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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客和女人》 作者:赵本夫

第3章

  一枝花哪吃这一套?卷起袖子就往外冲。欧阳岚慌了,死死拉住不让她开门。一枝花一边挣扎,一边隔着门缝往外骂:“老不要脸!偷听房,羞不羞?……”一时吵闹成一团。下人们纷纷赶来劝解。直到大领刘尔宽把老太太架走,欧阳岚才打开门,一枝花仍追出来骂个不休。

  这天晚上,欧阳岚在母亲屋里跪了半夜,还挨了三个耳光。他长到三十多岁,老太太还是第一次打他。

  下人们躲在暗中议论,都觉得这小媳妇也太凶横了。平日,一枝花对下人也是从不正眼看的。

  自此以后,老太太对一枝花恨得牙痒,若不是指望她为欧阳家生个后,说啥也得让儿子休了她。

  玉梅和婆婆同住后院,中间只隔一个门。她虽然自己内心充满痛苦,毕竟是大家闺秀,礼分上对婆婆从不怠慢。早起问安,整床叠被,洒扫屋子;晚上铺床拾盆,陪婆婆说个话儿。凡是做儿媳应当做的,玉梅都做了。老太太虽说对玉梅不生孩子抱有成见,心里还是承认她比那个小婆娘孝顺。往日骂她凶她,她何曾有一次还嘴?这么一比一想,又有些同情起玉梅来,婆媳关系反倒日渐好转。

  一转眼两年过去了。一枝花和玉梅一样,也是什么也没有生出来!

  老太太渐渐醒悟,开始疑心问题出在儿子身上。这一下她可真的着了慌。

  但她毕竟是个有主见的人。欧阳岚的爹死后,她一个女人带着幼子,混到今天,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因她长得丑陋,个头大,心胸大,街上的人都叫她母骆驼。连地痞流氓也不敢轻易招惹她。母骆驼性硬,又有心计,几乎没有什么事能难倒她。

  现在,眼看欧阳家祖坟要断香火,不由她不急。经过一段日子的盘算,终于想出个万全之策。

  04

  这一天早起,老太太抬头望着天,瓦蓝瓦蓝的,一丝儿风也没有。恰好欧阳岚走来请安。

  “收拾轿子,我去南王庄看看。”母骆驼吩咐儿子。

  儿子抬起头,迟疑了一下。母亲的娘家在南王庄,就在黄河故道南岸,约有十八里路,和柳镇隔河遥望。那里已没有多少亲人,又因为是穷亲戚,欧阳岚极少去,母亲也没去过几趟,今儿是咋啦?

  “听到没有?”

  “——好!”

  欧阳岚知道母亲的脾气,不敢违拗,一撩袍子,转身张罗去了。吃过早饭,欧阳岚派人抬上轿子,亲自将母亲送出镇外。心里顿觉轻松起来,家里起码可以安静几天了。再说,六十多岁的人了,多年顾不上走娘家,回去看看也不为怪。他什么也没有怀疑。

  老太太在娘家一住二十多天。临回来时,带来一个小木匠。这人才二十岁出头,长得眉清目秀,不知是脸嫩还是怎么的,一见人就脸红。这是老太太的一个远房侄子。

  欧阳岚认得他,以为是护送老太太来的,谁知他还带着锛凿斧锯,欧阳岚不解。母骆驼说,她要添做几件桌椅,欧阳岚更觉突兀,心想,你屋里不缺什么呀。可母亲说了,木匠也来了,反正有的是木料,做就做吧。

  老太太吩咐,活就在后院做,她要亲自看着,怕做得不如意。晚上呢,就让娘家侄儿住她屋里,也好早晚说说家常话,解解闷儿。末了,又嘱咐儿子:“你有事办你的事去,木匠也不是外人,有我和玉梅照应着就行啦。”欧阳岚以顺为孝,又落得清净,一口答应下来。眼下已经入冬,地里没什么活要料理了,一枝花正缠着他要一同去县城住些日子呢。于是趁机把意思向母亲说了。母骆驼一摆手:“去去,都去,都滚!”欧阳岚心里高兴,不敢表露出来,唯唯诺诺退走了。

  第二天,欧阳岚和一枝花就坐上轿车进城去了。

  你道老太太到底要变什么戏法?原来,她要借小木匠为她生个孙子。这种事虽说至丑,可怎么也大不过绝后这件事了。她掂量了多少天,终于打定了这么个移花接木的主意。老太太记得娘家有这么个侄子,长得挺俊气。这趟走亲戚,实际上是专为办这件事的。

  在娘家,她和侄子单独商量了多次。小木匠初时怎么也不肯。母骆驼又是训斥,又是哄劝:“你总不能看我断了香火?做好做歹也要依我这一回!”小木匠这才红着脸点点头。老太太爽快地许愿说:“事情办成,我这一辈子的私房钱全给你,少说也能买几十亩地,还当什么木匠?”小木匠低下头没说什么,第二天就随着一齐来了。但他心里总是又怕又羞,好在外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件事上去。

  一切按母骆驼的预谋安排妥当,别说欧阳岚和家中上下人等不知内情,就连玉梅也还被蒙在鼓里。

  当天晚上,玉梅又来为婆婆收拾床铺,说了几句闲话后,对婆婆说:“娘,你今儿路上累,早早歇了吧。”正要离去,却被老太太一把拉住了手。玉梅一愣,以为还有什么事要办,问道:“娘,还有啥事吗?”老太太紧紧攥住她的手,两眼乞求地望着,半天没说话,两行老泪已先流出来。

  这泪恐怕很难说是假装出来的,六十多岁的人,做假也没这般容易。细想想,母骆驼也确实有她的伤心之处。从三十岁起守寡,为这份家业操碎了心,背都累驼了。如今为了欧阳家不断香火,又不得不瞒着儿子为媳妇扯皮条。这种事丢丑呀!纵然外人不知道,自己心里也觉得不是滋味。可眼看山穷水尽,不这样又有什么法子?可玉梅会同意吗?她几番欲言又止,嘴唇直哆嗦,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母骆驼这一辈子什么事都由着性子,肚里有话张口就来,连放个屁也是攒足了劲地响,没想到这件事倒让她作了大难。唉,人到难处方知难哪!她越想越心酸,止不住就流下泪来了。

  玉梅大吃一惊。在她的记忆里,这个老虎样的女人还没淌过眼泪,现在却不知为何这样伤心。她感到婆婆的手直抖,那眼神和泪水,分明表示她心里有什么体己话要对自己说——啊,是不是要说说那个戏班里来的小婆娘呢?看来,婆婆又恢复了对自己的情分。玉梅心里有些感动,连忙趁势坐在床沿上,半侧着身子,一边给婆婆拭泪,一边柔声细语地说:“娘,你别难过,心里有话就说吧。”

  老太太看玉梅温顺,一把拉过她揽在怀里,到底闪闪烁烁地把意思说了出来。玉梅渐渐听得明白了,紧张得面色煞白,心里咚咚直跳。她怎么能想到,婆婆会让她干这种事呢?等婆婆把话说完,玉梅惊慌失措地挣开手,羞耻、愤怒、害怕各种感情交织在一起,那脸霎时又像火烫一样,绯红绯红的。旋即,她捂住脸哭着跑回自己屋里去了。

  老太太看玉梅这副样子,心里也伤感,可话已出口,再也不能收回,只能趁热打铁,做成这件事了。她下了床,追过去,玉梅正伏在床上低声痛哭。老太太小心地坐在床边,放低了声音,乞求地劝说起来:“孩子,这么多年,我知道你向来听话。这件事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瞒着儿子干这种事,做娘的心里就好受?……唉唉……咱娘儿俩都是苦命人哪!”说着,自己也抹起泪来。稍停,又开导说,“这种事虽不光鲜,也说不上丑。可不是?古来就有,也不是咱一家兴的。好歹是为给咱欧阳家留个根苗。往日,岚儿不喜欢你,还不是多嫌你没有孩子?若能生个娃娃下来,他还会疼你的。那个戏班子来的野女人也就不敢那么张狂了。再说,我那侄儿也不是外来的野汉子。他俊气,又年轻……”

  玉梅听着,嘤嘤地哭着,如乱箭钻心,一句话也不说。老太太不敢逼得太急,摸摸索索扯条被子为玉梅盖上,叹息着高一脚低一脚出了门。

  这一夜,玉梅哭一阵,歇一阵,想一阵,一会儿也没有睡着。窗外,夜风阴冷,院子里一棵老楸树沙沙地摇动着枝条。外面的每一点动静都使她心惊胆战。她把门闩得死死的,仍恐不安全,又用一根棍子顶上。

  玉梅心里翻江倒海似的矛盾着。她心里清楚,凭婆婆的脾性,若不是万般无奈,怎能低三下四地求自己偷汉子呢?显然,她并不是戏耍自己。这么多年,自己失去丈夫的恩爱,受尽折磨,还不是因为没养下一个孩子来?假使真能养个孩子,也让他们一家知道,自己受了这么多年气全是冤枉的!还有那个戏班子来的泼货,把男人夺走后,让自己守空房,她倒自在!那积压已久的愤怒,伴着轻易不曾表露的女人特有的嫉妒之情,一齐涌上心头。偷就偷,又不是我要这么做,是婆婆逼我干的。如果这叫伤风败俗,也不是我的罪过。玉梅几乎要同意了,不由得心潮鼓荡,心儿怦怦乱跳。

  可是转眼间,她又动摇了,反悔了。身份……尊严……贞操……啊——天哪!这算个什么事啊!……到天亮时,玉梅不知反复了多少次,双眼都哭肿了。

  白天,气氛更尴尬。婆婆、玉梅、小木匠,三人都极少说话。玉梅又羞又怕,忍不住数次偷眼打量这个做木匠活的表弟。她和他并不太熟,几年前见他时,他还是个腼腆的孩子,现在已长成个清秀而壮实的后生了。玉梅神情慌乱,周身发热,血液仿佛流得也快了。小木匠羞得头也不敢抬,只顾闷声闷气地拼命干活。这么冷的天,还是不断出汗。那努力掩饰的样子,就像小孩子做错了什么事,随时准备只要一听到大人的喊叫声,他能撒腿就跑似的。老太太也是六神不安,不时打量儿媳妇的脸色,揣度她的心思,心里却像猫儿舔似的,不知是个什么味道。

  天又黑了。玉梅今天没去伺候婆婆。两人见面说什么都是难堪的。她和衣躺在床上,正想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绪,婆婆来了。她拄一根拐杖,步履蹒跚,挨挨靠靠地坐在玉梅床沿上。人老了,加上近一个多月来为这事操劳得心力交瘁,这个曾经能呼风唤雨的老女人,此时竟显得可怜巴巴的。玉梅闭上眼,没有打招呼,各人在想各人的心思。

  终于,还是婆婆打破了沉默。她先是悲哀地抽泣起来,一边抬起胳膊用袖口擦泪,一边颤颤摇摇地拿拐杖指着上苍;“老天爷,你要是真灵,你就打雷劈死我吧……啊啊!……”那声音凄凉、绝望,像老母牛临死前的哀鸣。玉梅心里一抖,翻身扑到她怀里,忍不住说道:“娘……这种事万一让人知道了,我还能见人吗?……”老太太看玉梅松口了,赶忙低下头,抚摸着她的脸颊,更加放低了声音说:“傻孩子,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连岚儿也不让他知道,咋会传出去呢?俗话说,羊群里还有认羔的吗?生下来就是咱家的骨血,谁敢胡言乱语,看我能依!”

  玉梅披头散发,呆呆地坐起来,婆婆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桌子中间,高脚葵式灯座上的红蜡烛,微微飘荡着淡红的火苗,屋子里幽幽闪闪,似明似暗。她的脑子已处在麻木之中,什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矇眬中想起十几年前的洞房花烛夜,那已经逝去的遥远的记忆,悠悠飘来,重新唤醒她已近枯萎的春心……

  忽然间,她感到床沿下有轻轻的抽泣声,于是猝然惊醒,定睛看去,小木匠正跪在她的脚下,缓缓抬起头来。玉梅看清了那张还有些稚气的生动的面孔。他显得那样畏惧和无可奈何,两眼挂着泪珠……啊!玉梅心头一热,我折磨人家干啥呢?一刹那间,她的脸涨得通红,各种各样的感情聚集到一起:仇恨和报复、激动和冲动、怜悯和疼爱……全都涌上心头。玉梅呻吟一样地叫了一声,伸出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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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客和女人赵本夫-青花天下无贼