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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客和女人》 作者:赵本夫

第2章

  上部

  01

  入夜,一阵阵寒冷的秋风漫过柳镇,随后像一条冰凉的蛇一样,顺着瓦垅、茅草檐钻进屋子,搅扰着困倦的人们。

  丁字街上,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正在街头踯躅。借着浑浊而惨淡的月光,她发现了前面的铁匠炉,于是蹒跚着走过去,用讨饭棍拨弄着炉盘上的灰渣,希望能发现一些余火。然而,她失望了,却又不甘心地伸出手在上面试了试,不仅没感到一丝热气,反顺袖口钻进一股冷风。她悚然打了个寒噤,连忙缩回手,把讨饭棍往腋下一夹,双手深深地拢进袖口,又慢慢向前挨去。

  也许,她这一生中希望破灭得太多了,因此对于这点小小的失望也就坦然。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似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老乞丐太瘦弱、太疲惫了,落步像灯草一样轻,几乎显不出一点力气和分量。从背后吹来的秋风不时掀动她的破衣片,好像随时都能把她吹倒,使她再也爬不起来。但她仍是那样麻木地不急不忙地走着,没有目的,没有怨恨。假使真的这么忽然倒下去,她甚至不会有一声叹息,也不会惊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

  终于,她渐渐走远了,消失在一个巷口的拐角处。只是间或传来“嗒——”的一声,那是腋下的讨饭棍碰着青石路面时发出的音响。尽管极其微弱,却十分清晰,使人想到,老乞丐还在机械地,一步一步地往前挨着。像游荡的幽灵,飘落的灯草,轻轻地,缓缓地……

  半夜以后,萧瑟的秋风完全平息了,只有寒气弥漫着空间。晶莹的霜花在房檐屋顶上积落了薄薄的一层,下弦月照射在上面,闪出粼粼的光点。

  柳镇的夜凛冽清冷,到处都是死一样的寂静。

  四更时分,北街一个深宅大院里,突然响起一阵新生婴儿急促的啼哭声:“哇!哇!哇……”好响亮,好怕人哟!

  不知是因为惧怕秋夜的寒冷,还是惧怕人生之艰险,那新的生命挣扎着,大叫着,仿佛极不情愿地来到了世上。说不定早在冥冥之中,她已经知道,自己将伴随苦难一同来到人间。正是因为她,在若干年后,古黄河滩上才演出了一个轰动四省边界,延续了几十年之久的悲剧!

  这是民国八年深秋的一个夜晚。

  财主欧阳岚家生下一位小姐。在这同一时辰,有人在一个破旧的车屋里,发现了一具僵冷的女尸。她就是那个前半夜还在游荡的老乞丐。

  饿死或者冻死一个乞丐,对柳镇的人说来,已经不足为怪,至多不过引起几声叹息。然后由几个热心人用破席片卷上死者,抬到黄河滩里一埋,也就算尽了地主之谊了。

  这一天引起人们注意的,倒是欧阳岚家刚刚降生的那位小姐。细说起来,实在算一桩稀罕事。

  02

  在柳镇,欧阳岚家算个大户人家,连镇长刘大炮也没有他的地多。欧阳岚父亲早年亡故,靠母亲支撑家门。他是一根独苗,自幼熟读经、史、子、集,曾想离开田园,走科举仕途的道路。不幸宣统皇帝下台,他悲观厌世,从此闭门不出,帮助母亲经管土地。

  欧阳岚十六岁成亲,娶了柳镇东面七里王庄王家财主的女儿玉梅为妻。玉梅长得身材修长,面皮白嫩,说话慢声细语,性情十分温柔,加上知书达理,很得欧阳岚欢爱。玉梅又孝顺,婆母也喜欢她。但到了三十岁上,还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先是婆母急了。

  这老女人本是贫寒出身,长着一副高大的身板,性情泼辣。男人死后,她独自掌管家财。虽然常年觅着大领、二帮,忙时还雇许多短工,但她却一样跟着下地干活,而且对雇工十分挑剔。下人谁想偷懒耍滑,休想瞒过她的眼去。柳镇的人哪个得罪了她,她敢跳到丁字街上,骂你三天三夜,话不重样。靠着她的强悍耐劳,家业不仅没有败落,反而一年年更兴盛起来。

  这是个有主见有心计的女人,在儿子欧阳岚身上,寄托着她的全部希望。自小儿草棒也不让他捏一下,天大的苦由自己吃,专意供他读书,指望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光宗耀祖。不承想,上天不遂人愿,大清换成民国,希望变成泡影。她一天到晚,除去干活,操劳家务,就是骂人,骂孙逸仙,骂袁大头,骂张大帅,没有她不骂的人。

  如今,眼看欧阳家要断子绝孙,老太太就更急了,仿佛老天爷成心跟她过不去。一张骆驼脸整天吊着,看见草鸡下蛋,母猪下崽,也要借题发挥,说上一番不受用的话。最后索性骂到玉梅脸上:“呸!屁也不听你放个响的,养个小老鼠下来,也算你是个女人!”玉梅天性懦弱,泪水刷刷地往下流,不敢有半句回言。

  接着欧阳岚也急了,在屋里倒背手摇头晃脑:“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时常怨恨玉梅不能生育。

  但他绝不骂人,也不大声喝斥。欧阳岚是读书人,很以口出秽言为耻,即使对玉梅施以皮肉之苦,也不打在脸上,他很懂得“尊重”妻子的人格。也不用棍棒拳脚,那太野蛮,只在房间里,用两个指头捏住大腿、乳房或者肚皮上的一块肉,使劲拧来拧去,像在认真旋一枚螺丝。这就比一般庄稼汉打老婆凶神恶煞、大呼小叫的样子“文明”多了。自然,他是不允许玉梅哭出声来的,那样会被人笑话,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于是,晚间在他的卧房里,常有一种罕见的景象:两人顺头躺在一个被窝里,脱得精赤。黑暗中,莫看欧阳岚一声不吭,其实他正在被窝里“拧螺丝”。除了玉梅一阵比一阵剧烈地抽搐,和由于控制不住而发出的令人揪心的低声泣叫,隔窗三步以外,你简直听不到任何动静。发生这一切时,玉梅的嘴唇咬得出血,而欧阳岚却是绝对心平气和的。

  到了白天,欧阳岚照例文质彬彬,很和蔼。当着下人的面,他总是看着玉梅的脸说话,一副很敬重的样子。逢到母亲辱骂玉梅,欧阳岚还把老人家搀进屋子,皱着眉头劝说:“娘,你老别骂了。有子无子在于天命,都是儿子造化不好,不怪玉梅。”因此,柳镇的人都认为欧阳岚很有贤者的气度,毕竟是读书人,懂道理。

  这内中的苦楚,只有玉梅自己知道。可她连娘家人也没告诉过。她知道自己有短处,娘家人闹上门来,说什么呢?倘若惹恼了欧阳家,一纸休书打发走,就更没脸见人了。被折磨得无法忍受时,也想到过死,死了多好啊!可她又怕辱没了娘家的名声。

  她怕天黑。日头刚刚沉西,阴影就向她袭来了。夜色降临之后,仿佛周围都是厉鬼,她不禁毛骨悚然,失魂落魄。她开始脱衣上床时,手脚就止不住地发抖,牙巴骨敲得“哆哆”响。早已躺在被窝里的欧阳岚,时而阴冷,时而微笑地看着她。当他伸手将她拉进被窝时,玉梅已恐怖得像一只捆在案板上的羔羊,软绵绵地缩成一团团。她必须和欧阳岚睡在一头。他离不开一个女人的肉体,他需要发泄兽欲。当他歇息一阵之后,便开始那没完没了的拧螺丝似的动作。玉梅呻吟着向他哀求:“……啊……你饶……噢!……了我……吧!……”欧阳岚松开手头的一块皮肉,又捏住了另一个部位。这一次只捏住一点点,像手指甲那么一点点,又猛烈地拧起来。他知道,捏住的皮肉越少,拧得就越疼。直到他累了,睡着了,两个指头才慢慢滑下来。

  她怕白天。怕婆婆吓人的脸色和不堪入耳的咒骂;怕丈夫那留着八字胡的白方脸,怕他眯着的眼睛和挂在唇边的阴笑。她知道那是伪善的,但她不敢揭穿。她看见他就心惊胆战,她完全被他征服了。

  玉梅在痛苦的熬煎中,忍气吞声,泪水洗面,很快就憔悴了。她像一株凋谢的玉芙蓉,少女时代的容颜一去不返。

  欧阳岚早就对她没了兴趣。

  03

  半年以后,欧阳岚娶了个二房。

  这是名正言顺的事。有钱人续小,就像添一床铺盖那么容易,那么天经地义,何况玉梅又不能生呢?柳镇不少人说:“欧阳先生早该再娶了。”他们称他欧阳先生,是表示尊敬。

  欧阳岚的二房,是从戏班里弄来的,艺名“一枝花”,才十八岁。长得风流俊俏,一对杏子眼,顾盼有神,有时像闪电一样凌厉,有时像野火一样诱人,喜怒笑骂,放荡不羁,和囿于纲常伦理的玉梅完全是两种性格。

  她的到来,给欧阳岚的生活注入了新的血液。初时,他有些不习惯,有些惊慌,但很快就兴奋起来了。毕竟,她比玉梅更年轻,更迷人。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登玉梅的屋门,和一枝花住在前院,一天到晚厮混一起。自己读点诗书,高兴时让一枝花唱个曲儿,连庄稼地里的事也轻慢了。一枝花自恃得宠,别说玉梅,连欧阳岚的老娘也不放在她眼里。老太太和玉梅住在后院,大有一同被冷落的感觉。日子久了,不免对那小媳妇生出一肚子气来。

  欧阳岚是个孝子,劝说一枝花对老太太要尊重些。一枝花并不理会。一来仗着自己娇嫩,欧阳岚离不了她,二来县警察局长白振海是她干哥,那是在县城戏班子时认下的。她怕谁呢?要不是干哥……哼!鬼才愿意嫁到这个偏僻的地方。

  这天晚上,一枝花懒洋洋地坐在里间一张躺椅上,嘴里哼着梦一样的曲子,似乎在追忆戏班里的那些日子。那时,她是一只快活而自由的小鸟,现在却像被囚禁在笼子里。她感到沉闷、窒息。一团乌云样的发髻全散开了,披在肩头,拂在脸上。那略带忧伤的杏子眼,在灯光下如此楚楚动人。欧阳岚站在对面,迷迷痴痴地看着她,觉得自己的整个心都被融化了。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女人,让她生活在这样一个乡村旮旯里,着实是委屈了她。这里的生活那么单调,母亲的脾气又是那么火爆,动不动就又吵又骂。她能不心烦吗?他要尽力让她们婆媳减少摩擦,让她顺心一点。他多次劝过母亲,母亲骂他袒护媳妇。那么,他要再劝劝一枝花了,让她担待一点。少生是非,不是少惹烦恼吗?

  欧阳岚走近了,弯下腰去,把一只手轻轻放在她肩上,赔着小心说:“乡下不同城里,婆婆是有规矩的,往下呢,你要……”

  又来了!一枝花正在烦恼,一听这话,满肚子火都上来了,她一把打开欧阳岚的手。“乡下,乡下,我是城里人,不懂乡下的规矩!婆婆,婆婆——婆婆算老几?皇姑、爱姬、正宫娘娘我都做过呢!让我在人前低三下四,陪高就低,别想!”她并不是吹牛,那些大角色都做过。不过,是在戏台上演戏,可惜不是真的。

  这话恰好被欧阳岚的娘从窗外听见了。老太太一向持家谨慎,每天晚上睡觉前,一定要院里院外察看一遍,方才放心。这时刚走到儿子房前,正好听到一枝花这番不着天不着地的话,哪里受得住?她隔窗大骂道,“谁家养的野女人,少调失教!小烂货,今儿叫你知道婆婆是娘!”说着转回身去,举起拐杖打起门来:“嗒嗒嗒嗒!……”门闩着,老太太进不去,急得直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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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客和女人赵本夫-青花天下无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