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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万岁》 作者:王蒙

第三十七章

晴空万里,阳光照耀着无边的土地。新修好的郊外的马路路面己经发软,兽力车走过,刻下了清晰的车辙和蹄印。护路工人推着沙土车,一铲一铲地把沙土洒在沥青路面上。绕过护路工人,有一辆自行车飞也似的扬长前去。

  杨蔷云单手扶着车把,离开拥塞的市区,奔驰在看不到头的大路上。她一面尽快地蹬动车轮,一而左顾右盼那匆匆掠过的诸种风景:眼底下移动着自己骑车的威武的黑影;路旁铺展着大片的墨绿色的庄稼;庄稼地旁边纷纷矗立着的新完工的和尚未完工的大楼;遥远的地平线上飘浮着的雾气……一幅幅掠过的简单的图画,是这样符合蔷云的心境,使她兴奋而且舒畅。

  刚刚结束了中学时代的杨蔷云,她的心不正是和天空一样的辽阔,和太阳一样的明亮,和土地一样的灼热,和庄稼一样的葱郁,和矗立的楼房一样的富有新兴的朝气么?何况,她是第一次到大规模建设着的北京文化区去;何况,在那里有她的一个顶好顶好的朋友。

  今年五一节之夜,天安门前狂舞的时候,张世群把他的住址告诉给蔷云:“东三楼,五百零三号。”蔷云牢牢地记住了。现在,她走进北京地质学院的大门──其实没有门,只是临时扎起的牌坊:走上校内的路──其实没有路,只是钢筋、混凝土、工棚和大水坑间自然形成的小径,按那个地址打听张世群的宿舍。

  那次梦以后,蔷云决定考试完以后去找张世群一次,而且是非和他见一次面不可,为什么?

  因为她想他。在蔷云心里,张世群隐约地开始发出一种神秘的光亮,也许,这光亮最终会变成照耀杨蔷云全部生命的光辉?也许,它只是人生初期的惑人的昙花一现?

  来到五○三号房间前,在房门嵌着的卡片上看见了张世群的名字。蔷云怦怦地心跳了,那小伙子见着她会想些什么?她多么害怕张世群不在呀。假期里,事先没联系,冒冒失失地从城里跑了来……凑近房门听一听吧,也许能听得见张世群豪迈的笑声。

  敲门,静无声息;再敲,仍然没有动静;把门推开,一个又瘦又长的男学生正躺着打盹。他迷糊中听到脚步声,猛然坐起,一看是个陌生的姑娘,慌忙披上衬衫,又拿起梳子拢了两下头。

  蔷云失声笑了,这老兄怎么见人先梳头呀?

  “我找张世群。”

  “找张世群?对了,他不在。”

  蔷云失望地“啊”了一声,脸色迅速黯淡了。

  高个子男生连忙说:“张世群不在宿舍,他在图书馆。你到楼下……好,我替你找去吧。”

  干净的、散发着油漆气味的房间里,只剩下了蔷云一个人,她走到窗口,快乐地看着为修建七层主楼扎起的脚手架,在那边,混凝土搅拌机“轰轰”地响。张世群在这种蓬勃的建设气氛里学习,多么值得羡慕呀……蔷云一低头,偶然看见了窗台上斜放着的一本小说。

  屠格涅夫的短篇《初恋》,第一页题着:“1953· 7· 14,张世群购于西郊。”还是昨天刚买的,这家伙在看这个?!随手翻开,有精美的插画──年轻的俄国女子、少年、花园,在纸牌上绕毛线、骑马的人……翻到最后两篇,几行字不唤自来地出现在蔷云眼前:

  啊,青春,青春,你什么都不在乎……连忧愁也给你以安慰,连悲哀也对你有帮助,你自信而大胆,你说:“瞧吧,只有我才活着。”

  蔷云把书掩住,竭力回想这些句子在哪里见过;这些话这样熟悉,这样亲切,这样撩人心绪……再读下去:

  可是你的日子也在时时刻刻地飞走了,不留一点痕迹,白白地消失了,而且你身上的一切,也都像太阳下的蜡一样,雪一样地消失了……

  不对,一点也不对,屠格涅夫为什么嘲笑青春呢?日子不会白白地过去。地质学院的高楼盖起来;什刹海边新植的小树在生长;杨蔷云,聪明、结实,要做大学生了。

  再往下看:

  也许,你的魅力的整个秘密,并不在乎你能够做到任何事情,而在乎你能够想你做得到任何事情……

  蔷云笑了,这倒像针对她的某种讽刺!

  她把书放在原处,打开窗户,看窗下正在义务劳动的大学生。男女大学生们把乱石、秽土打扫干净,用碎瓦垒成弧形的花池,植上小柏树和一些不知名的花。阔气的、带着手表的南方同学用他们特有的嘹亮的喊叫和笑闹压过了别人。蔷云看得正出神,听见有人大声叫她的名字──张世群远远地挥着手,仰脸望着楼窗后边的杨蔷云急匆匆地奔跑而来。

  “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你这个人真好!”张世群像盼了好久似的,一面喘着气,一面用力握紧蔷云的手。

  “我怕找不见……”

  “找得见,一定找得见。可是,让我看看,你高了!”张世群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欣喜地赞美,“你高多了。”

  蔷云觉得,在张世群不断地打量和不住地说她高了的后边还隐藏着一句话:“你美!”哪个姑娘看不出那被自己的美丽所感染的眼光呢?蔷云骄傲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身坐在床边。

  然后房间里充满了从他们一见面就没有间歇的谈话。

  张世群说:“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呢,想不到……”

  杨蔷云说:“哼,还说这个,五一晚上谁找的谁?现在又是谁找的谁?”

  “今天来得真巧,明天晚上我们就要走了,去温泉、周口店实习,第一次到野外……”

  “去实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对了,还没问你,考什么系?”

  “机械制造……”

  “真糟糕,为什么不考我们地质学院?现在,地质人才是金子!地质部副部长给我们讲话,第一句就称呼我们:‘未来的土地爷、土地奶奶们!’我们学校的楼房多么高,多么大,现在才完成了七分之一……”“地质学院是好,可惜考试已经错过了。当时我也想报地质当做第一志愿,临时忘了‘地质’两个字怎么写……”

  “气死我了!”

  在这貌似嬉闹的谈话里,谁知道包含了多少亲密的纯真的友谊和温暖的青春时期固有的欢乐呀!

  下午,他们到颐和园后山的苏州河畔,这是个清幽的好地方。两岸,丛生着没人膝盖的野草,草从中有可怜的小白花,她们的花朵只有女孩子小手指指甲的四分之一大,蝴蝶才一吻,她们就深深地弯下腰去。在小白花旁,杨蔷云和张世群找了块石头坐下,梧桐树用它们的圆叶子织成多孔的阴影,覆在他们身上。低下头,看见河水不慌不忙地流过,蜻蜓和一些紫色的飞虫寻找伸出水面的枯梗栖息,一只青蛙跳到浮萍上,又滑落了;抬起头,看见一架一架的小红桥,红桥上有远处天边的白云飘浮,白云下面,近处的山坡上有喜鹊喳喳地叫。

  在苍茫天地之间的这一角,清风徐来,万物各得其所。杨蔷云也得到真正的休憩了,她的奔腾的幻想暂时停止,她的燃烧的热情暂时退去,她安宁地任凭光阴在无所事事中度过。她索性闭上双眼,靠在张世群身上,静听自己的呼吸、蜻蜓的“嗡嗡”和水波的“溅溅”,还有低空盘旋的飞机马达声、附近村落野犬的吠叫和郊外部队试炮的轰响。听完了再去嗅,有野篙子的香气、尘土的香气、水面蒸发出的河泥味和从游船上吹来的淡淡的粉香。焦躁的杨蔷云,现在却忘我地沉醉在自然与人类的混杂的声音和气息里,一想也不想,一动也不动,只是偶然拾起根枯树枝,投到水面上,撒下了一圈圈的圆晕,把胆怯的小鱼惊走。

  一群男学生从岸边山坡上走下来,为首的叫道:“来了,一、二、三,快唱!”于是齐声用俄文唱起“春天的花园花儿好”,蔷云好奇地睁开眼,离开张世群,看见前方河面的转弯处出现了一只古色古香的画舫,船工用竹篙缓缓撑来,上面坐着一家苏联朋友,他们指指点点,游兴正浓,妇女的艳丽的服装在阳光下十分耀眼。男学生们唱了两句,一齐用俄语向他们招呼:“苏联同志,您好!”

  苏联朋友们喜出望外,大人、小孩都跑到船的这一边,高声叫喊,举起了汽水瓶子乱敲,船身失去平衡,剧烈地倾斜了一下,船上的和岸边的游人都大笑起来。

  “你们这些男学生,相当贫。”蔷云挑衅说。

  “胡说,这是活泼开朗!”

  他们不再安静,热烈地谈论起各种事情,从男学生对苏联朋友打招呼谈到人的性格,谈到乐观主义,谈到礼貌,谈到歌儿,谈到俄罗斯音乐的历史,谈到学习外国语言的必要性……天渐渐晚了,蔷云准备离去,她告诉张世群:

  “张世群,我有保送去苏联留学的希望呢。”

  “真的?”张世群高兴地跳起来,“太好了,太好了,我恭喜你!”他伸出自己的大手,把蔷云的手紧紧握住,使劲摇晃。

  “据说,一去就要七年,多么想这个颐和园呀。”

  “不要紧,你去克里米亚玩去,黑海海滨的公园很美!”

  “要离开北京了,相当远啊。”

  “远什么?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从北京去莫斯科,就和从你们女七中到地质学院一样方便。”

  “对了。”蔷云同意。

  “将来多多地给我写信吧。”

  “不写。”

  “写吧,写吧,哪怕一年只写一封。”张世群半闭上眼,看看已经走向西边的太阳,感慨地说:“有时候我真怕离别,譬如原来两个人是好朋友,顶好的朋友,分开了,最初是一星期来一封信,后来一个月一封,后来一年来一封信,最后,慢慢地失去了联系,就此生疏了,隔阂了,谁也不想谁了。过了十几年,两个人在大街上碰了面,使劲握握手,这个说:‘你不是老王吗?快把住址告诉我,我要去看你。’那个说:‘老李,你住在哪里?后天星期六我找你一起吃馅饼。’……星期六到了,老李没去看老王,老王也没找老李吃馅饼,友谊,就被日月给冲洗掉了。”

  这个豪迈的大个儿,用很懂世故的口气,透露出几分天真的惆怅。蔷云觉得自己和张世群的心靠得很近,她想说:“好朋友,难道我们会这样吗?不,绝不!”但是她没有说,她摇摇头,嘴唇似笑非笑地动了动。

  张世群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嘲笑他煞有介事的感触,便说:“当然,有时候我也‘爱’离别,譬如我的一个好朋友,譬如你,走了,到很远的地方,我就想,世界是多么广大呀,生活是多么辽阔,你去你的吧,去一个遥远的、新鲜的地方,开辟你的战场,进行你的战斗吧!写不写信,毕竟是并不重要的,我们相距几千里,几万里,可是在每一个白天和夜晚,都忙碌着,为了一个共同的事业!”

  蔷云站起来,走到水边,向游船上一个戴表的人问时间,回来,她看看张世群,说:

  “我给你写信,写,甚至于一个月一封,至少春、夏、秋、冬,每季都写。”张世群站起来,感谢地向她鞠躬。她说:“我要走了。”

  张世群低下头,恳求地说:“再等十分钟……”

  “不行了。”

  “那么五分钟。杨蔷云,请你用眼睛看着我,我有什么变化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我不应该瞒你,你这么老远来找我,是好朋友……我现在有了一种……幸福,也许是……很幸福。”张世群羞涩地低下头,这时候,蔷云稍稍向后退了,她好像有点怕,怕有什么不必要的……怎么说呢?

  “我告诉你,好朋友,别笑我。我们班……”张世群使劲搓着手:“我认识了一个同班女同学,我们非常要好。也许是我瞎想……真是发疯啊,怎么办呢?”

  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一切都多么突然呀,突然,张世群远远地离她去了,“大”了。而她,她悲苦地觉到自己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张世群,同班的女同学……奇妙的安排。为什么杨蔷云那么烦恼呢?她低下头。她抬起头,看见了张世群那信任的、友好的眼光……他们从昆明湖畔走过。牵牛花依然盛开,青松依然摇荡。湖水依旧清凉、平静,和去年来的时候一样。蔷云的心比湖水还一清见底。她爱恋地望着湖水:“露营时候我们并肩走过,他赠给我牵牛花。今天,给了我什么呢?湖水,你隐藏着一切,没有咆哮,没有波涛,你一声也不言语,你什么都知道。告诉我吧,亲爱的湖水,我现在在想什么呢?帮助我弄清自己吧,亲爱的湖水,我好像不高兴了……”

  骑车才走了不远,蔷云忽然感觉天昏地暗了。她不想再走了,就把车靠在枯树上,自己躲到庄稼地里。

  一片云遮住了太阳,难道会下雨吗?只有一片云。高粱叶悲哀地呜咽……从早晨,到现在,杨蔷云跑了多少路啊。她为什么悲哀呢?张世群……在她心里,一种宝贵的不可言喻的感情的萌芽在还没有被她自己了解的时候,就破灭了。晶莹的泪水,像珍珠一样,一滴一滴地落在盘着的胳膊上。

  眼泪使蔷云觉到了耻辱,不!她抬起头,看见云彩四散,天空更亮了,回过头,她看见马路上驶过的运送建筑材料的大卡车,也许这些建筑材料是运往地质学院的?很大很大的学校,张世群在那儿。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杨蔷云骄傲地想。慢慢地,她觉得,在张世群告诉她他爱着什么人之后,他们的友谊变得更无私,更纯洁,也更美丽了,虽然这种骄傲是以隐约的创痛做代价的;当人们收起了眼泪,灵魂就会变得崇高。真的,好朋友比一切都可贵。

  谁都有这么一个时光,这时光只有一次。青春的善意和激情,像泉水一样地喷涌不息。那时,一天想唱一百个歌,每个歌都会引起虔诚的思索和感动;一天想记几十篇日记:把自己欣赏,把自己渲染,把自己斥骂。生活里最小的微波──一阵骤雨、一刹清风、一首诗,都会掀起连绵的喜乐伤悲。那时,惹人欢喜、为人效力的愿望压倒了一切,亲热地问一声“你好,”或者开个小玩笑,都表示了无比的聪明和善心。

  而那时的知心朋友,哪怕是偶然碰见的,哪怕相逢只是一瞬间;如果幸运地邂逅的那个人恰恰和自己有着同样的心境、同样的爱,有着同样为朋友鞠躬尽瘁的愿望,那么这一切就会成为长久不灭的纪念。时间、地域,相隔愈远,记忆就愈鲜明、愈迷人。

  生活不会使少年时代的朋友常在一起,他们各自西东,除了回忆,什么都会云消雾散。但是,杨蔷云和张世群,待来日,当紧张的战斗耗尽了他们头上的青丝,变成了额皱鬓白的老人的时候,当年保留下来的友谊仍会连结着他们;那时,某次大会上可能发生的意外相遇,或者获得了某个曲折传来的消息,都会重新燃起他们的激情,唤起他们的欢乐的回忆──杨蔷云在营火旁高声朗诵,张世群在冰场上评东论西……而所有老年人或有的衰颓、疲倦和无动于衷,就会在这再升的春日阳光下面黯然失色,悄悄地消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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