毕业生。每年夏天,有多少个学生告别母校和同学,勇敢地、快乐地、但也不胜依恋地走向明天;又有多少个怯生生的新同学参加进学校生活里来,他们好奇地眨着眼睛。等到下学期开始的时候,同学们的模样就变了。生活本来是这样的么,它常自更新,奔流不己!毕业的时候有快活也有烦恼,有苦艾味儿的回忆也有数不清的、五彩缤纷的梦;毕业的时候大家的心都不平静……亲爱的读者,让我们一道掀开中学生活中最灿烂也是最后的一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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